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花房學藝(二)
殿里有短暫的安靜,守禮低著頭,微微抬眼,大膽朝殿里張望,只見珍珠簾玲玲響動,一個粉面桃腮、杏眼柳眉的宮女閃進視野,腳步輕盈,裊娜朝殿門走來。
守禮心驚肉跳,慌忙垂下眼眸,叉手侍立。
趙欽斂了神色,舉步向前,問候道:“蕓香姐姐好!”守禮后知后覺,打躬作揖。
蕓香面色平靜,步伐輕盈到趙欽眼前站定了,然后目光隱晦道:“娘娘這會子忙,沒空搭理你們,我?guī)銈內(nèi)サ詈箢^吧!”說罷,率先開路,趙欽深深望了守禮一眼,示意跟緊了。
守禮心領神會,提起腳步,剛下臺階,只聽身后環(huán)佩璁瑢,飄過一陣急躁的腳步聲。
守禮好奇,微微側(cè)目,只見廊下閃現(xiàn)一個錦衣少年,年約十歲出頭,眉宇很是不凡,但似乎心中郁悶,耷拉著眼、噘著嘴,氣沖沖頭也不回地甩開身后隨從。
“九殿下這怒氣藏都藏不住,又和誰慪氣呢?”趙欽瞟了眼蕓香,驟然出聲詢問。
蕓香瞄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主子的事,你少打聽,便知道了底細,于你也沒好處!”
趙欽察覺蕓香很避諱,趕忙改口:“姐姐說的是呢!”然后乖乖跟著去了殿后。
守禮步步跟隨,剛到殿后,便聞花香襲人,細看之下,花草叢生,竹林茁長,人為辟了半畝花圃,專門種了桃樹、梨樹,此時暮春,正值花開,紅白交疊,香氣撲鼻。
趙欽一面走、一面詢問:“昨兒到花房傳話那黃門口齒拙笨,說得不清不楚,還請姐姐再給講講!”
“喏,就那兩盆春蘭,原本是擺殿里的,可它該開花不開,又快萎了,齊姑姑嫌不吉利,就打發(fā)人挪到這了!”蕓香原原本本說了,又推測道:“我猜是過冬一直擺屋里沒見光的緣故,不過,我拿不準,還得找你們花房的正經(jīng)瞧一瞧!”
“倒是有可能,不過也可能是澆水澆多了,或者害病也可能!”趙欽一邊說、一邊湊近花盆。
放下背簍,趙欽撩開褲腿,落落蹲下,然后,他仔細看了幾下,動手摸摸春蘭的葉尖,轉(zhuǎn)頭從簍子里取出家伙什,挑了把趁手小鐵鍬,捅入花盆底,帶出盆底濕土。
守禮覺得手段可鑒,連忙弓腰蹲下來,睜大眼細觀察,只見趙欽撥拉開濕土,笑道:“春蘭耐旱,七分干、三分溫最好,姐姐怕是水澆多了,又擺在這桃花樹下,總見不得光,所以才不開花。這倒不是什么難題,我給換個盆,再施些好肥,精心養(yǎng)護個十天半月,保管復活!”
“原來如此!”蕓香呵呵笑著,道:“定是檀香那小蹄子不懂,光知道瞎?jié)菜 ?br/>
守禮聽了,暗道這姐姐人雖漂亮,心腸卻歹,說不得是自己的過錯呢,卻推責旁人。
這時,相距步武的夾竹桃樹后突然傳出窸窣的衣裙擦動聲,還伴隨著女子叱罵聲。
“好啊,蕓香你這小蹄子又在背后說我壞話,我這回可聽得真真的,你再狡辯不得了!”
“果然背后說不得人,報應這就來了!”蕓香驚嘆著背過身去,笑盈盈招呼道:“娘娘交給你的差事辦妥了?”
“自然是辦妥了,不然,我有這閑工夫來這尋你?”女子的聲音尖細而不友善。
守禮淡定自若地抬眼,只見樹后走出來一個粉面含春丹唇點櫻的二八妙齡少女,一頭烏發(fā)梳著蝴蝶髻,可愛而靈動,髻環(huán)間插了幾朵時興宮花,壓著一支五彩斑斕的珠釵,穿一襲雀梅束腰襦裙,搭著半身朱殷披帛,腳步淺淺,身姿婀娜。
蕓香笑嘻嘻迎了上去,夸道:“果然是三分人飾、七分裝飾,檀香妹妹今兒這打扮俏得很!”
