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微月夕煙往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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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炎二十六年,六月中旬,風(fēng)惜云班師青州王都,百姓夾道迎接。
回到王都后,君臣們自有一番休整。
六月里,天氣炎熱,正是酷暑難耐之時,王宮各殿室里雖放了冰盆,但效果也不大,更遑論室外驕陽暴曬,幾乎能將人的皮膚烤下一層。
青蘿宮里卻飄出一陣笛聲,絲絲縷縷清揚若風(fēng),令人聞之心神一靜,減了幾分燥熱。
服侍青王的女史六韻步上臺階時,正聽到這清暢的笛聲,暗想這位蘭息公子吹的笛聲倒是可與寫月公子的簫音一比,只可惜……想至此,她嘆口氣,然后斂心收神,走入宮內(nèi)。
青蘿宮的內(nèi)殿里,豐蘭息佇立窗前,橫笛于前,雙眸微閉,行云流水般的笛音正輕輕溢出。
直到他一曲吹完,六韻才上前行禮,“奴婢六韻見過蘭息公子?!?br/>
豐蘭息睜開眼眸,一瞬間,六韻只覺得殿內(nèi)似有明珠旁落,滿室生華,可也只是一瞬,那光華便斂去,如同明珠暗藏。
豐蘭息微微一笑,“姑娘來此何事?”
“主上請公子前往淺云宮一去?!绷嵐Ь吹卮鸬?。
“哦?!必S蘭息點頭,淺笑依然,“多謝姑娘,還煩請帶路?!?br/>
“不敢。”六韻依然神態(tài)恭敬,“公子請隨奴婢來?!?br/>
豐蘭息抬步,跟隨著六韻前往淺云宮。
淺云宮是風(fēng)惜云做公主時居住的宮殿,待她繼位后即搬到了鳳影宮,淺云宮里只留了些灑掃之人,是以十分安靜。
豐蘭息踏入前殿,抬眼打量了一番,不愧是風(fēng)惜云的住處,殿內(nèi)的裝飾擺設(shè)極其簡單,但又不失大氣,像它的主人。
耳邊傳來腳步聲,輕盈得仿佛走在云端,這樣的腳步聲他不會認(rèn)錯,知道是風(fēng)惜云來了,不由轉(zhuǎn)頭望去,一見之下,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朵歡喜的微笑。
今日的風(fēng)惜云身著一襲水藍(lán)色長裙,布質(zhì)柔順如水,腰間系一根同色的腰帶,顯得纖腰盈盈不及一握,長長的裙擺剛及足踝,裙下一雙同色的飛云繡鞋,黑發(fā)披垂,再以白色綢帶束于尾端,素顏如玉,不施脂粉,唯有額間雪月如故,這樣的風(fēng)惜云,飄逸如柳,素雅如蓮,柔美如水。
“找我何事?”豐蘭息的眼神語氣不自覺地便帶出溫柔。
風(fēng)惜云微微一怔,然后道:“我?guī)闳ヒ粋€地方?!?br/>
兩人走出淺云宮,再穿過長長回廊,繞過花園,便到了一處宮殿前,宮殿不大,位于淺云宮的正后方。
“微月夕煙?”豐蘭息看著宮前的匾額,再側(cè)首看看風(fēng)惜云,“是出自‘瘦影寫微月,疏枝橫夕煙’此句?”【注1】
“嗯?!憋L(fēng)惜云目光迷蒙地看著匾額上的字,仿佛是看著一個久未見面的人,想細(xì)細(xì)看清它的容顏,想看清時光賦予它怎樣的變化。
匾額上的四字,只是墨跡稍稍褪色,筆風(fēng)纖細(xì)秀雅,字字風(fēng)姿如柳。
“這宮殿是按寫月哥哥畫的圖建成的,那時候他才十歲。”
聞言,豐蘭息眸光一頓,目光又落回匾額上,“是那個被稱為月秀公子的風(fēng)寫月?”
