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青州惜云且登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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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夕走出英壽宮,便見到在宮前的漢白玉欄桿邊站著的豐息,黑衣如墨,臨風而立,俊秀豐神,引得宮前不少宮女、內(nèi)侍側(cè)目。
    豐息看著向他走來的風夕,依然是白衣黑發(fā),眉目熟悉,便連走路的步伐都是他閉著眼也能感覺到的輕快慵逸,可心頭卻莫明地覺得,這個人不一樣了。
    風夕在離他一丈之處停步。
    兩人隔著一丈之距靜靜對視,彼此一派平靜。
    仿佛他們依然是江湖上十年相知的白風黑息,又仿佛他們是從遙遠的地方跋涉而來,今次才初會,那樣熟悉而陌生。
    “青王如何?”豐息最先打破沉靜。
    “已睡下了?!憋L夕淡淡笑道,然后轉(zhuǎn)頭吩咐侍立于旁的內(nèi)廷總管裴鈺,“裴總管,豐公子就住青蘿宮,你去安排一下?!?br/>
    “是。”裴鈺應(yīng)承。
    風夕又轉(zhuǎn)頭對豐息道:“趕了這么多天的路,你先洗沐休息一下,晚間我再找你?!?br/>
    豐息微笑點頭。
    “豐公子,請?!迸徕曇S息離去。
    目送豐息的背影越走越遠,風夕眉頭不易察覺地微微皺了一下,然后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當日,兩人各自休息了半天,到黃昏時,風夕領(lǐng)著豐息前往英壽宮。
    彌漫著藥香的寢殿里,風夕輕聲喚著床榻上閉目躺著的父親,“父王?!?br/>
    風行濤緩緩睜目,一眼便看到床前立著的年輕男子,與女兒并立一處,仿似瑤臺玉樹般,青春俊美,神采飛揚,不由暗贊一聲,伸手示意要起來。
    床前的內(nèi)侍與宮女忙上前服侍,又挪了大枕讓他靠著。
    風夕在床前坐下,道:“父王,這位是女兒在江湖結(jié)識的朋友,姓豐名息,想來父王也聽說過?!?br/>
    “豐息見過青王?!必S息上前躬身行禮。
    “免禮?!憋L行濤打量著床前儀禮優(yōu)雅的年輕男子,“你就是和孤女兒同名的那個黑豐息?”
    “正是在下?!必S息直身,抬首時也打量了風行濤一眼,見他形容枯槁,氣色衰微,只一雙眼睛里閃著一點清明亮光。
    “也就是雍州的那個蘭息公子?”風行濤隨即又道。
    豐息一愣,待了那么片刻才道:“青王何以認為豐息即為雍州蘭息?”
    “孤的女兒是惜云公主,你自然就是蘭息公子?!憋L行濤理所當然地道。
    “這……”豐息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論斷,心頭好笑之余還真不知要如何反應(yīng)。
    “怎么?難道你不是?”風行濤卻把眼睛一瞪,“難道你騙了孤的女兒?”
    “騙她?”豐息又是一愣。腦中卻想,只憑這幾句話,眼前這位青王倒還真不愧是風夕的父親。只是,他何時騙過她了?從初次相會起,他們就默契地從不過問對方的身份來歷,這十年里他們亦如此,但雙方心中對于彼此的來歷都有幾分明了倒是真的。
    風行濤忽然又笑了,枯瘦的臉上展開層層皺紋,眼里竟有幾分得意的神色,“小子,你生來就愛欺負人,但唯一不能欺負的便是孤的女兒!”