“少恭維我,我可還記著你剛才背地罵我呢!”檀香明眸流盼,反露出幾分嬌俏。
蕓香面上一訕,忙道:“逞嘴上一時之快罷了,妹妹何必同我較真?只當放屁就是了!”
“哈——”檀香捧腹大笑,算是將此事揭過了,又見趙欽一絲不茍料理春蘭,不禁打量了他一眼,然后偷偷拉了蕓香,狐疑道:“娘娘心思真難猜,平白無故又念起這些爛草?我瞧葉子都萎了,八成壞根了,還能救得活嗎?別白忙活一場!”
守禮聽了這話,滿腹疑問,連忙剮了趙欽一眼,卻見趙欽孜孜矻矻,充耳不聞,一門心思在蘭草上,培了幾抔細土在花盆內(nèi),然后用水洇透了,移草、施肥、培土。
“嗨呦,死馬當活馬醫(yī)唄,趙欽說還有得救,那就讓他試一試,免得娘娘追問起來,責備咱們不盡心!”蕓香說罷,又拉了檀香到夾竹桃樹下,神秘兮兮道:“慧心出宮了?”
“嗯,我們送到嘉福門,她心里舍不得,哭哭啼啼的不肯離宮,弄得大家都不落忍!”檀香滿目蕭然道。
“旁人求還求不到這恩典呢!”蕓香心思一轉(zhuǎn),好奇道:“是不是有什么內(nèi)情啊?”
檀香快言快語:“姐姐猜得倒準,慧心娘生了大病,只怕挨不過今年年尾了。去年早秋,慧心爹托媒人談了門親事,對方家境殷實,只等慧心回了家,下個月就要過門!”
“父母上心,給張羅婚事,這不是好事嗎?她怎么還不樂意啊?”蕓香滿眼狐色。
“姐姐有所不知,慧心老子娘挑中的是一富商,家中已有中饋,慧心嫁過去只能做妾,以后,事事都要看當家主母的臉色,饒是這樣,姐姐還覺得這婚事好嗎?”
蕓香嘆了口氣:“宮里熬油似熬了這些許年,整日伺候主子,憑著一份心力,咱們誰還沒存點傍身錢?若讓我選,寧要一販夫走卒,也好過高嫁去忍辱負氣!”
檀香馬上接道:“誰說不是呢?宮里當差這些年,當牛做馬的,也算吃盡了苦頭,往后可不敢再薄待自己,便是說親,也得找一知冷知熱的好男兒,方是不委屈了自己!”
“娘娘已求了陛下恩典,明年就放我出宮了,我這心里既盼著那一日早些到,又盼著日子過得慢一點,真是熬心!”蕓香自嘲著,神情變化,有點落寞和彷徨。
“姐姐是怕外頭不好過活?姐姐放寬心好了,咱們在宮里呆了這些年又不是白呆的,耳聞目睹的,什么世面沒見過,憑著咱們這眼界閱歷,再加上靈心巧手,繡花描樣,怎么都能養(yǎng)活自己,掙下一份家業(yè)!”檀香見蕓香面帶哀愁,趕緊寬慰她。
這時,趙欽已侍弄好幾盆春蘭,便仔細把地上濕土清理干凈了,然后才笑道:“打攪兩位姐姐談興了,這幾盆花侍弄好了,兩位姐姐來瞧瞧,看穩(wěn)妥不穩(wěn)妥?”
檀香隨口一笑,慢慢走到花盆前,胡亂瞟過一眼,然后笑吟吟道:“穩(wěn)妥著呢,喏,這是娘娘的賞錢!”說著從腰間綠綢帶系著的錢袋掏出十文錢,遞給趙欽。
趙欽屁顛顛上去接了,嘴上千恩萬謝:“娘娘大方!多謝姐姐!”
蕓香、檀香沒理會,挽手回了前殿,守禮尷尬地站在一旁,無意瞥了那十文錢一眼。
趙欽會錯了意,大方地拿了兩個銅板給守禮,笑道:“囔,這是給你的辛苦錢!”
守禮面露尷尬,慚愧道:“全賴師兄出力,我怎好分賞錢?您還是快收起來吧!”
“給你,你就拿著,哪來這許多廢話?”趙欽不容拒絕地把銅錢塞在了守禮手心,然后會心一笑,叮囑道:“你還小,不知道世事艱難,這宮里用錢的地方多了去了,‘手頭肥,腳頭活’,懂不懂?”
