第十一章 舞館
心里嘀咕歸嘀咕,晁靈云也只能硬起頭皮,跟著侍兒去見元真。
元真此刻已經(jīng)起床梳洗,正在寢室里一邊對鏡化妝,一邊和寶珞親熱地說著話。
侍兒領(lǐng)著晁靈云進(jìn)堂,走到寢室外通報(bào)了一聲,才送了醒酒湯進(jìn)去。
晁靈云跟著侍兒走進(jìn)寢室,元真和寶珞見她來了,立刻興致勃勃地望著她笑。
“師妹,昨晚我喝醉了,看見你在庭中舞刀,你快告訴師父我是不是做夢!”寶珞扯著晁靈云的袖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
晁靈云十分想回她一句“沒錯你就是做夢”,但自己有功夫底子這件事,往后師父未必看不出來,所以她考慮了一下還是決定說實(shí)話:“昨晚的確是我一時興起,班門弄斧,讓師姊見笑了。”
寶珞歡呼一聲,眉飛色舞地向元真伸出一只手:“這下師父你信了吧?我可沒瞎說!”
“好好好,我認(rèn)輸還不行嗎?”元真從妝奩里拿出一枚碧瑩瑩的瑟瑟寶鈿,拍進(jìn)寶珞的掌心,“下次再賭。”
晁靈云簡直目瞪口呆——虧她來之前,滿腦子都想著如何應(yīng)付她們的狐疑與盤問,竟然就給她看這個?
她的腦子還沒適應(yīng)過來,元真已經(jīng)小口小口地啜著醒酒湯,言歸正傳:“乖徒兒,等會兒將你的刀法演練一遍給我看。”
晁靈云立刻回過神,應(yīng)了一聲“是”。
左教坊里有專供樂伎練舞的場館。元真和寶珞用罷朝食,讓晁靈云帶上她的彎刀,三人一同去了練舞館。
雖是一大早,偌大的練舞館里已經(jīng)聚了不少樂伎在練舞,還有百戲俳兒在練雜技。
因?yàn)樵婺镒釉诮谭恢械牡匚桓撸谭皇箤iT安排了一塊舞筵給她。晁靈云提著刀走到舞筵中央,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時,目光已變得殺氣騰騰。
被元真與寶珞專注的目光審視,她卻沒有半點(diǎn)羞怯緊張,徑自將手中彎刀舞得虎虎生風(fēng),動作沒有絲毫凝滯。
純粹用來殺敵的刀法樸實(shí)剛健,沒有一絲炫技之意,站在舞筵下的元真與寶珞屏息凝視,舞者敏感的神思漸漸被刀法牽引,一時目眩神迷,仿佛看見了鷹擊長空、虎嘯山林。
一套刀法舞完,晁靈云收刀站定,松懈了緊繃的精神,還沒來得及移動視線尋找元真與寶珞,便驟然聽見四周響起一片叫好聲。
她微微一怔,這才發(fā)現(xiàn)舞筵下不知何時,已聚了許多圍觀的人,而元真與寶珞正笑瞇瞇地望著她,目光中的贊許之意讓她稍稍定了心。
晁靈云笑著向她們走去,走到近處時,就聽見寶珞問元真:“師父,師妹這套刀法你覺得如何?”
元真滿面春風(fēng),目光不離晁靈云:“難怪那日你不懼墜劍,果然是可造之材。我一直有心編排新舞,卻被俗務(wù)蹉跎到今日,難得你這套刀法讓我有了意興,不如就趁興為你編支彎刀舞吧。將來你靠此舞獨(dú)當(dāng)一面、安身立命,想來也不在話下。”
晁靈云受寵若驚,沒想到元真對舞蹈的熱愛竟純粹至此,不禁俯首下跪向她道謝:“謝謝師父,師父恩重如山,弟子沒齒不忘。”
“快起來,我做這事也是圖自己開心,何必言謝。”元真瀟灑地?cái)[擺手,“不過編舞之前,首先要為你配上一支好曲子。寶珞,你去請鄭中丞來。”
寶珞臉上閃過一絲訝然,咋舌道:“師父你竟然要請鄭中丞度曲?真是準(zhǔn)備下大血本呀!”
“少油嘴滑舌,還不快去!”
寶珞笑著吐吐舌,連忙跑去右教坊尋人。
元真陪著晁靈云留在練舞館,趁機(jī)問她:“你這套刀法有來歷嗎?是如何學(xué)會的?”
從昨夜到現(xiàn)在,晁靈云終于等到了這個問題!她連忙搬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說辭:“弟子祖上是西川軍戶,與吐蕃兵常年對戰(zhàn),所以才會傳下這套刀法。不過傳到弟子這一代,也就是個強(qiáng)身健體的花把勢了。”
“原來如此。”元真恍然大悟,“難怪昨天你問我的劍舞能否殺敵,原來是與你的身世有關(guān)。不過方才看你舞刀的架勢,真的很有殺氣,看著一點(diǎn)也不像花架子呢。”
“多謝師父夸獎。”晁靈云笑著打馬虎眼,“也許弟子真的是可造之材呢!”