    聞言,豐息不禁有扶額拭汗的沖動,不過此刻他還是彬彬有禮道:“不敢。青王果然目明心慧,豐息確是雍州蘭息?!毙睦飬s忍不住嘆氣,您老的女兒白風夕,天下誰人敢欺啊。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憋L行濤看著他,神色間帶著了然,轉(zhuǎn)頭又望向風夕,“夕兒,你要與你這位朋友好好相處。”
    “父王放心,女兒知道?!憋L夕點頭。
    風行濤再看了看他們,然后輕輕嘆息一聲,似是極為疲倦地閉上了眼睛,“好了,父王累了,你們下去吧?!?br/>
    “父王好生歇息,過會兒女兒再來看您?!憋L夕服侍父親躺下,然后又吩咐宮人小心侍候,才與豐息離開。
    出得英壽宮,天色已全黑,宮燈懸掛,將王宮內(nèi)外照得通明。
    走出一段距離后,風夕喚了一聲,“裴總管?!?br/>
    “老奴在。”裴鈺趕忙上前,“殿下有何吩咐?”
    風夕抬首看著夜空,天幕上星稀月淡,也不知明日是不是個晴天,這么想著,沉甸甸的心情又重了幾分,“這幾天,你準備著吧?!?br/>
    裴鈺自然知道她說的準備是什么,“回稟殿下,半年前主上便已吩咐要準備著?!?br/>
    “半年前就準備著?”風夕一愣,“父王病了這么久,卻不肯透露一點消息,以至我今時今日才回來,我……”她驀地閉上嘴,心頭涌起無能為力的疼痛。她愛江湖逍遙,唯愿過得快活無拘,可她的親人似乎總是因她而飽受分離之苦,偏生他們個個都縱容著她,而最后……他們離去,她留下。從此以后,她接替他們守于這宮墻之內(nèi),擔著她該擔的重擔。
    裴鈺垂首沉默。
    過了片刻,風夕轉(zhuǎn)頭看著眼前這個侍候父親已近三十年的老人,“既然已準備了,那你就心里有個數(shù),大約也就這兩天的事了,到時宮中不要亂作一團?!?br/>
    “殿下放心,老奴知道?!迸徕曁卓匆谎鬯?,眼中滿是惜愛之色,“殿下,你連日奔波定十分勞累,還望殿下切莫太過憂心,要好好休息,保重身體?!?br/>
    “我知道?!憋L夕點頭,“我離開有一年了,你將這一年內(nèi)的折子全搬到我宮中。另外,我回來的消息很快便會傳開,無論誰進宮求見都擋回去,兩日后的辰時,將風云騎的所有將領(lǐng)召至含辰殿?!?br/>
    “是。”裴鈺垂首。
    “父王病了這許久,你必也操心了許久,先下去歇息吧,今夜父王這里我守著?!憋L夕又吩咐道。
    裴鈺抬首,待要說什么,可看到風夕的神色,終只是道:“現(xiàn)在時辰還早,亥時后老奴再去歇息,殿下還是先回宮休息下吧?!?br/>
    風夕點點頭,然后屏退所有侍從,自己提著一盞宮燈,慢慢往前走著。一直沉默在旁的豐息自然跟在她身后,兩人皆不發(fā)一言。
    走著走著,到了一處宮殿前,風夕停住腳步。
    這座宮殿似乎并無人居住,漆黑一片,杳無聲息。
    站在宮前看了片刻,風夕才推門進去,一路往里走,穿過幾道門后,到了一處園子,借著淡淡燈光,依稀可見這里是一座花園,園子最里邊有口古井,一直走到古井前,她才停步。
    這一路,豐息已把這宮殿看了個大概,宮殿雖不是很大,但格局極是精巧幽雅,庭園干凈,花木整齊,唯一可惜的是杳無人氣。
    “這座承露宮,是我母后生前所住,她死后這宮殿便空下來,除了灑掃之人,父王再不讓其他人進來。”風夕將宮燈掛在樹上。
    “承露?”豐息輕念這兩字。
