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枝
畫屏芙蓉似錦,銅爐香霧繚繞。晁靈云坐在李怡榻下,耐不住這一室靜謐,望著紗帳里模糊的人影,賤兮兮地開口問:“殿下不問我出身?”
說來也怪,明知打死也不能說出口的事,碰上李怡這種不聞不問的人,她又忍不住開口主動撩。
李怡也感受到了她的二百五,所以隔著帳子,她聽見了一聲輕輕的笑。
“行了你不必回答了,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晁靈云懊惱地說,“不是‘還不到問的時候’,就是‘我問了你也未必說實話’,對不對?”
“竭誠則胡越為一體,何須多問?”李怡低聲回答,頓了頓,卻問,“你今年多大了?”
晁靈云報上虛歲:“十七。”
“屬猴,”李怡略一沉吟,帶著笑意說了句,“難怪。”便不再做聲。
難怪什么?什么難怪?晁靈云被他吊住胃口,心里不上不下,似有貓抓。
說話只說一半的人最討厭!難怪他要裝啞巴,否則哪能活到如今,只怕骨頭早就能打鼓了。
晁靈云一邊在心里嘀咕,一邊蜷縮在寢室另一邊的坐榻上,胡亂淺眠了一宿。
第二天天亮,晁靈云頂著兩個黑眼圈,伺候李怡穿衣洗漱。
供貴客差遣的侍兒開始陸續(xù)進屋,有整床疊被的,有端茶送水的,還有人拎著食盒來送朝食。
晁靈云正饑腸轆轆,唇齒一沾上那棗餡兒餅、酥脆的寒具【油炸馓子】、雞湯煮的馎饦【面片湯】、香甜的豆沙糖粥,一張小嘴就動得停不下來,最后竟吃得比李怡還多,一連挨了侍兒好幾記白眼。
胡吃海塞歸胡吃海塞,她心里還惦記著李怡要同自己做的交易呢,偏偏當著外人的面又不方便多說。
李怡倒是一派氣定神閑,仿佛忘記了昨晚與她的約定,悠然自得地用完早餐,又喝過茶,撣衣起身,出門。
晁靈云眼看著李怡一只腳已經跨出門檻,心里忍不住又發(fā)起癢來,擠眉弄眼地拿話暗示:“殿下,奴婢還等著你的吩咐呢。”
李怡抬頭望了望春日晴好的天色,丟下一句:“不急。”揚長而去。
這什么人哪?晁靈云沖著他的背影翻了個白眼,憤憤地心想:你不急,我更不急,咱們后會無期!
其實冷靜下來想想,她肩上的擔子可重得很,才沒工夫陪這啞巴王云里霧里地打啞謎呢。
這樣一想晁靈云頓時心平氣順,步履輕快地往家伎住的院落走,不料剛跨進院門,就被一群鶯聲燕語的少女團團圍住。
“恭喜恭喜,靈云你侍奉了親王,從此可算平步青云了。”
“臭丫頭,你倒是快活了,卻不知昨晚府中出了人命,家丁抄查折騰了半宿!”
“那啞巴王,在床上可還是啞巴嗎?嘻嘻……”
晁靈云耳中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聲音,艷羨的、含酸的、浪蕩的,鬧得她頭昏腦漲。
“救命!你們饒了我吧!”她堵住耳朵閉上眼,一鼓作氣沖出脂粉香陣,才算松了口氣。
姑娘們哪會輕易放過晁靈云,不依不饒地追進廂房里,在大通鋪上將她圍困住,定要逼她將那不可描述之事好好描述一番。
晁靈云被逼得無處可逃,剛準備紙上談兵給姑娘們謅一段,看不過眼的老天爺就給她派來了一名救兵。
負責管理家伎的管事一進門就看見姑娘們在通鋪上擠成一團,嘰嘰喳喳鬧得不成樣子,立刻板著臉咳嗽了一聲,驚得姑娘們四散開。
“晁靈云。”管事一臉嚴肅地點了名,等晁靈云應了一聲,才對她公布特大喜訊,“恭喜你,趕緊收拾收拾,午后就送你去十六王宅。”
“什么?”晁靈云簡直像頭頂炸了一記驚雷,徹底傻了眼。
她好容易才混進牛僧孺府中,可什么事都沒搞成呢!
就這么把她打發(fā)出去了?這怎么行?
“那個,陶管事,府里是打算把我送給光王嗎?”晁靈云面露難色,結結巴巴地問,“這是大人的意思,還是光王的意思?”