“除了他,這世上還有誰配得上月秀二字!”風(fēng)惜云步上臺階,伸手輕輕推開閉合的宮門,抬步跨入。
豐蘭息跟在她身后,跨過門檻,一眼望去,饒是見多識廣的他也不由驚奇不已。
宮門之后,首先入目的是懸于廊前的月白絲縵,長長柔柔地直垂地面,門外的風(fēng)涌入,舞起絲縵,仿若拂開美人蒙面的輕紗,露出秀雅的真容。
絲縵之后,并非氣宇闊朗的殿堂,而是一個廣闊的露天庭院,院中花樹煥然,兩旁樓宇珍奇,令人耳目一新。
以庭院為中心,左右兩旁各有宮殿,都以長廊連接成環(huán),那些宮殿小巧精致,幾乎只有平常宮殿的一半大小,其屋頂形狀更是迥異于尋常宮殿。有的線條曲折優(yōu)美,形如五色花朵;有的圓潤潔白,如同珍珠;還有的狹長,像條小舟;更有的看起來像飄浮著的云朵……十分新奇漂亮,倒像是那些神話傳說里的奇宮玉宇。而且每座小宮殿前都有匾額,上面有的書“花潔眠香”,有的書“心珠若許”,有的書“小舟江逝”,有的書“云渡千野”……皆字跡秀雅,顯是與宮前的匾額同出自一人之手。
而庭院里的鮮花都是芍藥花,此時花開明媚,灼灼其妍,白的、粉的、紅的、紫的、綠的……叢叢朵朵,點綴于長廊宮室間,清香陣陣,蝶舞翩翩,再加上絲縵飄舞,這里仿佛是隔絕世外的仙園。
“他說他為長,我為幼,所以他居左,我居右?!?br/>
在豐蘭息還在為這庭院驚嘆時,耳邊響起風(fēng)惜云的輕語,側(cè)首看她,便見她一臉淺淡卻真實、歡快的笑容,這樣的笑,自她回到青州后已罕有出現(xiàn)。
他心中一動,“這里是?”
“你小時候住在什么地方?”風(fēng)惜云轉(zhuǎn)頭看他,卻不待他回答又自顧道,“這里是我與哥哥一塊兒長大的地方,這些小宮殿就是我們小時候居住的地方?!?br/>
說話時,她的臉上帶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溫柔,目光柔和而溫情,有些歡喜,有些自豪,又有些傷感地看著這里的一樓一閣,一花一樹。只因為風(fēng)寫月嗎?因為這里是屬于她與風(fēng)寫月兩個人所擁有的?
“你留在這里?!?br/>
正在豐蘭息想得出神的時候,耳邊又聽得風(fēng)惜云的柔柔低語,回神時便已見她飛身落在庭院的正中心。庭院的正中心,有約兩丈見方的地面鋪著漢白玉石板,鋪成一個圓形,仿若天墜圓月,但細(xì)看便可看見石板上刻有微痕,看起來又像個棋盤。
風(fēng)惜云立于庭中,閉上眼睛,靜立片刻,仿佛是在回想著什么,片刻后,她開始移動,腳尖輕輕地點在地面,身子隨著步伐飛躍旋轉(zhuǎn),纖手微揚,衣袖翩然,仿佛在跳舞,又仿佛是以人為棋子在下著一盤棋,但見她越走越疾,越轉(zhuǎn)越快,水藍(lán)的裙裾旋轉(zhuǎn)飛揚,仿若一朵水蓮花柔柔蕩開,那樣的輕妙悠婉。腳尖輕輕地點著,但每一下都實實在在地點在地上,有咚咚響聲,倒似是和著舞的曲,而風(fēng)惜云在飛舞時,臉上笑容越綻越開,顯然十分開懷,仿佛是在重溫兒時的游戲。
約莫過了一刻,風(fēng)惜云停步,然后躍開落在一旁。
轟隆一聲!庭正中的地面開始振動,接著石塊緩緩移動,而風(fēng)惜云顯然早已知情,只是靜靜等待。
不過片刻,石塊不動了,庭正中露出一個約兩米見方的洞口,洞口下方隱約可見臺階,延伸至地下。
“敢跟我來嗎?”風(fēng)惜云回首看一眼豐蘭息。
“這里是通往黃泉還是碧落?”豐蘭息問,腳下一點,人已立于風(fēng)惜云身旁。
“黃泉。”風(fēng)惜云挑眉,“蘭息公子敢去嗎?”
