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南征軍
朝廷上, 耿曙胸膛前玉玦閃爍,長身而立。面對一眾朝臣的質(zhì)詢, 太子瀧則緊張得兩手不住發(fā)抖,看著耿曙。
“麾下兵員幾何?”太常問道。
“十二萬。”耿曙沉聲道,“兩萬五千騎兵,由我率領(lǐng),充當(dāng)前鋒,務(wù)必過王都, 直取嵩縣,以嵩縣為第一個據(jù)點,以抗擊來自梁、鄭的二國聯(lián)軍, 因為回過神后,他們必然會展開反撲。武英公主, 則率領(lǐng)第二支軍隊,于玉璧關(guān)、洛陽、嵩縣之間駐防,預(yù)備協(xié)助我狙擊中原部隊。”
“其后的兵力里,”耿曙又說, “須得將兩萬盡快派到玉璧關(guān), 這一路由曾宇將軍帶兵, 形成南下的東路兵馬……”
太子瀧忽然走神了, 只見耿曙視線不看群臣, 集中在他的臉上, 隨口回答朝臣疑問時,稍一揚眉, 示意他清醒點。
“殿下?”耿曙稍稍皺眉,打破了沉寂。
太子瀧馬上回過神,點了點頭。
“預(yù)計時間?”兵府參軍又問。
“今歲入冬前, ”耿曙道,“嵩縣可得。末將已與太子殿下作了詳細布置,具體請看地圖。”
太子瀧示意,侍臣于殿上徐徐展開地圖,一如海閣中的水墨神州,沿玉璧關(guān)往南方,耿曙以朱筆先前所作的標(biāo)記,入關(guān)后先經(jīng)梁西平原,繼而進王都洛陽。通過靈山峽谷,再沿古道形成一把尖刀,深入中原心臟,延伸至梁、代兩國的邊境上。
“嵩縣古稱‘武陵’,是兩國交兵之地,”耿曙說,“與代國接壤,原為代國領(lǐng)土,其后卻被梁國強占,兩國多年爭搶,未有定論。”
管魏:“大雍若得此處,無異于一塊關(guān)內(nèi)飛地,難守易攻,四面受敵,又是晉人遺鄉(xiāng),需要耗費極大心力,殿下,您果真如此作想?”
“不錯。”耿曙說,“難守,但只要守住,從長遠看,所得遠遠大于所失。經(jīng)太子殿下籌謀后,與代國修好議盟之舉已定,代國將是我們的盟友,此處入關(guān),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梁國。除此之外,鄭、郢二國,極大可能將按兵不動。”
雍國除卻用兵之外,也將派出大量的說客,前往關(guān)內(nèi)諸國,或陳恒利弊,或許以重金,讓各國暫且持以觀望態(tài)勢。
當(dāng)然,這就是管魏的工作了。
一旦選擇了嵩縣成為玉璧關(guān)以南,中原的第一個據(jù)點,便可逐步蠶食梁國。耿曙又開始沿著梁國邊境,推進他的軍隊布置,從洛陽往東北,沿嵩縣往東南,猶如半月形般,棋子不斷擴散,最終環(huán)繞梁王都安陽。
太子瀧說:“現(xiàn)如今,更重要的一點,則是不能讓關(guān)內(nèi)四國,再次形成新的聯(lián)軍。這點我會為王兄您保證。”
代國已有示好之意,汁琮會見了代國使者后,得到了一個相當(dāng)明確的意圖——短時間內(nèi),代武王愿意支撐汁系雍國的南征之舉,前提是作為交換,兩國將設(shè)法瓜分中原的領(lǐng)土。屆時只要長江以南的郢國出兵支援梁國,代武王便將出兵,襲其后背。
現(xiàn)在唯一的變數(shù),就是位于東海之濱的鄭國了。但耿曙有信心,哪怕太子瀧的外交使臣,不能成功說服鄭國國君,他也有自信,足以抵御梁、鄭兩國聯(lián)軍。
汁琮道:“如此,王兒便預(yù)備出征,先往玉璧關(guān),與武英公主會合。朝中各府,須得全力配合,不可延誤戰(zhàn)情。”
耿淵琴鳴天下的第十三個年頭,天下王都淪陷的五年后,雍國大軍于玉璧關(guān)下再度集結(jié),大戰(zhàn)將再起。
夏季最后一場暴雨匆匆而來,山洪爆發(fā),梁地西南方的山澗下,眾多村莊被毀。而中原以北的黃河一帶,亦發(fā)生了十年難得一遇的洪水。
姜恒途經(jīng)照水縣時,黃色的洪水已浸沒了大半個城市,城中進不去,他只得在漲水后的碼頭一側(cè)等待船只。到處都是拖家?guī)Э诘奶与y百姓,一場洪水,淹沒了一整年的收成。
姜恒已在照水外等了足足三天,其間他憑著從羅宣處所學(xué)的、有限的醫(yī)術(shù),幫家破人亡的百姓們看病、施針,并叮囑他們,盡快離開照水。
只因大澇后死傷者眾多,定有瘟疫橫行,這梁國南方的大城,說不得在冬天過后,又將掀起一場災(zāi)難。
而安陽賑災(zāi)的使者,仍舊遲遲不來。
第四天清晨,姜恒終于等到了一艘從上游而來的小船。
船夫袒露上半身,只穿一條滌水褲,小船僅容二人棲身。姜恒馬上喊道:“船家!船家!”