    “聽說當年這宮殿才建好時,父王本取名承珠殿,母后不喜珠字,便改成了承露宮?!憋L夕掃一眼顯得有些荒寂的花園,然后走到井沿邊坐下,“她生前很喜歡坐在這井邊,看著井水幽幽出神,好多次,我都以為她會跳下去,但她沒有,她只是一直看著,一直看著……直到有一天早上,她倒在了井邊,同時也摔碎了她腕上戴著的蒼山碧環(huán),從此再也沒有起來?!?br/>
    她彎腰,伸手從井中掬起一捧井水,那水清澈冰涼,似乎一直涼到心里頭,“那碧環(huán)是年少時,父王送給她的?!睆堥_手,井水便從指縫間流下,眨眼間點滴不剩,“小的時候,我不大能理解母后,與她也不大親近,陪伴著我的是寫月哥哥。母親獨住此殿,我記憶中,她似乎總是緊鎖眉頭,神情漠然,看著我時,眼神忽冷忽熱,反倒她看著這口井時,眼神倒是平靜多了。后來我想,母后大約是想死,但又不甘心死。只是……最后她卻還是死去了。心都死了,人豈能活著。”
    豐息立于一旁默默聽著,黑眸幽深地看著她。
    看著井面上蕩起的漣漪一圈一圈散去,風夕起身,回頭看著豐息,“女人的心總是很小,只能容得下一個男人;而男人的心卻很大,要裝天下、裝權(quán)勢、裝名利、裝美人……男人的心要裝的東西太多,偏偏有些女人太傻,以為男人應(yīng)該和她一樣,‘小心’地裝著一個人,結(jié)果她那顆‘小心’裝了太多的空想,到頭來空想變成了失落、絕望、幽怨,無法負荷時便斷送了自己的性命?!?br/>
    豐息目光凝視著古井,在黑夜里,古井幽不見底,宮燈昏黃的光線投射進來,水面上淺淺波光晃動。他移眸看向風夕,“你這是要斥訴天下男人嗎?”
    “豈會。”風夕走近他,近到可看清彼此眼眸的最深處,只是彼此能看到的,不過是自己的倒影,“黑狐貍,心里裝的東西太多了,便會顧此失彼!”說完她即一笑退開,眉目飛揚,似乎又是那個灑脫的白風夕,“幽王的大軍馬上要來了,我無暇招待,不如你先離開,待我擊退幽王后,再請你來喝我們青州獨有的美酒——渡杯?!?br/>
    “哦?”豐息長眉微揚,然后笑道,“我正想見識一下風云騎的雄武,此刻正是良機,豈能離去呢?”
    “是嗎?”風夕笑容不變。
    “當然。”豐息點頭。
    風夕看著他,然后也點點頭,“那就主隨客便。我還需去陪伴父王,你也回青蘿宮休息吧?!闭f完即轉(zhuǎn)身離去。
    豐息目送她的背影走遠,許久后,面上浮起淡淡的,難辨憂喜的笑容。
    此后的兩日,豐息一直未曾見到風夕,聽宮人說她一直待在淺云宮里,除去每日清晨與傍晚前往英壽宮看望青王外,其余時間都閉門不出,便是青王的那些嬪嬙得知公主回宮,紛紛前去拜訪時,也都被淺云宮里的宮人們打發(fā)走了。
    豐息自然知道,她閉宮不出,定是在了解她離開后青州軍、政之況,所以也并不去打擾她。因他是公主的貴客,王宮里的人待他都極是禮遇,他先是將現(xiàn)在住著的青蘿宮看了個遍,而后又將青王宮也游賞了一番。
    青州一直是六州中文化氣息最濃的一國,這或許跟青州第一代青王風獨影的王夫清徽君有關(guān)。元鼎年間,大東初立,不同于風獨影的武功絕代,她的夫婿清徽君卻是個學(xué)識淵博的書生,曾于青州的碧山書院講學(xué)十年,不但培養(yǎng)出許多杰才俊士,亦令碧山書院名聲大噪,成為大東朝六大書院之首。而后,青州的歷代國主都曾頒詔嘉勉碧山學(xué)子,是以青州之人比較崇文。再至此代國主風行濤,其本人能文工詩,精通音律,尤擅書畫,再加一個才名傳天下的惜云公主,青州文名更甚,“文在青州”實至名歸。