“有青王在,黃泉碧落又有何區(qū)別。”豐蘭息一笑,然后抬步領(lǐng)先走去。
看著那毫不猶疑的背影,風(fēng)惜云神情復(fù)雜地嘆了口氣,然后也抬步走下。
臺階很長,一級級走下,光線越發(fā)黯淡,氣溫也變得陰涼,聽著足下空曠的回音,恍惚中真有一種去往黃泉的感覺,兩人不約而同地側(cè)首看了對方一眼,目光相遇時,淺淺一笑。
約莫走了半刻,終于走至臺階盡頭,腳下是長長的通道,通道兩旁的石壁上,每丈許即嵌一顆拇指大小的夜明珠,珠光閃爍,照亮通道。
“走吧?!憋L(fēng)惜云率先抬步。
兩人又走了約莫一刻鐘,通道到了盡頭,前方是一道封閉的石門,石門的上方刻著“瓦礫窟”三字。
“知道里面是什么嗎?”風(fēng)惜云看著那三字便笑了。
“世上金銀如瓦礫?!必S蘭息道,目光落在那三字之上,側(cè)首看著風(fēng)惜云,語氣中有著調(diào)侃,“青州風(fēng)氏似乎一直有著視榮華富貴如糞土的清高?!?br/>
“哈哈……”風(fēng)惜云輕笑,“你似乎不以為然?!?br/>
“豈敢豈敢?!必S蘭息神情誠懇,語氣倒是恰恰相反。
風(fēng)惜云也不以為意,飛身躍起,手臂伸出,在“瓦礫窟”三字上各擊一掌,然后盈盈落地。
轟隆隆……沉重的石門緩緩升起。
“請?zhí)m息公子鑒賞青州風(fēng)氏所藏的瓦礫?!憋L(fēng)惜云微微側(cè)身。
“恭敬不如從命?!必S蘭息也不禮讓,抬步跨入石室,霎時,眼前光芒閃耀,刺得他的眼睛幾乎睜不開。
眨了眨眼睛后,才是看清,石室非常之寬廣,其內(nèi)幾乎可以說是金山銀丘,珠河玉海,還有那不計其數(shù)的古物珍玩……即算是出身王室、坐擁傾國財富的豐蘭息,此時也不由睜大了眼睛。
“你說這些比之幽州國庫如何?”風(fēng)惜云看著他的表情笑道。
“比之幽州,十倍有余!”豐蘭息長長嘆息著,轉(zhuǎn)頭看著惜云,“歷代以來,青州風(fēng)氏似乎也并無雄霸天下之意,卻何以將如此之多的金銀珠寶貯于此處?”
“雄霸天下?”風(fēng)惜云冷誚地笑了笑,目光從豐蘭息身上移向那些珠寶,“在你心中,似乎財富、兵力只與爭奪天下有關(guān)?!?br/>
豐蘭息移步走至堆集成山的黃金前,抬手抓了一把金葉,然后張開手,看著金葉自掌中撒落,“因為我斂財練兵,只為天下?!?br/>
“哦?”風(fēng)惜云眉頭一挑,“難得你這回倒是坦白了?!?br/>
“對于江山玉座,我從未隱瞞過我的意圖?!必S蘭息淡淡掃一眼風(fēng)惜云。
風(fēng)惜云嘆口氣,目光落回那些金銀珠寶,“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何要將這些藏于此處,我父王不知道,我祖父不知道……這原因大約只有第二代青王——也就是鳳王的兒子知道,‘子孫后代,凡國庫盈余皆移入地宮’的詔諭是他下的?!?br/>
“啊?”豐蘭息聽了也是滿臉驚訝與疑惑,“你們真就聽從他的話做了?”
