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急風驟雨(三)
院里牡丹、月季、石榴開得火暴,幾點蜜蜂在花叢內(nèi)飛來飛去,發(fā)出嗡嗡聲響。
守禮推開房門,只見屋內(nèi)寂靜,空無一人,守禮心想,多半領了差事出門奔忙,也好,省得依依惜別,抱頭痛哭,于是麻利檢點了衣物,打包在兩個碎花包裹里。
俄頃,樂清跳進門里,喜盈盈道:“守禮,你收拾完了嗎?”
守禮和他交情不深,隨口道:“都妥當了,只是,這兩床被褥笨重,恐怕帶不走。”
“我也嫌重,索性不帶了,留給他們鋪床,只帶了些隨身衣物,還輕便省力。”樂清笑道。
守禮心下認可,點了下頭,望望門外,道:“出發(fā)的時辰到了?”
“還早,所以我才來串門,找你說話解悶。”樂清一面說,一面不見外地進了房間,挪了春凳坐下,然后看向守禮,道:“好不容易和大家混熟了,又要離開,我真舍不得,你呢?”
守禮摳著手指,悶悶不樂,道:“我也舍不得,不過,比起去了北苑的田虎、馮寶,還有其他四個,咱們算幸運的了,該知足才是!”說著,抬頭看向樂清。
樂清神色如常,“是!”
兩人再無他話,屋內(nèi)又沉默了下來。
須臾,聽門口有人呼喚,兩人爭先恐后出門,只見馮子敬屋內(nèi)的幸童站在門口,吩咐兩人拎著包裹,前院集結待命。兩人唯命是從,各自回屋,提了包裹去前院。
馮子敬到時,守禮和樂清已整裝待發(fā)。幸童察言觀色,玩笑了兩句,然后引三人出門。
院外,奇花布錦,瑤草噴香,分了許多歧路,蜿蜒曲折,通向寬闊而平坦的大道。
守禮神思翩飛,跟緊師傅腳步,目光眺向遠方,只見金光萬丈普照,蒼松挺拔,翠柏常青,紫薇、玉蘭、海棠、香樟、棗樹錯落有致,掩映著富麗的亭臺樓閣。
守禮默不作聲,一路行將過去,景色越來越明媚,最終到了一處人煙阜盛之地。
馮子敬目不斜視,專心行路。
守禮一邊走,一邊觀望,只見前方有一座高樓,拔地而起,冉冉入云,四面環(huán)繞閣樓,對稱分布,格外嚴整。主樓前開鑿半畝池塘,塘內(nèi)生長著密密匝匝的荷花,爾時,泰半盛開,紅艷艷的,捧著黃蕊,十分喜人,與塘邊荻蘆形成鮮明對比。
守禮內(nèi)心怡悅,又見水鳥輕盈掠過水面,不禁一笑。
繞過荷塘,早有有眼色的黃門上來詢問,馮子敬道了原由,黃門便引四人進后院。
許是高樓遮陰,又許是綠竹薦涼,守禮進了后院,只覺通體舒泰,渾身涼快,連額頭沁出的汗也干了,便跟著穿門過戶,又行幾百步,漸漸到了一雅致院落。
引路黃門突然斂步,然后微弓著腰,回眸望了望馮子敬,笑道:“師傅稍候!”
馮子敬頷首稱好。
黃門笑呵呵的,傴僂著腰,一溜煙去了。
收回目光,馮子敬轉而打量院子,只見青磚綠瓦,朱戶沉沉,不論堂屋還是居室,皆按著黃門品階的規(guī)制所建,中規(guī)中矩,而且,院里遍植花卉,以籬笆為障,還堆了假山,十分賞心悅目,透著一股清幽雅致,很符合上官鴻的高潔品性。
正暗暗贊賞,見門里有一位黃門笑臉盈盈出來,馮子敬連忙斂了神色,定睛關注。
倏忽,專職接待的黃瑞熱情洋溢下來了,笑道:“哎呀,馮師傅怎么親自來了?這大熱的天,真是辛苦!”說著,迎接馮子敬進門,“請進正堂喝杯消暑茶!”
馮子敬邊走邊問:“你們典正在嗎?”