    是以,同是王宮,青王宮與幽王宮相比,最大區(qū)別的便是一個文雅,一個奢麗。
    幽王宮處處金雕玉砌,富麗堂皇,比之帝都皇宮亦有過之而無不及。青王宮卻極其素雅,一磚一瓦、一殿一樓,皆不越王侯禮制,或許富貴不足比幽王宮,但亭臺布置、山水點綴,處處顯詩情,點滴露畫意,更具王家的雍容氣度與典雅風范。
    這日傍晚時分,豐息登上青蘿宮的三層高樓聞音閣,隨意眺望,便將整個青王宮盡收眼底。王宮正中的兩座宮殿為英壽宮與鳳影宮,鳳影宮是青州第一代青王風獨影所居的宮殿,英壽宮則是王夫清徽君所居的宮殿,只是后來青州繼位的君王都是男性,于是兩宮便調(diào)換了,青王多住英壽宮,王后則住鳳影宮。
    他目光一移,望向英壽宮后邊的淺云宮,那里是青州的公主風惜云所居的宮殿。此時此刻,她大約還埋首在書案之中。
    “風夕……惜云……”喃喃念著這兩個名字,而后輕輕嘆息一聲。
    青州此代青王風行濤,與其說他是位君王,不若說他是位書法家。自繼位以來,他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于鉆研琴詩書畫,對政事卻頗為懶散,朝中臣子亦是文臣居多,能上陣殺敵的武將大約只有一位——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李羨。青州本是六州中最易攻占之地,只可惜十年前青州出了一位惜云公主,亦因她,青州有了五萬精銳之兵——風云騎,從此讓青州安然至今,牢牢踞于六州中第三大國之位。
    “風惜云……白風夕……”
    聞音閣上,豐息倚窗而立,遙望淺云宮,俊雅的臉上忽然浮起意味深長的淺笑,墨色瞳眸里似因想到什么而熠熠生輝。
    在抵達青州王宮后的第三日,豐息清晨便候在淺云宮外,他知道今天她會召見風云騎的將領(lǐng),對于那些威名赫赫的人物,他也是極欲一見的。
    辰時還差兩刻之時,淺碧宮開啟,然后一眾宮女擁簇著一位盛裝華服的美人步出,豐息目光所至,頓有魂驚神搖之感。
    宮女擁簇著的那位華服美人之容貌是他極為熟悉的,但那人的裝扮與神態(tài),卻讓他極為陌生。
    烏發(fā)如云,風鬟霧鬢,發(fā)髻正中嵌以海棠珠花,鬢之兩側(cè)插著紅玉串珠步搖,長長的珠吊垂下,飄拂耳畔,雙耳墜以蒼山血玉耳環(huán),身上一襲白底金線繡以的鳳舞九天公主朝服,腰間束著九孔玲瓏玉帶,玉帶兩側(cè)墜著細細的珍珠流蘇,兩臂挽著有若緋煙赤霞的披帛,長長拖曳于身后。
    眼前的女子是如此的雍容華艷,雖不施脂粉,但清眉俊目,玉面朱唇,自是容色驚人,與江湖所見的那個素衣瀟灑的白風夕,已是全然兩個人!
    “惜云見過蘭息公子?!庇欢Y,優(yōu)雅高貴,儀態(tài)萬方。
    這樣的神情舉動,都是不可能在風夕身上出現(xiàn)的。豐息有一瞬間的呆怔,但隨即恢復(fù)自然,亦是雍雅從容地回禮,“蘭息見過惜云公主。”
    這一刻起,他們是青州的惜云公主與雍州的蘭息公子。
    “惜云正要前往含辰殿,不知蘭息公子可要同往,想風云騎諸將亦想一睹雍州蘭息公子的風采。”
    “固所愿也,不敢請也。”
    “公子請?!?br/>
    “不敢,公主請先行?!?br/>
    兩人一番禮讓后,風惜云先行,豐蘭息隨后,在宮女、侍從的擁護中前往含辰殿。
    “殿下到!”