船夫遠遠地看了他一眼,是名青年人,對岸邊高喊的百姓們視而不見。
接著,只見姜恒遙遙甩手,接連三枚梁錢飛去,“當(dāng)啷啷”三聲,準確無比,掉在船頭收錢的竹筒里。
這一手頓時引起了船夫的注意,及至稍稍靠岸,卻發(fā)現(xiàn)眾多百姓未曾爭先恐后地過來,而是帶著不舍,送別姜恒。原來那高喊聲,俱是想送這年輕人離開。
“你是誰?”那青年問道。
姜恒上了船,朝眾人揮手作別,再朝船夫認真行禮:“大哥好,我叫羅恒,是個大夫。”
下山后,姜恒念及當(dāng)初王都告破,只不知道是否還有人認得這名字,萬一牽扯到金璽下落,只會平添麻煩,于是改了姓氏,用了羅宣的姓。
“從哪里來?”
“江州。”姜恒答道。
“往哪里去?”那年輕船夫又問。
“濟州。”姜恒又答道。
“去做什么?”船夫持篙,在岸邊一點,小船順流而下。
“看病,救人。”姜恒嘆了口氣,答道。
“看病在哪兒都可以看,”年輕船夫無聊地說,“非要去濟州?”
“是這么說。”姜恒說,“但是看病呢,總得找到最關(guān)鍵的地方。”
年輕船夫便不再多說,他的手勁很穩(wěn),小船在洪水中穿梭來去,很快離開照水。沿途不知有多少淹死的百姓尸體順流而下,水上漂浮著諸多木案、家當(dāng)。順?biāo)兄郏?匆娕试跇渖希舐暫艟鹊娜恕?br/>
姜恒便抬頭看著那些人,小船僅供二人容身,再上來一個,便要側(cè)翻,沉入水中,死無葬身之地。
那船夫?qū)λ械那缶仁煲暉o睹,姜恒也不求他救人,兩人仿佛鐵石心腸,就這么從這人間地獄徐徐穿過。
沿途遭荒的百姓不僅沒有少,反而越來越多,姜恒晚上睡在小船里時,耳畔全是痛哭與慘叫聲。
“把耳朵堵上,”那船夫坐在船頭,說道,“否則睡不著。”
月明千里,姜恒側(cè)躺在船艙中,知道自己占了船夫的位置,說:“大哥,您去濟州做什么?”