“你看到這些不就知道了?!憋L(fēng)惜云看著也嘆氣,“每代里除了災(zāi)急之時動用了一些外,積了幾十代的財富全在這里,真是白白便宜了你?!陛p描淡寫里,她便已將這地宮里的金山玉海送了人。
盡管進(jìn)入地宮后,豐蘭息便已知風(fēng)惜云之意,可此刻親耳聽得,心中依是不由得一熱,只是他們慣不會那套感恩戴德的,所以他也只是微微一笑,若春風(fēng)繾綣,眉梢眼角自有柔情瀠洄。一笑后,他低頭故作沉思狀,然后道:“難道是令祖知道今日我要用到,所以早早預(yù)備下了?”
“呸!你想得倒美!”風(fēng)惜云聞言反射性地便嗤笑他。
“不是早算到了就好?!必S蘭息頓擺出一副松了口氣的模樣,“從來只有我算到別人要做什么,若被別人算到我要做什么可不好。”
“哈……”風(fēng)惜云禁不住笑出聲,“你這狐貍,原來最怕的就是被別人算到啊?!?br/>
這一聲“狐貍”是脫口而出,兩人一個怔住,另一個卻暗自歡喜。
“那你說會不會跟鳳王的早逝有關(guān)?”豐蘭息再猜測道。
風(fēng)惜云沉吟,“鳳王是當(dāng)年七王之中最先薨逝的,以年齡來說可算是英年早逝了,而且是死于朝覲之時,她薨后第二年,王夫清徽君也追隨而去……”她說著瞟了眼豐蘭息,“你為何這樣猜?”
豐蘭息沉默了一下,似乎有些猶疑。
“喂!”風(fēng)惜云催他。
豐蘭息看她一眼,才頗為無奈地道:“這話也只與你一人說。我以前在我住的宮里想要挖個藏身的地室,結(jié)果挖到個玉盒,盒里裝的是先祖昭王的札記……”他看著風(fēng)惜云高高挑起的眉頭,苦笑道,“你也別問我為什么昭王的札記會埋在地下,我也不知道。”
“你肯定偷看了昭王的札記?!憋L(fēng)惜云鄙夷地丟了個眼神。
札記大都是個人的日常記事,有些可以公開,但有些是非常私密的,更何況是昭王的。不過……她捫心自問了下,要是她發(fā)現(xiàn)了鳳王的札記,會不會看呢?這念頭一起,她就知道自己肯定也會看的。
“我看之前又不知道是昭王的札記,看了后才知道的,但既然已經(jīng)看了,挽也挽不回了,不如全部看了?!必S蘭息神色里沒有一絲羞愧,倒是坦蕩得仿佛他只是看了本只他一人能看的書,“當(dāng)時年紀(jì)小,看后也沒放在心上,時日久了幾乎都忘了這事,直到后來……”他語氣一頓,看著風(fēng)惜云,目有深意。
風(fēng)惜云一怔,腦中一轉(zhuǎn),便明白了,“是當(dāng)年你我在帝都皇宮的凌霄殿看了那些畫像后,你便又去重看了昭王的札記?”
豐蘭息點頭,“昭王的札記倒也不算多,只有四十七片,只不過每一片都與鳳王有關(guān)?!?br/>
風(fēng)惜云心中一動,也想起當(dāng)年寫月哥哥與她說過的那些個故事,“都記了些什么?”肚子里卻暗自嘀咕,怎么自家鳳王就沒留下什么札記,也記一下那位“風(fēng)姿特秀,朗朗如玉山上行,軒軒如朝霞舉。時人皆慕之?!钡恼淹踟S極??!
豐蘭息又沉默了,他雖對于看了先祖的札記無愧,但要來細(xì)談先祖札記的內(nèi)容卻頗感心虛,于是只含糊道:“都是些他們的舊事?!?br/>
“什么舊事?”風(fēng)惜云這會兒心里就如貓抓似的,只恨不得自己也能看一看那札記才好。
豐蘭息瞟她一眼,道:“你我也相識多年,若有人問你,你我之間有些什么事,你如何作答?”
