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勾心斗角(一)
陽春三月,陸地回暖,百樹萌芽,桃花、梨花、海棠趕集似的,陸陸續(xù)續(xù)都開了。
是日上巳,育樹局中門大開,主事俞承恩遍下請柬,廣邀舊雨新知,慶祝四十生辰。花房除了馮子敬、宋通儒在邀請之列,趙欽、鄧佶、杜陵、劉昺及孟軻等也忝在其中。
守禮聽了消息,又羨慕又傷心,蹲在上房廊下,無精打采地圍著一盆蘭花修剪。
趕巧馮子敬挑開竹簾出來,守禮見了,心生敬畏,忙忙放下剪刀,直挺挺站著行禮。馮子敬笑著點(diǎn)了下頭,正要下臺階,忽聽庫房的門開了,便凝眸眺望過去。
趙欽、鄧佶并肩出門,冷不丁瞥見馮子敬在廊下,趕緊斂了神色,乖乖湊上去問好。
馮子敬好整以暇道:“長天白日的,你倆開庫房做什么?”
“今兒不是俞師傅的生辰嘛?剛從師傅賬上劃了一筆,以充賀儀!”鄧佶神色莊重道。
馮子敬滿眼贊可,望向趙欽問:“見著之問了嗎?”
“宋師傅才出門了,杜陵、劉昺和那幾個(gè)小的也跟著去了!”趙欽喜眉笑眼道。
馮子敬癟了癟嘴,“他幾個(gè)啊,越大越無法無天了,平時(shí)偷奸耍滑,拈輕怕重,一到這吃酒馕飯的關(guān)頭,倒一個(gè)比一個(gè)溜得快,看我等下到了育樹局不教訓(xùn)他們!”
守禮聽著不好,插嘴道:“師父,今兒俞師傅做東,在人地盤上,師傅就別罵師兄們了,省得他們沒臉!”
“呦,你小子倒是心善啊!”馮子敬說著,向守禮投去贊可的目光,然后施施然道:“不過,我倒要問問,你那幾個(gè)師兄和你無親無故,你為何要為他們求情?”
守禮猶豫了一瞬,果斷道:“我之所以為師兄們求情,一來,出于同門情誼,二來,也是為報(bào)答師兄們素日的照顧,三來,師傅當(dāng)眾訓(xùn)人,豈不是讓俞師傅難堪?”
“小小年紀(jì),倒真說出了子丑寅卯!”馮子敬感慨了一句,轉(zhuǎn)頭望向趙欽、鄧佶,吩咐道:“行了,時(shí)候不早了,該出發(fā)了!”說罷,領(lǐng)著趙欽、鄧佶悠然去了。
守禮直撅撅站著,眼瞅著人影消失不見了,恍惚才回過神來。
清理掉花盆邊緣的土渣,守禮將掃帚歸位,然后閑閑出了后院,一徑往前院來。
進(jìn)入花廳,聞見花香芬芳,守禮忍不住嗅了幾口,緩緩睜開雙眸,只見一屋子盆花茂盛,守禮掃視了半個(gè)來回,最終將目光鎖定在西隅幾盆海棠上,信步過去。
幾盆海棠姿神娟潔,骨格仙妍,杜陵對之很重視,親自修理了七八日,據(jù)傳要送呈太子。
守禮躡手躡腳走到西隅,只見花盆都是雨過天青色的,樸實(shí)無華,富有古韻,盆中海棠修剪得宜,枝干虬曲,卻不彎折過度,花朵也似特意打理過,不密不疏。
觀賞了一會,守禮遵照杜陵指示,提起水壺,繞著海棠根澆了一圈兌肥料的水。
水慢慢滲進(jìn)土壤,守禮收回目光,想著今日沐休,左右無事,倒不如去育樹局找水生。
主意已定,守禮利落地收拾了工具,然后歡天喜地出了花房,一陣風(fēng)往育樹局趕。
到了門前,只見人來人往,十分熱鬧,守禮曉得正堂設(shè)了宴席,不敢入內(nèi)打攪,只得沿白石甬道繞到后面,剛巧陳水生與幾個(gè)同伴迎面走來,兩邊打了照面。
守禮眼尖,呼喚道:“水生!”
聽有人喊,陳水生急忙剎腳,向前觀望,見是守禮,不禁喜上眉梢,同伴們看他反應(yīng),心下了然,好似串通好了,紛紛笑道:“前面忙,我們先去,你別耽誤了!”
陳水生點(diǎn)頭稱好,眼等著同伴們走遠(yuǎn)了,才招呼道:“守禮,你隨馮師傅來吃席嗎?”
“沒,我自個(gè)來的,師傅和趙師兄他們在前面吃席呢!”守禮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水生道。
陳水生聽了,嘆息一聲,不再搭腔。
守禮覺著奇怪,凝視著水生追問:“怎么了?這青天白日的,好端端嘆哪門子氣?”
陳水生嗐了一聲,道:“別提了,早起挨了師傅一通罵,哭著去延慶殿栽樹苗,回來累得半死,又趕上局里辦喜事,還沒坐下歇一刻功夫,又被抓了當(dāng)苦力!”
守禮聞言,安慰道:“拜師學(xué)藝,哪有不挨罵的呢?吃一塹、長一智,慢慢就好了!”
“其實(shí),我挺敬佩師傅的,雖然愛教訓(xùn)人,但每回都點(diǎn)到腰眼上了,我聽了,很是受教,不似那些說不痛不癢廢話的人,只會冷嘲熱諷!”陳水生一本正經(jīng)道。
守禮聽得清楚,不禁好奇道:“那些人?”