    隨著內(nèi)侍的一聲高喝,含辰殿內(nèi)的人整理儀容,筆直站立,垂首斂目,肅靜恭候。
    風惜云跨入殿中,殿內(nèi)諸人行禮,“臣等恭迎殿下!”
    一陣衣裙摩挲、環(huán)佩叮當?shù)妮p響后,已坐于殿首的風惜云輕淡地回道:“免禮?!蓖瑫r微一擺手,宮女、內(nèi)侍悄無聲息地退出大殿。
    殿中諸將起身,抬首看向玉座上的人,都目含激動與喜悅,當目光瞟見玉座之旁坐著的豐蘭息時,都微有驚訝,但不過一瞬便又將目光望回了他們的主君。
    “這位是雍州蘭息公子?!憋L惜云自然看得他們的目光,是以解釋道。
    “見過蘭息公子?!?br/>
    殿中諸位向著豐蘭息躬身行禮。
    豐蘭息端坐不動,只是微笑頷首,目光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殿中六位身著銀色鎧甲的武將,看來這便是名動天下的風云六將了。年紀大約都在二十至三十歲之間,面貌不一,神態(tài)各異,相同的是他們望向風惜云的眼神——崇敬里帶著溫情,似乎看著的不止是他們主君,還是他們的親人。
    在他打量諸將之時,風惜云已然開口,“齊將軍,這兩年辛苦你了?!彼哪抗饴湓诘钪幸幻鋵⑸砩希m儀容高貴端莊,但語氣中卻有一種不加掩飾的親切。
    那名武將看面貌似乎是六人中最年長的,氣貌也最為沉穩(wěn),此人正是風云六將之首——齊恕。此刻他上前一步,躬身道:“殿下言重了,這是臣之本分。”
    風惜云微微一笑,目光轉(zhuǎn)向齊恕身旁的武將,道:“徐淵,這兩年也辛苦你了?!蹦敲鋵⒈戎R恕略顯年輕,身形也要削瘦一些,但雙眉若刀裁,平添了三分銳氣,令人過目難忘。
    “臣之本分?!毙鞙Y上前躬身道,他只說了一句便垂目退后,顯然是個惜字如金的人。
    風惜云不以為意,望向徐淵身后一位中等身材,相貌平凡,但雙目明亮異常的武將,道:“林璣,這兩年我還是沒有遇到箭術(shù)比你更好的人?!?br/>
    林璣聞言笑瞇了眼睛,“那臣依舊是殿下眼中第一的神箭手?!?br/>
    “當然?!憋L惜云點頭,然后對林璣身后一位眉目粗獷,皮膚黝黑的武將道,“包承,這兩年我倒是遇上了好多個比你更黑的人?!?br/>
    “嘿嘿……”包承咧嘴一笑,憨厚地露出一口白牙,與他黝黑的膚色形成鮮明的對比。
    他身旁一名身材極其高大魁梧,面貌頗為粗陋的武將,抬起巨大的巴掌拍在他的肩上,“笑啥,咱風云騎里依舊是你最黑,這‘黑炭頭’的名號依舊歸你?!?br/>
    包承笑著不做聲,倒是林璣說話了,“包承是黑炭頭,你程知是黑面剎,都是我們風云騎的鎮(zhèn)軍之寶,可稀罕著呢。”
    聞言,風惜云頓時撲哧一聲,笑盈盈地看著程知,“林璣說得有理?!?br/>
    她的話令殿中幾人都笑了,而程知見大家都笑著,抬手撓了撓頭,沖著林璣道:“我知道,你又在寒磣我呢,這會兒在殿下面前我不跟你計較,回頭再找你算賬?!?br/>
    他的話說完,大家又是一陣笑聲。
    待笑聲止了,風惜云的目光落向殿中最年輕的武將,同樣的銀甲穿在他身上卻格外的英挺俊氣,膚色白凈,劍眉秀目,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久容,我這回在北州偶遇了冀州的掃雪將軍,這世上總算是有一位比你更好看的將軍了?!?br/>