元真看著她無邪的笑臉,剛想說些什么,卻被一道倨傲的女聲打斷:“喲,瞧瞧這是誰來了啊?真是難得一見的稀客。”
元真皺起眉頭,不悅地扭頭去看那個嘲諷自己的人。
只見身著舞衣的云容娘子款款而來,身后還跟著一眾如花似玉的弟子,如眾星拱月一般,將她襯得如玄女下凡:“咱們身懷絕技的元真娘子,不是一向關(guān)起門來練劍的嗎?為何今日紆尊降貴到舞館來,就不怕有人偷師嗎?”
元真冷笑了一聲,不客氣地還嘴:“我輕易不來這里,不是因?yàn)榕氯送祹煟桥碌秳o眼,萬一不小心劃傷了某人嬌滴滴的臉蛋,那罪過可就大了。”
“哎喲,你說的我好怕啊。”云容故意捂著心口,盯著元真嬌嗔,“那你還不趕緊走?有你在這里,我都不敢動彈了,又如何能夠教授弟子呢?”
元真翻了個白眼,攤手:“不巧,我也要教授弟子。有道是先來后到,不如你改天?”
“我看還是少數(shù)讓多數(shù)吧,今天我們要排練的可是《圣壽樂》,你那劍舞橫豎都是一個人跳,隨便找個角落練一練得了。”云容刻薄地譏嘲,寸步不讓。
元真柳眉倒豎,立刻反駁:“誰說都是一個人跳的?我今天就是特地來編新舞的。”
“哦?”云容微微一笑,反問,“難道你這次編的新舞,不是獨(dú)舞嗎?”
元真頓時語塞,被死對頭戳中要害,惱羞成怒地漲紅了一張臉。
云容斗嘴贏了這一局,志得意滿地笑起來,同時挑釁地斜睨著元真,目光里帶著露骨的輕蔑:“我還不了解你嗎?成天守著兩把劍,孤家寡人一個,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站在一旁的晁靈云眼看師父氣得七竅生煙、渾身發(fā)抖,生怕她一時沖動做出什么事來,剛想開口勸和幾句,就聽見臉紅脖子粗的元真猛然冒出一句:“少信口雌黃,誰說我要編獨(dú)舞了?”
哎,難道不是獨(dú)舞嗎?不等云容開口,晁靈云已經(jīng)在心里大喊不妙。
果然下一刻,就聽元真口出狂言:“我要編一套大型的相和大曲!”
喂師父,請不要隨便拿弟子的前途開玩笑啊!晁靈云簡直目瞪口呆——說好的讓她靠這支舞獨(dú)當(dāng)一面,安身立命呢?難道后面還要加一句“兼濟(jì)天下”嗎?
相和大曲是器樂、歌舞相結(jié)合的大型多人舞樂,不待晁靈云質(zhì)疑,云容已經(jīng)毫不客氣地大笑起來:“相和大曲?哈哈哈,好大的口氣!你懂什么叫相和大曲嗎?”隨著她肆無忌憚的笑聲,站在她身后的弟子們也紛紛竊笑起來。
“我怎么不懂了?”元真振振有詞,“我已經(jīng)請了鄭中丞幫我度曲,她一會兒就到。”
云容聽到這個名字,臉上終于閃過一絲驚異之色,冷冷哼了一聲:“你竟然請了她,那我倒要看看,你能弄出個什么名堂來。”
就在云容面色不豫之際,站在她身后的翠翹悄然上前,輕聲道:“師父,弟子們排練多日,今日都等著師父點(diǎn)撥呢。我們的《圣壽樂》乃是百年經(jīng)典,師父又何必在意一個莫須有的四不像?”
云容聽了弟子的話,臉上的表情頓時緩和下來,不屑地撇嘴一笑,領(lǐng)著身后一群弟子去自己的場地練舞。
元真一時頭腦發(fā)熱,夸下海口,等到云容走后,她漸漸冷靜下來,也覺得自己方才有點(diǎn)沖動。
晁靈云看出元真臉上微帶悔意,趕緊給她找臺階下,也順便給自己留條活路:“師父,弟子的刀法拙陋,配不上相和大曲的,我們還是編套簡單的獨(dú)舞吧。回頭云容娘子那里,就說我資質(zhì)不佳,只能擔(dān)起一支獨(dú)舞好了。”
元真本來還想反悔,一聽弟子竟然妄自菲薄,立刻犟勁上頭,正色道:“不要滅自己的威風(fēng)!前人打個老婆都能傳下來一套《踏謠娘》,你的刀法怎么就配不上相和大曲了!”
元真的話有理有據(jù),晁靈云完全無法反駁,只好改說大實(shí)話:“若師父真的下定決心,弟子定然全力以赴,只是希望師父不要因?yàn)樵迫菽镒拥奶翎叄鈿庥檬隆!?br/>
元真輕咳了兩聲,老臉皮厚道:“我并非意氣用事——我老早就看她不順眼了。不過相和大曲雖然難編,我們也不必畏懼,內(nèi)教坊中薈萃了大唐最拔尖的樂伎,只要博采眾長,我們一定能推出佳作,讓你一鳴驚人。”
說到最后,元真語氣熱忱、眼神堅(jiān)定,讓晁靈云情不自禁被感染,懷疑自己的擔(dān)心純屬多余。
畢竟相和大曲再難,總難不過上陣殺敵吧?這樣一想,她又自信起來,向元真保證:“弟子一定竭盡全力,不辜負(fù)師父的栽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