風(fēng)惜云頓時啞口。
豐蘭息見她不追問了,暗自松了口氣,道:“那札記里有一片,看時間是最后一片,記的是鳳王死后,昭王極為悲痛,寫下‘鳳隕碧霄,吾雖生猶死。昔曾誓約,同福禍共生死,然根孽同鑄,何偏害鳳凰?月殘魂斷,煢煢獨影,人鬼相吊,哀以無絕?!@么幾句?!?br/>
豐蘭息一念完,風(fēng)惜云人也呆住了。
“然根孽同鑄,何偏害鳳凰。這一句顯然有蹊蹺?!必S蘭息道。
風(fēng)惜云沒有說話。其實這片札記短短幾句話,何止這一句蹊蹺,其中還證實了另一件事。想著,她不由望向豐蘭息,目光觸及他額間的墨玉,頓時心頭劇跳。
她與他各擁有一片除了顏色不同外,形狀玉質(zhì)都一模一樣的彎月玉飾,這些年里也曾疑惑過,只是百思不得其解,可此時對照這札記上的話,再想想這些都是祖?zhèn)髦?,心中便有了答案?br/>
不知這兩片玉飾合在一起時,是不是就是一輪圓月?這樣想著,她心頭便有些歡喜,卻更多的是酸澀悲傷。
豐蘭息見她久久不語,看她神色,便有些明了她的心思,一時亦是情思紛亂,復(fù)雜難理。
半晌后,風(fēng)惜云先回神,“算了,先祖?zhèn)兊氖露几袅藥装倌炅?,誰知道是怎樣的。今天帶你來,是讓你知道這些東西的所在,日后你要如何用,自己安排?!?br/>
豐蘭息點了點頭。
風(fēng)惜云的目光越過那一堆堆金銀珠寶,落向東面石墻,墻上掛著一幅畫,她遙遙看著,腳下一動,似想走過去,卻又猶疑著。良久后,她終于還是移步慢慢走過去,等至墻上,她定定望著那幅畫。畫上日月共存,正畫的是月隱日出之時,天地半明半暗,而日與月之下還畫著兩個模糊的影子,似因天光黯淡而看不清那兩人的面貌,整幅畫都透著一種陰晦抑郁。
她看了半晌,然后伸手,指尖撫過畫中的那兩個人影,微微一嘆,然后揭開那幅畫,便又露出一道石門。
豐蘭息不由也走了過來,見那石門左側(cè)刻著“瘦影寫微月”,右側(cè)刻著“疏枝橫夕煙”。
風(fēng)惜云看著石壁上的字發(fā)呆,看了半晌,才輕聲道:“他總是說,他是寫月,我便應(yīng)該是夕煙,所以他總是喚我夕兒,從不喚我惜云,弄到最后,父王干脆就用夕兒當(dāng)了我的小名。”她一邊說著,一邊伸出雙手,指尖同時點住“月”與“夕”兩字,然后石門輕輕滑動,一間石室露了出來。
步入石室,頂上嵌著四顆雞蛋大小的夜明珠,照得室內(nèi)如同白晝,而這間石室里卻沒有金銀,左右墻壁上掛滿畫像,畫像下依墻立著長案,案上還擺了些東西。左邊全是男子畫像,右邊全為女子畫像,仔細(xì)看去,便會發(fā)現(xiàn)這些畫像幾乎就是畫中女子與男子的成長史。
“這里一共有二十四幅畫像,我的十二幅,寫月哥哥的十二幅,我的從四歲開始,寫月哥哥的從六歲開始。”風(fēng)惜云的聲音柔軟異常,帶著淡淡的傷感,“每一年生辰時,我們都會送對方一件親手做的禮物,并為對方畫一幅畫像,曾經(jīng)約定要畫到一百歲的,可是……”
豐蘭息移步,目光左右掃視,打量著畫像里的人。
右邊第一幅畫里,四歲的小女孩圓圓胖胖的,手中抓著一只小木船,皺著眉頭,瞪著眼睛,似是在說“快點,不然我就把這只木船吃了!”,畫功細(xì)膩,眉眼間傳神至極。在那幅畫像下的長案上,就擺著女孩手中那只小木船,只算形象,做工甚為粗糙,似乎出自一個笨拙的木匠之手。
左邊第一幅畫里,六歲的小男孩,眉清目秀,手中正握著一朵紫綢扎成的花,臉上的神情有些羞澀,那雙秀氣的眼睛似乎在說“怎么可以送男孩子綢花!”,畫像下的長案上,擺著那朵已經(jīng)褪了色的紫綢花,歪歪斜斜,顯然扎花者的手藝并不純熟。而畫這幅畫的,筆風(fēng)粗糙,而且很粗心,墨汁都滴落在畫像上,好在只是落在男孩的臉旁,沒有落在臉上,唯一慶幸的是神韻未失,堪能一看!