    此話一出,殿中笑聲再起,而風云騎最年輕也最英俊的將軍修久容卻是低著頭,面泛紅云,訥訥地說不出話來,那姿態(tài)如閨中嬌女。
    豐蘭息大為驚奇,如此羞澀之人如何殺敵于戰(zhàn)場?只是目光掠過殿中幾人,心頭驀然有幾分恍然。坐著的與站著的,有著尊卑之分,可這殿中的氣氛,卻不是他熟悉的君臣相對,這倒令他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那時他偶然于一戶農(nóng)家借宿,夜間主人家?guī)讉€外出謀生的兒子都回來了,那晚,親人久別重逢的歡喜與親昵他親眼目睹,與此刻竟是如此相似。
    在豐蘭息怔神的片刻,風惜云已起身,走至大殿的東面,六將自然跟過去,不待她吩咐,齊恕已先人一步上前拉開帷幔,頓時露出墻上一幅數(shù)丈長寬的輿圖來。
    “今日召你們來,是要告訴你們,幽王的大軍不日即將到來?!憋L惜云站在輿圖前淡淡開口道。
    六將聞言,俱都眉頭一皺,有的面露憤怒,有的面露鄙夷。
    “殿下如何打算?”最先出聲的是程知,只看他跳著的粗眉便可知他心中的怒火。
    風惜云的目光依舊望著輿圖,口中卻道:“依程知你的意思,要如何做?”
    “那幽王老是賊心不死,所以依臣之見,打!狠狠地打!徹徹底底地將他們打垮!”程知當下毫不客氣地道。
    風惜云回首一笑,“你們的意思呢?”
    五人互望了一眼,然后齊恕開口道:“幽州的金衣騎雖號稱二十萬,但依臣等以往與之交戰(zhàn)的經(jīng)驗來看,不足為慮,只不過……”他語氣一頓,抬眸看一眼風惜云,“臣等聽殿下之命,殿下要如何則如何?!?br/>
    “哦?”風惜云目光再看向余下的四人。
    徐淵、包承、林璣、修久容俱都點頭。
    “這樣啊……”風惜云目中泛起一絲厲光,然后笑容淺淡如水,“那就照程知說的,我們狠狠地打?!?br/>
    六將聞言眉頭一挑,然后都齊齊目注他們的主君。
    風惜云的目光落回輿圖上,凝視片刻,道:“與山尤接邊的丹城守軍不變,與祈云接邊的笘城守軍不變……齊恕,將駐守在良城的五千風云騎調(diào)回。”
    齊恕微微一愣,然后目光掠過一旁悠閑端坐的豐蘭息,心頭有些明白。良城乃是與雍州接邊,而雍州的世子此刻卻是青州的座上賓,于是他躬身領(lǐng)命,“臣遵令。”
    風惜云的目光依舊盯在輿圖上,然后落向與冀州接邊的晏城,“晏城增派五千風云騎,兩日后包承領(lǐng)兵前往?!?br/>
    “是!”包承應(yīng)道。
    “徐淵,去將厲城的百姓暫且都轉(zhuǎn)移到陽城和岐城?!憋L惜云再次道。
    “是!”徐淵應(yīng)道。
    “殿下是擔心厲城太小、城墻過薄,無法抵擋幽州的火炮?”一直目望輿圖,沉默聽著的修久容忽然道,“殿下是想在無回谷與金衣騎決戰(zhàn)?”
    風惜云回頭看了眼修久容,沒有說話,只是贊賞地點點頭。
    正在此時,殿外驀然傳來疾呼,“殿下,殿下!”
    殿中,風惜云心頭一跳,“進來!”
    話落,殿門推開,一名內(nèi)侍急奔而入,“殿下,不好了!主上他……”
    殿中眾人頓都面色一變,瞬間都明白怎么回事了。
    風惜云不待那內(nèi)侍說完,便已沖出大殿,余下六將面面相覷一眼,而后齊恕沉聲吐出一個字,“穩(wěn)!”