“我不去濟州,”船夫答道,“去哪兒,我也不知道。我在這河上劃著船,看見誰淹死了,身邊有值錢物什,便打撈起來,拿去換錢,以此過日子。”
翌日,世界一片寂靜,陽光投入船中時,船夫在外頭說:“到了,下船罷。”
姜恒摸了身上,想再付他點錢,船夫說:“船資夠了,去罷,生逢亂世,好好活著。”
姜恒來到船頭,只見濟州西面環(huán)水,東側(cè)倚山,入城的平原前,聚集著數(shù)以十萬計的百姓,全部擠在了濟州城門外,人頭攢動。
姜恒在岸邊下船,面朝遠方的這一幕,回身卻見船夫已慢悠悠地劃走了,只得在岸邊三拜,送別這萍水相逢的恩人。
“怎么進城呢?”姜恒喃喃道,“這人也太多了。”
對鄭國而言,這場洪災(zāi)當(dāng)真令人頭痛無比,梁國受災(zāi)后不予理會,邊境上的百姓盡數(shù)涌入了鄭地。沿照水往潯水一帶,潯東、潯陽、潯北三城,直到國都濟州的近千里地,全是流民。
而更頭痛的是,雍國在玉璧關(guān)前集結(jié)了將近五萬兵馬。派出去的探子得不到任何消息,但大軍壓境,還有什么意圖?自然是入侵南方了。
原本在濟州的鄭王年事已高,不久前遷往越地療養(yǎng),未來的繼承人太子靈則負責(zé)鎮(zhèn)守國都。逃難的百姓如何安置,尚是長期之策。面前最大的難關(guān),則在于雍國的軍隊。
除卻王都洛陽之外,關(guān)內(nèi)四國唯二與玉璧關(guān)接壤的,便只有梁與鄭,必須馬上召集全國軍隊,火速通知梁軍,前往王都洛陽遺址,以抵御南下的雍軍。
太子靈與一眾朝臣討論過軍務(wù),疲憊不堪,起身。
“殿下?”老臣封晗忙起身道。
太子靈說:“煩躁,出外走走。”
一名面容俊秀、看似猶如美貌女子的將領(lǐng),開口卻是男子的陰柔聲線,說道:“越地與潯東的駐軍不能調(diào)回,八年前潯東一戰(zhàn),須得提防郢國卷土重來。”
“知道。”太子靈整理袍服,眉頭深鎖,朝那將領(lǐng)答道,“請龍將軍派名信使到越地去,朝父王稟告,不必擔(dān)心。”
“您要去哪兒?”太史官又問,“殿下,外頭現(xiàn)在全是逃難的梁人,這等時候,國都實在沒有位置,接納他們了。”
太子靈答道:“盡快想辦法罷,分什么梁人、鄭人?俱是天下人。”
太子靈扔下滿殿大臣,自言自語道:“天既不亡人,自有出路,總歸有辦法。”
哪怕太子靈早有準備,看見城下密密麻麻、近十二萬流民時,仍不免頭暈?zāi)垦!?br/>
十二萬人,足足十二萬人。濟州乃是崤山以東最大的重城,住民足有百萬數(shù)。此時拖家?guī)Э谔与y的梁人,已占去了全城人口的一成。
“他們在做什么?”太子靈站在城樓上,朝下望去。
此刻,十二萬饑民自發(fā)分作兩處,老幼婦孺聚集于城墻下,青壯勞力,則在城前的平原上排隊。
城防守將匆匆而來,朝太子靈稟告道:“殿下,有人在下頭,為他們重新分戶。”
太子靈遠遠望去,心中充滿了疑惑,只見平原中央,聚集了上百人。而這近百人附近,則是猶如八卦陣圖般排列開去的隊伍。
在那陣圖中央,站著一個青年人,正是姜恒。而姜恒的身邊,有人整理著名單,將災(zāi)民名字、戶籍作了分頭登記。
“他們的頭兒來了。”姜恒朝身邊的年輕人說,“給我一把弓、一支箭。”
其中一人遞給姜恒弓箭。
“公子,當(dāng)心,”有人提醒道,“鄭國人不一定會接納我們。”
“試試再說罷。大不了離開這兒,反正都沒飯吃,有區(qū)別么?”
這是姜恒抵達濟州外的第五天,國都四門封鎖,外頭的人進不去,里頭的人也出不來,眼下十二萬人的安置,成為迫在眉睫的問題。而太子靈召集群臣,幾次想開門,都被朝臣勸住,他不能不管大臣們說什么,每一個姓氏、每一個官職,都代表著鄭國舉足輕重的士大夫家族的利益。
姜恒看見城頭上,眾人簇擁一人時,便知正主兒來了。
接著他拉開長弓,流星一箭飛去。
“殿下當(dāng)心!”
守衛(wèi)軍將士頓時色變,太子靈卻云淡風(fēng)輕,注視那朝自己飛來的一箭,“噔”的一聲,箭矢牢牢釘在了城樓高處的木柱上,箭桿系著一根布條。
上面寫就四字——出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