“你都已經上天了,還要管是誰吹的東風嗎?”管事嫌棄晁靈云得了便宜還賣乖。
周圍一群人點頭附和,晁靈云啞口無言,沒法反駁。
做主將晁靈云送給光王,這自然是牛宰相的一片好意。光王鮮少青睞美人,難得在他府上睡了一個,他豈有不成人之美的?再則光王至今膝下無子,萬一那舞姬將來有了孩子,光王這份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勢力,可算入他彀中矣。
于是乎,在一片噼里啪啦的如意算盤聲里,晁靈云騎上小毛驢,從位于新昌坊西北角的宰相府出發(fā),不情不愿地去了位于入苑的十六王宅。
晁靈云是光王意料之中的禮物。
所以宰相府家丁向監(jiān)院中官通報后,她沒有等太久,便一路暢行無阻地進入了十六王宅。
若說長安是這天下最繁華的帝京勝地,那么十六王宅便是這天下最尊貴的囚籠。歷代多少雄韜偉略、心比天高的親王都終老于此,即便領著極高的官銜,雙足也邁不出這片由高屋華廈圈成的囹圄。
百年前,玄宗皇帝因為忌憚自己的兄弟,用一座宏偉的王宅困住了李唐的宗室血脈,可謂機關算盡,卻令藩鎮(zhèn)、宦官、朋黨坐大。
晁靈云初來乍到,不由好奇地撥開帷帽下的輕紗,打量這片在世人眼中殊貴而神秘的親王宅第。
但見云日隱層闕,風煙出綺疏,金碧輝煌的樓閣讓晁靈云目不暇接。按照法令規(guī)定,長安城內的士庶公私第宅皆不得造樓閣,十六王宅里樓閣林立,晁靈云瞧著還是覺得挺新鮮的。
也不知道眼前哪座樓閣是光王住的,自己跟著他,豈不是也可以住進這美輪美奐的高樓了?
晁靈云正美滋滋地幻想著,就聽見前方領路的宰相府家丁忽然冒出一句:“光王宅到了。”
晁靈云慌忙定睛一看,不禁大失所望。
沒有樓!并且是好小的一座宅院!傳聞啞巴王無權無勢,傳言果然沒騙她!
晁靈云心里一陣發(fā)酸,連帶著埋怨起潁王李瀍來——要不是他無事生非,自己哪會惹上那么多麻煩?
就在晁靈云自怨自艾之際,門亭處走來一名約摸二十來歲年紀,細挑身材的綠衣宦官,望著她親熱地招呼:“是晁娘子吧?快請進。”
“是,勞煩大人了。”晁靈云恭敬地見禮,與宰相府家丁道別后,跟著那宦官走進光王宅。
晁靈云的一聲“大人”令李怡的貼身近侍、兼心腹發(fā)小、兼光王宅大管事——王宗實很是受用,言語越發(fā)熱乎起來:“晁娘子客氣了,小人王宗實,平日掌管光王宅里大小事宜,你要是吃穿用度上有何不方便的,只管找我。”
王宗實言語間拿晁靈云當主人,晁靈云當然不會拿他的話當真,連忙客氣道:“多謝大人,奴婢資質拙陋,今后與大人一同侍奉光王,若有不當之處,還要勞煩大人提點。”一邊說一邊從包袱里摸出牛宰相賞的一枚五兩的銀鋌,塞進王宗實手里。
王宗實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將銀鋌納入袖中:“多謝娘子的厚賞。光王正在見波斯商人,娘子請先隨小人去你的住處。一會兒等商人到了后苑,你看中什么就盡管拿,這是光王的心意,娘子不必拘束。”
一聽說可以隨便買買買,晁靈云頓時眉開眼笑——啞巴王既然如此慷慨,她當然也不會客氣。
光王宅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除了沒有闊氣的樓閣,雕梁畫棟卻也頗為可觀。晁靈云跟著王宗實走進后苑,聽他逐一介紹那些掩映在花紅柳綠中的建筑:“咱們眼前這一處是佛堂,遠點那一處是書齋,叫心遠齋,再遠點那一處還是書齋,叫思遠齋……”
不是看書就是念佛,這啞巴王怎么跟只蠹魚似的?晁靈云聽得連連點頭,心里卻直搖頭,最后忍不住直接問了:“府中沒有其他姊妹嗎?”
王宗實一愣,隨即像被踩到痛腳似的,義正辭嚴地強調:“有,當然有!你往最遠處看,看見竹林里冒出來的那個小檐角沒?那里住著光王的侍妾吳氏。”
“哦,哦。”晁靈云順著王宗實的指點乖巧地附和,心里暗暗嘀咕:我就隨口一問你緊張什么?好像生怕別人拿啞巴王當太監(jiān)似的。
與此同時,晁靈云心里念叨著的事主正把讀過的信往火盆里一丟,看著那蓋有回鶻可敦印戳的箋紙緩緩被火苗吞噬,臉色鐵青一言不發(fā)。
站在他面前的波斯商人康承訓同樣神色凝重,貓眼般淺棕色的眼珠里帶著同情,低聲道:“殿下請息怒。”
“你要我如何息怒?”李怡冷聲反問,盯著尷尬無措的康承訓看了許久,最后深深嘆了一口氣,“她是我阿姊。”
今春,回鶻昭禮可汗被部下格殺,侄子胡特勒即位,成為和親回鶻的太和公主的第三任丈夫。
這消息還沒被回鶻使者送到長安,常年游走在塞外的康承訓就已一騎絕塵,將染著回鶻可敦淚跡的親筆信送到了光王府。
“當年若不是我……也不會害她流落在塞外,輾轉于狄人帳中。”思及往事,李怡的五官因為那些痛苦的回憶而微微扭曲,他不愿在康承訓面前失態(tài),轉過身,從書柜中取出一方小小的銀盒。
“這是我很早以前就備好的禮物,我本想等時機成熟再送給阿姊,如今看來,能提前送給她做個念想也好。”李怡輕輕打開銀盒,從盒中拿出一枚瑩潤的白玉指環(huán),鄭重地交給康承訓,“敬辭,勞煩你將這枚玉環(huán)盡快送去,告訴我阿姊,李怡從沒忘記過當年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