右邊第二幅畫,五歲的小女孩子似乎長高了一些,穿著淡綠的裙子,梳著兩個圓髻,看起來整整齊齊,干干凈凈,只是袖口被扯破了一塊,手中抓著的是一柄木劍,臉上的神情十分神氣,仿佛在說,“我長大了以后,肯定天下無敵!”
左邊第二幅畫,七歲的小男孩也長大了些,眉眼更為秀氣了,長長的黑發(fā)披垂肩上,實是一個漂亮的孩子,手中抓著一朵紫色芍藥,是以男孩的神情頗有幾分無奈,似乎在說“能不能換一件禮物?”,但顯然未能得到同意,畫像的人更是特意將那紫芍畫得鮮艷無比。
……
一幅幅畫看過去,男孩、女孩在不斷長大,眉眼俊秀,神情各異,氣質(zhì)也迥然不同。
女孩的眉頭總是揚得高高的,眼中總是溢著笑意,似乎這世間有著許許多多讓她覺得開心和好玩的事兒,神情里總是帶著一抹隨性與調(diào)皮,似只要一個不小心,她便會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飛得高高的,讓你無法抓住。
男孩則十分斯文,每一幅畫里,他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或坐或站,只是他似乎一直都很瘦,黑色的長發(fā)也極少束冠,總是披垂在身后,眉目清俊秀氣,臉上略顯病態(tài),衣袍穿在他身上,總讓人擔(dān)心那袍子是否會淹沒了如此消瘦的他。
隨著年齡的增長,作畫之人的畫技也日漸純熟,形成各自不同的風(fēng)格。
畫女孩的,筆風(fēng)細(xì)膩秀雅,從一縷頭發(fā)到嘴角的一絲笑紋,從一件飾物到衣裙的皺折,無不畫得形神俱備,仿佛從畫像便能看到作畫之人那無比認(rèn)真的神情,那是在畫他心中最寶貝最珍愛的,所以不允許有一絲一毫的瑕疵。
而畫男孩的,則一派大氣隨性,仿佛作畫時只是拈筆就來,隨意而畫,未曾細(xì)細(xì)觀察細(xì)細(xì)描繪,只是簡簡單單的幾筆,卻已將男孩的神韻完全勾畫出來,顯然作畫之人十分了解男孩,在她心中自有一個模印。
豐蘭息的目光停在女孩十五歲那張畫像上,這也是女孩最后一張畫像,畫中人的面貌體態(tài)與今日的風(fēng)惜云已差別不大,而且她身上的裝束與今日一模一樣,亭亭立于白玉欄前,欄后是一片紫芍,面容嬌美,淺笑盈盈,人花襯映,相得益彰,只是……她的眼中藏著的一抹隱憂也被作畫之人清晰地捕捉進(jìn)了畫里。
而男孩——十七歲的少年長身玉立,清眉俊目,氣質(zhì)秀逸,已長成了難得一見的美男子,只是眉目間疲態(tài)難消,似是大病未愈,體瘦神衰,身著月白長袍,腰系紅玉玲瓏帶,同樣立于白玉欄前,身后也是一片紫芍,人花相映,卻越發(fā)顯得花兒嬌艷豐盈,而他弱不勝衣,病骨難支,只是他臉上卻洋溢著歡喜的笑容,眼中有著淡淡的滿足。
“這是我們最后一次為對方作畫,也是最后一次一起過生辰,第二天,他就去了。”
豐蘭息凝視著畫像時,耳邊響起風(fēng)惜云低沉的輕語,他側(cè)首回眸,見她不知何時站到了他的身旁,靜靜地看著畫中的少年,臉上有著淡淡哀傷。
“我們青州風(fēng)氏是大東朝王族里最為單薄的一支,從先祖起,每一代都只有一名子嗣,即算偶有生得兩或三名的,不是在襁褓中早夭便是英年早逝,總只能留下一人承繼血脈與王位。到了父王這一代,雖生有伯父與父王兩人,但伯父伯母都早早離世,只遺下寫月哥哥一子。父王繼位后,母后也只生我一個,雖納嬪嬙無數(shù),卻再無所出,所以到我這一代,青州風(fēng)氏只有我與寫月哥哥兩個。”