“典正今日有要務在身,早出門了,馮師傅來得不湊巧呢!”黃瑞笑吟吟邁過門檻。
“可惜了!”馮子敬嘆道。
黃瑞唇角一勾,淡淡笑著。
守禮人生地不熟的,不敢胡亂張望,只低著頭,步步跟隨。
轉眼進了正堂,黃瑞態(tài)度謙和,招呼馮子敬上座。馮子敬自詡是客,推辭不受,黃瑞無法,只得在他下首坐了,然后隨便聊了幾句,便有幸童進來擺設茶點。
“略坐坐,便回去了,哪須如此大費周章?”馮子敬見了陣仗,微微不好意思道。
黃瑞微笑道:“遠來是客,馮師傅難得來一趟,我若招待不周,回頭典正聽說了,定不饒我!”說著,捧起紅陶茶杯,奉給馮子敬,恭敬道:“師傅請喝茶!”
馮子敬含笑接下,揭開茶蓋,只見杯中茶色如琥珀,端起嗅了嗅,卻比桂花還香三分,便淺嘗了一口,齒間瞬間充斥茶香,久久不散,“嗯,這茶味道不錯!”
黃瑞欣然點頭,笑道:“師傅喜歡就好!”
馮子敬沒有搭茬,放下陶杯,詢問道:“你們典正既不在,他倆該如何處置?”
“師傅放心,典正出門前特意交代,說今日有不少人報到,我一早就打點妥當了,一應床褥、器物,統(tǒng)統(tǒng)不勞費心,他們只管拎著包裹,隨我去落腳點入住就是!”
“果然能干!”馮子敬夸贊道。
黃瑞聽了,慚愧道:“師傅謬贊,我才疏學淺,只能在這些雞零狗碎上下功夫了!”
“往往這些雞零狗碎的事,最考驗人的耐心和細心,你何必謙虛?”馮子敬夸著,見黃瑞沾沾自得,不免有些輕蔑,于是起身道:“花房還有事,我該走了!”
黃瑞慌得挺身起來,挽留道:“外頭烈日當空,師傅不妨再坐會兒!”
“不了,手頭還有采買差事,恐延誤了,得抓緊回去核賬目。代我向你們典正問好,改日請他喝酒答謝!”馮子敬悠游從容說著,又瞥了滿眼不舍的守禮和樂清一眼,叮囑道:“你倆能進藏書閣,修了大造化,往后多用心,別落了下乘。”
“是!”
守禮、樂清異口同聲。
馮子敬凝眸,仔細端詳了倆徒弟一會,然后,狠下心來,頭也不回地往門外走。黃瑞笑臉相送,眼見馮子敬越走越遠了,便暴露了本來面目,沖著幸童眼指氣使,使喚道:“豐兒,帶他們?nèi)ハ麻教帲 ?br/>
豐兒皺著眉,為難道:“今兒來了不少人,下房不夠了,只剩一間,還住了人。”
“那便安排他住進去吧!”黃瑞站在廊下,指著階下的樂清,又審視著不知所措的守禮,忽然笑道:“至于他嘛,張晟房內(nèi)不還空了一鋪嗎?就讓他搬進去吧!”
豐兒猶豫道:“張晟獨來獨往,一向不愛理咱們,又不喜與人同住,只怕......”
“怕什么?藏書閣又不歸他管轄?他想怎樣就怎樣,真以為能一手遮天了不成?”黃瑞話趕話說著,目露兇光,發(fā)狠道:“按我吩咐做,他若不肯,只管告狀!”
聽了這話,豐兒心里有準了,慌慌領了守禮、樂清出院,然后,沿外墻拐了兩個彎,漸漸到了下房,只見桑榆茂盛,半畝地內(nèi),建了有幾十間房,排得整齊。
豐兒將樂清送進一間房,轉頭帶守禮去了對面,推開房門,招呼守禮進去安置。
守禮邁過門檻,只見房間進深約兩丈,擺了張兩人睡的大床,另有桌、凳、幾、案一套,收拾得極整潔,案上堆著幾本書,供了花瓶,插了應景牡丹,很是不俗。
“敢問這房間的主人脾氣如何?”守禮擔心道。
豐兒愛答不理,道:“我和他又不熟,哪里知他脾氣?你住兩天,不就知道了?”
“我......”
