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楓林村
“星玉?!贝藭r, 松華出現(xiàn)在羅宣身后,“你知道星玉象征了什么?!?br/>
羅宣低頭, 注視昏迷的姜恒。松華又道:“鬼師出關(guān)在即,羅宣,你做得太過頭了?!?br/>
羅宣被松華警告后,似乎有了少許顧忌,表情生出不安,上前幾步, 躬身想把姜恒扛回房去,姜恒全身卻軟綿綿的,已像個死人。
“關(guān)我什么事?”羅宣冷冷道, “我不遠千里,替他收了這么一趟尸, 他總該謝我才是?!?br/>
松華轉(zhuǎn)身離開,扔下一句話:“待你師父出關(guān),你大可自己朝他解釋?!?br/>
羅宣眉眼間充滿了戾氣,深呼吸片刻, 不再管趴在地上的姜恒。
天上飄起了細雨, 雨水打在姜恒臉上時, 他醒了。
他不知道這次自己又躺了多久, 掙扎著爬起來時, 面前積了一攤水, 不知是眼淚還是雨。
姜恒又哭了起來,他發(fā)著抖, 摸索著收起黑劍與耿曙的骨灰,依舊扎進那包袱里,將包袱歪歪斜斜地負在背上, 拄起拐杖,一瘸一拐地朝大殿里走,艱難地擦拭了淚水。
“鬼先生在嗎?”姜恒忍著淚,朝坐在四神獸正殿中的松華問道。
松華抬眼,一瞥姜恒。
“還在閉關(guān)?!彼扇A冷冷道。
姜恒點點頭,說:“我想朝他辭行,我這就走了,謝謝你們……謝謝……”姜恒又哽咽起來,拖著傷腿,沉重地走向側(cè)廊,朝羅宣告別。
“羅大哥……”姜恒在臥房門外,低聲道,“我走了,我知道你看不上,可我也想報答你,這恩情只有等待來生了,待我做牛做馬……”
羅宣躺在榻上,枕著自己胳膊,蹺著腿,表情沉靜。
姜恒沉重的腳步漸遠去,羅宣忽然又坐了起來,面朝寂靜的臥房。
姜恒走出海閣時,雨又停了,山路蜿蜒而下,通往遠方的長海。
他不知這路最終將去往何方,距離中原、王都,仿佛有千萬里之遙。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到哪里去,放眼茫茫天地,自己已成浩渺山川中一只孤鳥。
傍晚時分,霧靄蒙蒙,姜恒看著這一切,不禁悲從中來,抱著包袱,又大哭起來。
哭聲傳開,姜恒擦著眼淚,卻止不住那悲傷之情,拖著傷腿慢慢地下山,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管路通往何地,還有多遠。
長海岸畔,楓林似血,姜恒哭得直打嗝,逆了氣,反而哭不動了,一身泥水,穿過楓林。
羅宣躺在一棵樹的樹杈上,側(cè)頭看了眼姜恒。
姜恒抱著那包袱,倚在一棵樹下歇了會兒,包袱里露出黑劍的劍柄。那把武器對他來說太沉了,他走了足足一個時辰,方走到長海邊上。
羅宣眉頭深鎖,透過濕漉漉的楓葉,看著姜恒瘦小的背影緩慢離開。
黃昏時,姜恒站在長海岸畔,楓林村邊,村落里沒有人,余下廢棄的房舍與瓦片。
哭也哭過了,姜恒茫然不知所措,看見一戶人家的煙囪往外冒著煙,便上去敲了敲門。
里頭無人應答。
姜恒推門進去,說了聲抱歉,卻看見昏暗的廢屋里,羅宣坐在角落,生了一堆火,火上架著個瓦罐。
羅宣手里拿著一截人參,把它削成片,往鍋里扔。
“羅大哥?”姜恒意外道。
羅宣說:“你去哪兒?”
姜恒搖搖頭,在廢屋里放下了黑劍與包袱,答道:“我不知道。我……”這時候,姜恒想起了離開的母親,說:“我娘也許還活著?!?br/>
“天月劍,姜昭。”羅宣忽然道。
“你認識她?”姜恒說。
羅宣沒有回答,隨口道:“如果她也死了呢?”
姜恒想哭,眼淚卻已哭干了,他的喉嚨苦澀,發(fā)不出聲音,看著羅宣,最后勉強笑了笑。
他說不清自己為什么會在這時候笑出來,卻找不到更合適的話說了。
羅宣隨手將瓦罐里的參湯倒出來少許,裝在破碗里遞給他。
姜恒心中那驟然而來的痛苦與悲傷,就像一場海嘯終于結(jié)束,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也慢慢地平靜下來。
“真的是耿曙嗎?”姜恒低聲說,“他死了嗎?”