    其余五人頷首,然后鎮(zhèn)定地魚貫走出大殿。
    豐蘭息看著空曠的大殿,輕輕嘆息一聲,靜靜地在殿中又坐了片刻,才緩緩起身離開。
    風惜云跨入英壽宮時,已聞得一陣哭聲,她一顆心頓直墜下沉,腳下飄浮無力,一步步走過去,宮中泣哭的人紛紛讓道,終于走到了床榻前,床上的人闔目而臥,面容平靜,一派安詳。
    “父王?!彼p輕喚一聲,卻不再有應(yīng)答,眼前頓有重重暗影襲來,千重高山似的壓得她一陣頭重腳輕。
    “殿下!”一旁候著的裴鈺眼見她身子搖搖晃晃,趕忙上前一步扶住。
    風惜云借著那一扶穩(wěn)住身形,雙膝一軟,跪倒在床前,伸手去拉父親的手,僵冷一片,“父王……”低低喚一聲,卻是再也說不出話來。
    而宮中此時更是哭聲大起。
    “主上……嗚嗚嗚嗚……”
    “主上……主上……”
    風惜云無視身后的慟哭聲,她握著父親的手,輕輕地摩挲著,卻再也無法令那雙手變得溫熱,呆呆地凝視著父親的面容,腦中驀然想起母親的離去與兄長的病逝……今日,最后的親人也離去了,從此以后,她就是一個孤家寡人。
    一念至此,哀涼透骨。
    “殿下?!迸徕暪蛟谝慌圆林蹨I,“青州從此就指著您了,還請殿下節(jié)哀?!?br/>
    風惜云垂首,將頭緩緩抵在父親僵冷的手掌里,閉上眼睛的瞬間,淚水滴落,浸濕了床上的錦緞,無聲無息的,她久久地低頭。
    “嗚嗚嗚……主上……您怎么就走了……您怎么不等等妾身……”
    宮中哭聲未止,宮外又傳來大哭聲,卻是那些聞訊而來的嬪嬙們。
    風惜云抬首起身,將父親的手放入錦被中,“裴總管?!?br/>
    “老奴在?!迸徕暶?yīng)著。
    “父王停棺承露宮,百日后發(fā)喪。”風惜云轉(zhuǎn)頭望向裴鈺,目中如蘊雪峰,清寒刺骨,“宮中上下你可仔細了?!?br/>
    裴鈺心頭一凜,俯首道:“老奴遵令?!?br/>
    黃昏時分,夕陽西下,灑下滿天紅霞,青王宮內(nèi)有一座以漢白玉砌成的高樓,名踏云樓,此刻于暮色緋云里望去,顯得孤高凄冷。
    高高的踏云樓上,風夕靜靜佇立,眺望遠處山巒。霞光投映在她的臉上,照見一雙木然的眼眸,地面上高樓拖曳著長長的倒影,襯著周圍靜寥,顯得格外的清寂哀傷。
    “你還要站多久?外面守著的那些人無不是提心吊膽,怕你一個失神,便從上面跌下來?!碧ぴ茦窍拢S蘭息倚在一排漢白玉欄桿旁,抬首望著她。
    風惜云垂眸看他一眼,驀然間縱身一躍,便自那高達十數(shù)丈的高樓上跳了下來。
    底下豐蘭息瞅見,心頭巨跳,罵了一聲:“真是瘋了!”腳下施力,身子頓時躍起數(shù)丈高,半空中雙臂一伸,便將墜下的人摟入懷中,只是風惜云下墜力道極大,雖接住了,可半空中毫無依仗,兩人一起下墜,眼看要摔在地上了。
    “我真是瘋了,竟然做這種蠢事?!必S蘭息喃喃道,可雙臂卻下意識地摟緊懷中之人,低首卻看到她臉上一抹淺笑,頓時一怔。
    “黑狐貍,你怕死嗎?”