陳水生搖了搖頭,不愿吐露。
守禮見狀,也不敢盤問,只默默陪著走了一程,然后,望見路兩邊栽了成片柿樹,便笑道:“尋常見的無非是些觀賞樹,柿樹倒是罕見,只在太極宮、長信宮和東宮見過!”
陳水生不覺莞爾,道:“師傅說,柿有七穗,一則壽命長,二則蔭涼,三則無害蟲,四則無鳥筑巢,五則霜葉可玩,六則果實(shí)累累,七則枝葉茂密。這些都是吉兆,你說的那幾處,主子位尊榮極,最是迷信,盼著多福多壽,自然多多種植。”
守禮聽來,頓有耳目一新之感,不禁自嘲道:“原來如此,倒是我少見多怪了!”
陳水生滿不在意,想了想,詢問道:“對了,昨兒我遇見華豐了,他說今日沐休,教我去找他。這會子忙,我走不開,打算下午去御膳房,你要不要隨我一道去?”
守禮眨了眨眼,微笑道:“閑著也是閑著,我陪你去!”
陳水生爽快點(diǎn)頭,抬頭見到了前院,便打住腳步,向守禮道:“我得進(jìn)去幫忙了!”
“我不方便進(jìn)去,便在納風(fēng)亭等你罷,你結(jié)束了,到那尋我,然后,咱們一塊去!”守禮流利說著,見陳水生沒異議,更笑道:“我先去了,你多小心些!”
陳水生連聲嗯嗯,別了守禮,一徑進(jìn)入前院。
院里沸反盈天,席間賓客嬉笑酬應(yīng),推杯換盞,不亦樂乎。陳水生覺著震耳欲聾,快速穿過坐席,向同伴們走去。同伴們看見了,一面招呼,一面遞給他托盤。
那托盤內(nèi)放的紅燒鯉魚,肉塊均勻,油紅酥脆,極振人食欲,不過,陳水生心內(nèi)抑郁,壓根沒心情關(guān)注美食,聽同伴說,這道菜要送進(jìn)正堂。今日,正堂坐的都是后院勾當(dāng)所頭面人物,陳水生只要想想,便不禁害怕,心里更七上八下的跳個(gè)不停。
端著托盤,惴惴不安進(jìn)入正堂,陳水生微微抬頭,只見俞承恩正捧著酒杯與人酬和。
“你可是海量啊,莫要推謝,凈飲此杯!”俞承恩說著,一仰脖子飲盡杯中酒。
斜對面站著的馮子敬愣了一下,正要舉杯,忽聽俞承恩哎呦了一聲,發(fā)牢騷道:“這脖子跟凍住了似的,連著好幾天了,轉(zhuǎn)不動,俯仰不能自如,真難受!”
“我記得,子敬去年也有一陣子是這樣!”位于馬掌事左下首的一師傅插嘴道。
馬掌事耳朵靈,笑道:“子敬,與他說說,這可是造福啊!”
馮子敬點(diǎn)點(diǎn)頭,旋即望向俞承恩,道:“這是頭項(xiàng)強(qiáng)痛,由津傷不足、筋脈失養(yǎng)所致,不妨去御藥院求一副栝樓桂枝湯,最舒緩筋脈、解肌祛邪,保管你藥到病除!”
“那敢情好哈,席散了,我就打發(fā)人去!”俞承恩大笑道。
馮子敬笑而不語,席上又開始酬酢,陳水生送了佳肴,拎著托盤,灰溜溜出去了。
隔壁東廂房內(nèi),東園、西園屬員花插著入座,周青剛巧與劉昺、孟軻湊一桌,眼見劉昺神態(tài)頹然,不似往日愛與人周旋,周青心知不對勁,便灌了嘴不嚴(yán)的孟軻兩杯。
黃酒入肚,孟軻有些醉了,便少了防備,對于周青的詢問,知無不答、答無不盡。
周青弄清了來龍去脈,臉上登時(shí)露出奸惡的笑容,于是滿倒了一杯酒,扶桌而起,晃悠悠踱到劉昺身邊,低聲道:“聽說馮師傅這回把掖庭分你了,哎呀,我摸著良心說一句,你是真憋屈,苦熬了多少年,到頭來,就得了一樁吃力難討好的差事?”
劉昺眉間含怒,氣道:“花房的事,輪不到你們育樹局過問,你只管喝酒便是!”
“酒自然要喝,但話也要說!”周青神色平靜,丹鳳眼眼角流露出一絲精明與算計(jì),“你別怪我說話不中聽,如今不比從前了,內(nèi)侍省職位有限,這一年熬不出頭,尚可以再等等,可要三年五載還熬不出頭,只怕再熬下去,也是熬年頭!”
劉昺聽了這話,目光晦暗,一雙眼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心無主張。
周青趁熱打鐵,又道:“何況,你也不是馮師傅鐘愛的徒弟,有趙欽、杜陵在,你也攤不到什么好!”說罷,譏笑著拍了拍劉昺的肩膀,語氣突然加重道:“靠人不如靠己,與其等著被提拔,不如自己瞅準(zhǔn)機(jī)會,好好表現(xiàn),不過趙欽和杜陵能力挺強(qiáng),有他們壓了你一頭,只怕你出頭難啊,要是,他們能消失就好了!”
劉昺仔細(xì)聽著,氣息越來越亂,及至聽到最后一句,他再也壓抑不住洶涌澎湃的心思,忍不住抬頭看向周青。周青神色堅(jiān)毅,目光逼視著他。劉昺不敢直視,忽然塌下雙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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