“我不知道,”羅宣隨口道,“不確定,不過根據(jù)你的話,我看多半是了,我在靈山峽谷里的一棵樹前找到了他,那會兒他跪著,直挺挺地跪在樹下。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
姜恒的呼吸抽動幾下,淚水早就哭干了,最后他只能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
“要我去找你娘么?”羅宣打量姜恒,又問,“姜昭臨走前說過沒有?她在越地哪兒?”
姜恒麻木地搖了搖頭。
羅宣便沒有再吭聲,躺在角落里,長腿交疊,閉目養(yǎng)神。太陽下山,陰影籠罩了他們,很久很久以后,姜恒長長地嘆了口氣,和衣而臥,躺在了另一個角落,二人沉默無言。
直到天明時分,姜恒半睡半醒間,忽聽見外頭馬蹄聲響。
“有人來了,羅大哥?”姜恒坐起身,說,“是誰?”
羅宣始終閉著雙眼,沉默不言,姜恒見他沒有任何動作,便依舊躺下。但頃刻間,一聲男人的狂喊聲傳來。姜恒瞬間徹底清醒,轉(zhuǎn)頭望向房外。
羅宣也隨之睜開雙眼,眉頭擰了起來。
肆意的笑聲、殺戮聲、求饒聲混在一處。
姜恒臉色驚恐無比,正要爬到窗前去看,羅宣卻起身,揪著姜恒的衣領(lǐng),把他扔回角落里,隨手撣了下身上的灰,好整以暇地拉開門,坦然走了出去。
“這兒還有人?!”外頭傳來郢地口音的對話,又道,“哪里來的?”
姜恒屏息,側(cè)耳靜聽,只聽房外又響起:“救命?。【让?,少俠,求求你……”
羅宣的聲音道:“你們是誰?從哪里來?要去何處?”
“你管得著么?!”先前那郢地口音粗暴地說,“把他抓回去!”
忽然間,房外空地上傳來重物落地聲,伴隨著又一聲大喊,天地間徹底安靜了下來。
姜恒心臟狂跳,到窗前朝外看去,只見地上躺著數(shù)名郢國騎兵。羅宣走到房外空地角落,掏出匕首,耐心地割開被捆在角落里的一人身上的繩子。
那是個面黃肌瘦的中年人,正在不住掙扎,待得繩子一解開,便轉(zhuǎn)身要跑,孰料羅宣根本沒有追殺他的意思,反而轉(zhuǎn)身進了房內(nèi)。
姜恒抬頭看羅宣,羅宣好整以暇,復又坐下,繼續(xù)睡他的回籠覺。
“你把他們都殺了?”姜恒問。
羅宣沒有回答,兩人又聽見外頭傳來少許響動。旋即,羅宣又道:“下著雨呢,你想去哪兒?進來避一避罷!”
門被推開,只見那中年人抱著兩只被捆住了腳的雞,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進來。
“謝謝……謝謝您!謝謝少俠救命之恩?!蹦侵心耆顺_宣磕了頭,死里逃生,依舊十分緊張,“此恩無以為報,只有來世做牛……”
“不要做牛做馬了!”羅宣不耐煩道,“每個人都做牛做馬,下輩子就這么想我去投胎當個放牛的?”
姜恒看看羅宣,再看那中年人,羅宣始終閉著眼,中年人瞬間哭笑不得。
“有吃的?”羅宣吩咐道,“拿點出來就是?!?br/>
中年人說:“實不相瞞,少俠,我是商人……東西都快被劫光了,只剩這兩只路上換的雞,少俠要不嫌棄,我這就殺雞給您吃。”
“有雞吃,”羅宣說,“不嫌棄。”
“別殺它了,”姜恒說,“都不容易,我不餓,你路上還要吃罷。”
羅宣說:“你不餓,我餓了?!?br/>
姜恒有點愧疚,說:“那我不吃,我什么都沒做,你殺一只就行?!?br/>
中年人說:“我再去……找找吃的?”
那商人要去屋后,羅宣又道:“不要開地窖的門。”
商人忙道:“是,少俠?!?br/>
商人壯著膽,到門外去翻騎兵的尸體,羅宣似乎早知道他要做什么,又說:“尸體上有毒,手別碰上,帶的東西不妨?!?br/>
商人撿來一根木棍,從騎兵身上翻出干糧與風肉,拿進來問:“這個沒毒罷?少俠?”
羅宣懶得回答,商人便將風肉撕開,放進瓦罐里,又添了自己隨身帶的米與鹽,煮在一起。姜恒爬過去,拿了點米,喂給扔在墻角的雞。
“你們也是來鬼山的么?”商人見羅宣不想說話,便朝姜恒說。
姜恒問:“鬼山是什么?”