守禮確實不太懂,乖覺地搖了搖頭,雙眼盯著趙欽,等他解釋,趙欽卻郁郁嘆了口氣,交代道:“不懂也沒關(guān)系,只要記住,以后當了差,得了賞錢,不要大手大腳全花了,要留一點傍身,以防遇到難處,或是生了病,這都是救命錢吶!”
“嗯!”
守禮若有所悟,搗蒜似點頭。
趙欽沒再多言,拾掇了家伙什,背上竹簍,拉著守禮小手,有說有笑地回花房。
日頭已經(jīng)偏西了,街巷間幾乎都是值完差的黃門、宮娥,一個個垂頭耷腦的全無精神,偶爾有那么兩個小宮女,未脫稚氣,機靈地朝天上觀望,偷偷滿足的笑。
守禮背著夕陽,順著她們的目光看去,只見鳳閣龍樓,瓊宮玉宇,夕照下反射熠熠光輝。
趙欽怕看夠了,只著急忙慌地趕路,等到了浴鶴池附近,他才漸漸放慢了步伐。
回到花房,馮子敬已傳飯了,狹小的食堂里彌漫著熱氣。清燉排骨、鹽炒豬肝、油拌紫菜、菠菜炒蛋,還有一屜熱騰騰的白面饅頭和韭菜餡包子、一鍋煮得熹爛的米粥。
大快朵頤一頓。守禮主動幫師兄清理了餐桌,然后便歡天喜地回了臥室,準備睡覺。
不想曹方拉了田虎聊天,道:“下午,杜師兄帶我去千秋殿藝牡丹,我的天啊,這千秋殿也太壯觀了,梁柱子有這么高、屋廊有這么長,連窗戶都雕了花、描了金!”
“那是,你也不想想千秋殿住的誰?”田虎順勢接了話茬,“那可是貴妃娘娘住所,不光自己得寵,朝中還有兩位尚書撐腰,宮里宮外,誰不敬貴妃娘娘三分?”
“話雖如此,不還有皇后娘娘在上頭壓著嗎?”曹方此話一出,見田虎撇了撇嘴,頓時沒了興致,趕忙又改口:“不過,這千秋殿倒有幾個模樣俊俏的小宮女!”
“擦擦吧,哈喇子都流出來了!”田虎嘲笑道,“若論模樣、身段,還是樂坊的美人多!”
“樂坊在哪兒啊?”曹方好奇道。
“樂坊在西苑西南角,離咱們花房倒近,隔著育樹局和一條馳道,你昨日指的那高樓就是樂坊永慶樓,我聽說,樂坊媛女無數(shù),個個身姿輕盈,貌若天仙!”
田虎將道聽途說轉(zhuǎn)述了,惹得曹方幾個歆羨,恨不能爬上安禮門城墻,偷窺樂坊。
守禮還不解男女情愛,對田虎發(fā)起的話題不感興趣,便收拾了床鋪,把藍地紅花枕頭抱到床頭。
脫了布鞋,守禮剛爬上床,撈了被褥準備睡覺,沒提防桌上的油燈‘噗’地爆了一聲,守禮聞聲一瞥,借著昏黃暗弱的燈光,只見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從床底鉆了出來。
“有老鼠!”
守禮失聲大叫。
楊榮、梁芳嚇得心驚肉跳,雙雙抱作一團,馮寶、曹翔也怕得要死,抱著枕頭,隨時準備砸下去,彭通、劉楨面色坦然,似乎無懼,田虎搖頭晃腦的下了床,詢問道:“哪兒呢?哪兒呢?”
曹方緊張兮兮,眼不錯盯著地面。
守禮提心吊膽,趕緊尋找老鼠的蹤影,不防童貫滑下了床,毫無畏懼地目光搜尋起來。
“在那!”
曹方眼尖嘴快,率先喊了出來。
說時遲、那時快,田虎縱身一躍跳向地上,跑門邊取了把掃帚,曹方脫了鞋拿在手里,兩個人躡手躡腳的,逐漸形成包圍之勢,小心翼翼向著墻角旮旯合攏。
老鼠嗅到了危險氣息,吱吱叫著,想躲回床底下,又發(fā)現(xiàn)路程太遠,回頭無望。
田虎和曹方果決,絲毫不給老鼠決斷時間,左右夾擊,布鞋、掃帚兜頭蓋腦地砸向老鼠,老鼠吱吱吱地叫,飛快逃離,不想童貫一腳踩中,老鼠當即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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