風(fēng)惜云移近兩步,伸出手,指尖輕輕撫著畫中的少年。
“說來也巧,我與寫月哥哥同月同日生,他剛好長我兩歲。他無父無母,而我……父王政務(wù)繁忙,而母后則……所以我們倆自小就親近,哥哥十分聰慧,才華卓絕,我所學(xué)里幾乎有大半傳自于他,只可惜他身體羸弱,長年藥不離口,否則……今日的四公子里應(yīng)有他的一份,而我亦不用做這女王,依舊可以逍遙江湖?!?br/>
風(fēng)惜云說著,臉上浮起淡淡的笑,眼神里也流露出追憶之色,顯然是回想起了與兄長的往事。
“記得有一年六月,我們才過生日不久,又迎來了父王的四十壽辰,不但各諸侯、鄰國都派來使臣賀壽,便連帝都也派了人來,所以父王壽誕那日,宮中大擺宴席,十分的熱鬧。那天,作為儲君,我需陪伴父王左右,接受各方的恭賀,只是公主的朝服太過累贅,而且我也不肯安安分分地傻坐著,所以一早趁著哥哥還沒醒,便使喚了人把公主的朝服給哥哥穿上,然后自己換了哥哥的衣裳扮成了他。哥哥因體虛,夜間難入睡,早上卻難醒,等到他清醒時,衣穿好了,頭發(fā)梳好了,我再懇求一番,哥哥向來寵我,也只能無奈答應(yīng)。”
說到此處,風(fēng)惜云輕輕笑了起來,眼中波光流轉(zhuǎn),明亮異常,似乎是又看到了那日與她異妝相對的兄長。
“我與哥哥是兄妹,本就長得像,那日父王諸事繁忙,也沒有發(fā)現(xiàn)。所以中途我裝作疲累了,父王向來憐惜哥哥,忙打發(fā)人送我回去休息。中途我悄悄溜出王宮,因為是父王的壽誕日,所以王都里的百姓也在慶賀著,八方奇藝,四方珍玩,人如潮涌,到處都是好玩的好看的,比在王宮接見使臣要有意思百倍,我玩得不亦樂乎,哪里知道哥哥的苦處。他身體羸弱,六月里天氣又熱,穿著厚重的朝服,悶得難受,又跟在父王身邊接受各方拜賀,言行舉止間不能有分毫出錯,以免失儀,所以頗為緊張,心里更是一直擔(dān)憂被識破時我要挨父王的罰,這時間一長,他的身體哪里支持得住,結(jié)果就暈倒了?!?br/>
風(fēng)惜云說著忍不住輕輕嘆息,臉上也浮起自責(zé),“那日,我后來果然是被父王重重責(zé)罰了,結(jié)果也因此讓‘惜云公主體弱多病’的謠言傳開了。”她轉(zhuǎn)頭,目光望向十歲時的畫像,“也是自那時起,我便生出了去外面看看的念頭,先是常常溜出王宮在王都里到處游玩,過得兩年我便想走到更遠(yuǎn)的地方去看看,父王雖疼我,卻肯定不會答應(yīng),所以我只把打算告訴了哥哥一個,哥哥卻支持我。他說我將來是要繼承王位的人,是要肩負(fù)青州安危與百姓生計的人,本就應(yīng)看盡天下風(fēng)光、熟知民間疾苦,才能知道自己該做什么?!?br/>
豐蘭息一直靜靜地聽著,神色靜然,目光柔和。
“因為有哥哥的疼惜與成全,所以才有了江湖上恣意快活的白風(fēng)夕;也因為有哥哥的包容與教誨,才有今日可駕馭臣將的風(fēng)惜云?!彼撇阶咧溜L(fēng)寫月最后一張畫像前,目光眷戀地看著畫中淺笑溫柔的兄長,“哥哥是把他想做而不能做的全都交給了我,所以我雖一人身,卻是兄妹一起活著?!?br/>
豐蘭息的目光掃過案上的那些手工制作的禮物,大多都簡樸粗糙,可此時,他卻覺得這些比外面那金山玉海更重更貴,這樣的禮物啊,有些人窮其一生也收不到一件!