守禮欲言又止。
豐兒見樣,哼了一聲,撂下房門鑰匙,氣咻咻走了。
守禮氣得半死,這兩人,前倨后恭,在馮子敬跟前,端著尊重,可對著他和樂清,簡直換了個人,不光愛理不理的敷衍人,還擺張臭臉,好似誰欠了他們錢不還,真是死皮賴臉,還夸口安排妥了,其實,什么也沒安排,白擔了好名聲。
撫撫胸口,守禮盡量讓自己冷靜,然后,撿起鑰匙,坐下思考以后的人生道路。
思來想去,只得出一個結論:既來之,則安之。
忽忽到了傍晚,夕照沉西,炊煙出囪,下房逐漸熱鬧,有喧嘩的人聲傳進房間。
守禮餓了,可等不來人喊吃飯,他又不識路,只能焦急地踱來踱去,緩解饑餓。突然,房門吱呀響了,進來一位英俊少年,眉如小月,眼似雙星,身長六尺有余。
少年錯愕了一下,猜摸著問:“你是新來的?”
守禮擔驚受怕,唯恐他不好相與,癡癡點頭。
“你自己選的這間房?”少年追問。
守禮點頭,又趕緊搖頭,模樣發(fā)窘。
少年脧了他一眼,張口道:“這房間西曬,冬日干冷、夏日悶熱,委屈你了!”
守禮想了想,憨笑道:“只要有個落腳睡覺的地方便很好了,我沒那么挑剔!”
“怕是不允許你挑,直接送了來吧!”少年一語點破,臉上仍然掛著溫厚的笑容,不急不慢道:“我叫張晟,十二歲了,進宮五年,一直在藏書閣領差事,你呢?”
守禮尷尬站著,回道:“我叫守禮,十歲了,進宮一年半,先前在花房當差,因內(nèi)侍省裁員,師傅不忍心我去北苑受罪,便把我送到這來。”越說聲音越低。
張晟聽了,笑道:“早聽說馮師傅厚待徒弟,果然名不虛傳,令人鄉(xiāng)風慕義!”
守禮不懂鄉(xiāng)風慕義的意思,觀張晟神態(tài)、語氣,應是溢美之詞,于是笑著點頭。
張晟捕捉到守禮的目光,狐疑道:“晚間用膳的時分,我沒瞧見你,你吃了嗎?”
“我不餓!”
話剛出口,守禮便聽自己腹鳴如雷,好不尷尬。
張晟莞爾一笑,道:“你真有意思,明明沒吃,非說不餓,這五臟廟出賣你了吧。”說罷,見守禮耳朵紅了,趕緊道:“入夜了,灶火也熄了,恐怕沒有膳食了。哦,差點忘了,我藏了一小罐蜜餞,原本留著當零嘴的,先給你點饑吧!”
守禮連連擺手,“不用!”
張晟不理會,動身到窗下擺著的櫥柜前,打開扇門,抱了一個瓷罐,回來放在桌上,抓起罐口,取了一顆飽滿的海棠果,遞給守禮。守禮猶豫再三,上手接了。
“吃幾個吧,不然,夜里餓了更難受!”張晟好心道。
守禮耷拉著臉,望了望手里鮮紅可愛的海棠果,捏著送入口中,果然有股甜味席卷舌頭。守禮咂摸著味道,見張晟去鋪床了,又拿了幾顆,然后蓋上了罐口。
張晟回來,見守禮不吃了,笑道:“好吃嗎?”
“好吃!”守禮滿足道。
張晟看見,緩緩笑了,正欲招呼守禮安歇,只聽房門剝啄作響,有人在輕輕敲門。
“誰?”張晟喝問。
“我,黃瑞,聽不出嗎?”
張晟面露不屑,道:“所來何事?”
“典正欲召集新人,申明法紀,嚴肅規(guī)矩,還請你傳個話!”黃瑞拉長了語調(diào)道。
張晟聽得真確,道:“知道了!”
門外,腳步聲漸行漸遠,守禮踮起腳,兀自張望了一會,道:“我去去就回!”
“典正為人正直,召你們?nèi)ィ^不會為難你們,頂多嚇唬嚇唬你們,讓你們以后遵紀守法。”張晟泰然自若說著,望向守禮,安慰道:“你只管安心去便是!”
守禮輕嗯一聲,關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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