    風惜云這一句剛剛問出,豐蘭息便覺腰間一緊,下墜的力道止住,卻是風惜云飛出袖中白綾,纏住了高樓的欄桿,令兩人懸在了空中,離著地面還有三丈之距。
    豐蘭息當下放開風惜云躍回地面,“你發(fā)什么瘋!”
    風惜云也輕松躍下地面,然后抬首望向踏云樓,幽幽道:“跳下來的感覺就像在飛一樣,很舒服的?!?br/>
    聞言,豐蘭息面色一變,恨聲道:“下回要跳你直接去蒼茫山頂?!闭f完了也不理她,轉(zhuǎn)身便走。
    “蘭息公子?!?br/>
    身后卻傳來風惜云的喚聲,無比的清晰冷靜。
    豐蘭息止步回頭。
    “憑你之為人,何以與我相交十年之久?又何以隨我來青州?”風惜云眼眸緊緊盯住他。
    豐蘭息目光微動,卻默然無語。
    見此,風惜云唇角微勾,“為著風云騎嗎?”
    豐蘭息微垂眼瞼,依舊默然不答。
    風惜云緩步走近,在離豐蘭息三步遠時停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他,“我知道你的野心,所以五萬風云騎以及整個青州,我都可以送給你?!?br/>
    聞言,豐蘭息驀然抬眸看向她,那墨色的眸子里似乎閃過什么激烈的情緒,但只不過一瞬,快得令人看不清,而后他微微一笑,轉(zhuǎn)過身,抬首望向蒼蒼暮天,半晌后才輕輕地、幾不可聞地道:“這個理由無懈可擊……好像沒有……不正確的。”
    風惜云看著他的背影,微笑。
    這一刻,兩人都感到一股無力,分外疲倦。
    “三日之后是我的繼位大典,幽王的大軍會在十天后抵達,而一月內(nèi),我會擊退金衣騎,一月后……”風惜云抬首,看著滿天殷紅如血的殘陽,“一月后,我會詔告天下,青州與雍州締結(jié)盟約,誓同一體?!?br/>
    她的話說完,踏云樓前一片沉寂,如同古井幽潭。
    許久,她轉(zhuǎn)身離去,身后豐蘭息卻驀然道:“為什么?”
    她腳下一頓,卻并未回首,沉默片刻后才答:“你想要,便給你,如此而已?!?br/>
    話落再次抬步離去,可走不到丈遠,身后再次響起豐蘭息的喚聲,“惜云公主。”
    她停步,依舊沒有回頭。
    “金衣騎將至,開戰(zhàn)在即,皇朝決不會袖手旁觀,爭天騎定是虎視眈眈地候于一旁,若雍州此時也趁機窺圖青州,到時你三面受敵,風云騎雖雄武,卻也只得敗亡一途。”豐蘭息看著身前的纖長背影,一步一步走近,聲音冷靜得近乎于冷酷,“你也不過是以風云騎為餌,換我承諾不對青州出兵,讓你無后顧之憂,可全力以赴與幽王一戰(zhàn)。”話落,他已走至風惜云身后,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將她的身子轉(zhuǎn)過來,卻看到一張平淡無緒的面孔,頓時心頭又冷又痛,忍不住連連冷笑,“你一貫嘲笑我滿腹心機,看不慣我事事謀算,可此刻的你,與我又有何分別?”
    眼前的豐蘭息褪去了雍雅從容,冷厲而尖銳,風惜云眼波微動,但她隨即便斂起神色,默然片刻,才抬手撥開肩膀上豐蘭息的手,道:“蘭息公子,在這個天地間,在這個位置上,有誰是純凈無垢的?”她的聲音平靜無波,抬首,晚霞已淡,天幕漸暗,黑夜即要來臨,“白風夕,只存于江湖間。你此刻面對的是青州的風惜云?!闭f完她掉頭而去。
    身后,豐息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手緊握成拳,心頭沉悶異常。明明已得承諾,青州與風云騎唾手可得,卻為何無歡喜之情?良久后,他長嘆一口氣,也轉(zhuǎn)身回了青蘿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