他伸手取過案上的那只小木船,是風(fēng)寫月做給風(fēng)惜云的第一件禮物,笨拙得幾乎不像一條船,撫過木船身上的刻痕,他輕輕嘆息,“孤獨的青州風(fēng)氏又何嘗不是最幸福的王族。”
這聲嘆息,沉重卻又冰涼。風(fēng)惜云不由轉(zhuǎn)頭,望向豐蘭息,見他正將手中的木船輕輕放回案上,姿態(tài)小心,似乎怕弄壞了。
放好木船,豐蘭息抬首,幽深的墨眸第一次這樣清透,卻如同覆了一層薄冰,可一眼見底,目光卻是那樣的冷,“青州風(fēng)氏每代都只有一位繼承人,雖然孤單了些,卻不會有手足相殘、父子相忌的殘忍與血腥。你們?nèi)舻玫揭粋€手足,必是珍惜愛護(hù),即算不久會失去,但曾經(jīng)的溫情還是會留下?!彼撇剑呓L(fēng)寫月的畫像,看著畫中風(fēng)寫月那種溫柔滿足的笑容,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碰觸,喃喃道,“至少這樣的笑容,我從未在我們雍州豐氏身上見過,即算是在我們年幼時!”
那句話,若巨石投湖,重重地砸在風(fēng)惜云的心頭,看著豐蘭息冰冷的雙眸,看著他似停在畫上的指尖,剎那間,一股心酸自胸膛間蔓延開來。
“手足之情,我此生已不可得?!必S蘭息終于收回手,移開目光,回首之際,卻瞅見了風(fēng)惜云望著他的目光,頓時一呆,心頭驀然悲喜相交。
兩人目光相視片刻,風(fēng)惜云先轉(zhuǎn)身走出石室,“外面的金銀你自可搬去,只是這石室里的東西不要動?!?br/>
豐蘭息跟著她走出石室,“你為何不將這些帶走?”
石門前,風(fēng)惜云最后望了一眼那些畫像與禮物,輕輕搖頭,“睹物思人,徒增傷悲。我好好活著,哥哥自然也開懷。這些東西燒了我舍不得,埋了我覺得臟,所以就讓它們永遠(yuǎn)留在這地宮里吧?!?br/>
說完,她封了石室,轉(zhuǎn)身離開,豐蘭息沒有說話,默默跟在她身后。
兩人出得陰暗的地道,再見天日朗朗,環(huán)顧庭院,豐蘭息不由感嘆道:“若說地宮是黃泉,那這座宮殿便是碧落?!?br/>
風(fēng)惜云微微一笑,然后合掌啪啪啪啪四響,瞬間便見四道人影飛落,低首跪于地上,“臣等拜見主上。”
風(fēng)惜云微抬手,示意四人起身,“今后,這地宮里的東西,除我之外,雍州蘭息公子可隨意使用?!?br/>
“是!”四人應(yīng)道,隨即抬首望向豐蘭息。
那刻,豐蘭息只覺得八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刀般,帶著凜冽的鋒芒掃來。
“你們退下吧?!憋L(fēng)惜云揮揮手,那四道人影便如來時般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豐蘭息回首看著那慢慢閉合的地宮,忽然道:“這些我暫時不會動的。”
風(fēng)惜云側(cè)首看他,“為何?”
“因為我現(xiàn)在還不是雍州的王!”豐蘭息的話音未有絲毫感情,目光遙遙落向天際,“我明日就回去,有些事也該了結(jié)了?!?br/>
注釋:
【注1】陸游《置酒梅花下作短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