商人與姜恒俱一臉迷茫,商人指指遠處滄山的方向,說:“走進去,就再也出不來的霧山,你不知道?不知道,又怎么會來這兒?”
姜恒充滿疑惑,搖了搖頭。
羅宣隨口答道:“是,山上有個穿黑衣服的女鬼,但凡進去,都會被吸光精氣。”
商人臉色發(fā)白,嘆了口氣,又說:“郢國封鎖了與代國的邊境,只能從鬼山里過了,否則再也回不了家?!?br/>
姜恒說:“外頭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商人想了想,反問道:“小伙子,你說哪國?”
瓦罐里的肉飯煮好了,姜恒便用破碗先舀出來,第一碗遞給了羅宣,再給那商人,羅宣接了,余下兩人才開始吃。姜恒邊吃邊聽那商人說,才知道這段時日里,神州大地發(fā)生了太多的事。
而一切的源頭,還要從那場雪崩說起。
數(shù)月前,王都靈山雪崩,埋進了梁、鄭、雍三國十萬大軍。晉天子姬珣舉火自焚,陪朝廷百官殉國。慘烈的這一結(jié)局,反而令四國的聯(lián)軍伐雍,最終半途而廢。
這是第二次聯(lián)軍無功而返了,爭搶天子使得五國軍心渙散,再無法集結(jié)對抗雍國,而元氣大傷的雍軍,則再次退回玉璧關(guān)固守。
遲到的代、郢二國,則坐收漁翁之利,開始打掃戰(zhàn)場。天子駕崩,連同洛陽一場大火后,清理王都成為當務之急,宗廟焚毀,象征天下王權(quán)的九鼎化作了一攤銅水,凝結(jié)了整個朝廷的怨魂。
誰有繼位天子的資格?抑或從此天下再無天子,五國各自稱帝?
這個時候,誰得到了名正言順的繼承權(quán),便將是新的帝君,哪怕事實不一定能號令天下,至少尚有名義在,扛起王旗后,便可假借王道的名義四面征伐。
于是郢國軍聲稱,在大軍入城時,最終見了天子一面,被姬珣托付了傳國金璽,如今已送回國,由國君持有,郢王將繼任帝位。
九鼎毀于大火,金璽卻堅固無比,誰得到了金璽,便能從旁證明,繼任帝位的合理性。
但很快,代國也聲稱,自己得到了金璽,而郢,則是要挾天子、弒君的一方。
雙方都聲稱得到天子親授,卻也遲遲并未出示金璽。天下眾說紛紜,不知洛陽大火后,這方小小的傳國之印,究竟流落到了何處。
只有姜恒知道它的下落,也知道這兩國誰都沒有拿到傳國之器,想來正在快馬加鞭,到處搜尋。
又兩個月后,代、郢二國因延續(xù)兩百年之久的巴南邊境爭端,爆發(fā)了戰(zhàn)爭。眼下國境全部封鎖,唯一無人涉足的,就只有長海畔,滄山一帶。
“于是……”商人失落地說,“我想趁著這時候,回到妻兒身旁,哪兒都過不去,只好走鬼山了?!?br/>
滄山也叫“鬼山”,是附近居民從不敢進入之地,數(shù)百年來傳說山上有吃人的精怪,但凡進入此山之人,最后再也沒有活著出來。
姜恒嘆了口氣,所想?yún)s是另一個問題——王都淪陷當夜,前來搶奪金璽的刺客。
“姬家全他媽是瘋子。”羅宣煞有介事點評道,又朝姜恒說:“沒一個正常人,瘋了上百年了。你要哪天碰上姓姬的,可千萬當心點,他們瘋起來,連自己都殺?!?br/>
“說不定是雍國設(shè)下的計謀呢?”姜恒還是很尊敬姬珣的,岔開了話題,說,“萬一他們到處放消息,讓代、郢打起來,正好無暇再管玉璧關(guān)?!?br/>
“是這么說。”商人同情道,“可代國武王、郢王熊耒,就沒有半點貪心么?歸根到底,都為自己的貪欲與野心罷了,只可憐了天下百姓。”
“是啊?!苯愦鸬?。
破屋內(nèi)十分安靜,商人拿出身上的一些錢,放在地上,正要道謝時,羅宣又說:“自己留著罷,少俠用不著錢。”
商人要堅持,羅宣說:“想報恩就平安回家去,師門規(guī)矩,不能收錢?!?br/>
商人于是又千恩萬謝了一番,再朝羅宣磕頭,出外打起傘,冒雨離開了村落。
“這兒究竟是什么地方?”姜恒自言自語道。
這村落看似毀于戰(zhàn)火,卻不是在最近,想必已荒廢不少年頭了。
“是我家。”羅宣忽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