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終·
耿曙又問:“有界圭的消息嗎?”
“他去西川了, ”魁明說,“與一眾江湖人廝混。聽說他去過滄山, 又在西川建了一個刺客門派,叫白虎堂。”
這是姜恒唯一聽到的好消息,總算心情好了些。
“但天底,也沒有什要殺的人了。”姜恒說。
耿曙說:“千百年后,也許還是有需要的。”
魁明又道:“給你們找個地兒住?”
耿曙放下茶杯,說:“我預(yù)備在此地開個學(xué)堂, 兼作武館,到雍人打過來以后再作別的打算,麻煩你了。”
于是姜恒與耿曙, 便在江州城中住了來,只要避開王族, 當(dāng)年認(rèn)得他們的人并多。半月后,耿曙的武館很快開張,招收了少學(xué)生,依舊以“聶先生”為名。
姜恒武館稍作整并, 成一學(xué)館, 既授文韜, 又授武略。此時已無人知道, 面前這名年輕師父, 竟是當(dāng)年手持黑劍的天下第一, 更是耿淵的后人。
而教書的先生,竟是曾短暫當(dāng)過一日天子的, 雍國的太子炆。
江州郢國王族仍在醉生夢死,對這最后時刻的到來絲毫不驚訝。姜恒清楚耿曙的意思,他想帶他前來, 親眼見證天下最終歸一的這個歷史時刻。
那是姜恒曾經(jīng)的信念,而這一天,馬上就要到來。
設(shè)若雍軍久戰(zhàn),最終怒而屠城,有他倆在,只要露面,便可保全全城百姓的性命,只希望最終會走到這一步罷了。
但戰(zhàn)事的慘烈,依舊超乎姜恒的想象,郢國沒有投降,在三天的圍城戰(zhàn)中,城內(nèi)兵荒馬亂,就連耿曙的武館中的學(xué)員亦傾巢而出,前去參戰(zhàn)。
“先生!”一名后生驚慌失措沖來,喊道,“雍軍要破城了,您不逃嗎?”
姜恒正端坐武館中看著一本書,說:“先生沒關(guān)系,能保護(hù)自己。”
“師父呢?”那后生想起來了,又疑惑問。
“他去幫忙守城門了。”姜恒說,“你怕嗎?怕就留在這兒,會有事的。”
后生猶豫決,又嘆了口氣。
姜恒說:“想打仗,是吧?”
“我知道。”后生很猶豫。
說投降罷,無異于賣國求榮之舉;說打去罷,王族卻不管百姓死活。本可以開戰(zhàn),無非只想保住自己的利益罷了,天下之戰(zhàn),俱是諸侯爭端,與尋常人又有多少相干?
外頭傳來廝殺聲,后生往外看了一眼,說:“先生,我……我去保護(hù)我爹娘和弟弟了。你當(dāng)心點兒。”
“去罷。”姜恒說,隨即雙眼望向武館外那深邃的黑夜。
雍軍在失去了耿曙之后,唯獨曾宇、汁綾二名軍,這次軍事行動,得到了新朝所有官員的一致?lián)碜o(hù),理由很簡單:憑什我們都當(dāng)了天子之臣,你郢國能置身事外?
當(dāng)然,表面上,所有人還是說得冠冕堂皇的,這場仗必須打,打足以平定天下。于是曾宇率軍,鄭國則撥出年輕將領(lǐng),參與攻伐江州之戰(zhàn)。
沒有耿曙的雍軍,已不再具備原先的,雖然打江州是時間問題,過程亦顯費(fèi)。曾宇望著北面巨大的城門,以及城上射出的無數(shù)帶火箭矢,估測著全面攻城的時間。
但就在這一刻,忽然傳來吶喊。
“城破了——”
一聲巨響,城門絞盤竟是從內(nèi)被拆斷,架橋驚天動地,轟然墜。
“入城——!”曾宇抓住了機(jī)會。
緊接著,雍軍蜂擁而入,就在此時,曾宇看見了絞盤前的一個黑影,那個黑影展開雙臂,飛身上了城墻,沿著側(cè)墻奔跑數(shù)步,翻身躍,落到一戶民宅屋頂,回身射出一箭。
箭矢在百步外飛來,曾宇頓時色變,但那箭準(zhǔn)頭卻并非取他咽喉,釘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箭上是熟悉的字跡:
若敢屠城,莫怪刀劍說話。
但凡聶某動念,逃到天涯海角,亦躲過我一劍。
曾宇再抬頭,身影已消失,間唯獨耿曙有此武藝。
深夜里,武館內(nèi)已全是小孩兒,或坐或臥,已困得行,姜恒輕輕奏琴,琴聲猶如有強(qiáng)大的量,蓋過了武館外的殺戮之聲。
耿曙回來了,從躺了遍地的孩子們身前小心地邁過去,到一旁去飲水,身上有陣楓木的香氣。
姜恒揚(yáng)眉詢問,耿曙點了點頭,說:“城破了。”
那語氣稀松平常,猶如談?wù)撏盹堃话恪?br/>
姜恒撥了兩下琴弦,說:“門關(guān)起來么?”
“必,”耿曙說,“我就坐在這里,看誰敢來。你在彈什?”
“亂彈琴,”姜恒笑道,“隨便彈彈,哄他們睡覺。”
江州城中家家閉戶,生怕被亂軍蹂|躪,父母卻都是一樣的念頭,孩子能有事,于是將他們送到了武館中來,外頭還守著桃源的人,如果武館保護(hù)不了孩子們,想必家里更難。
“我有時覺得,”姜恒又朝沉吟的耿曙說,“可能我知道了為什,爹喜歡彈琴了。”
“為什?”耿曙心里滿是溫情。
他自十歲那年與姜恒相戀,如今已足足十七年,每當(dāng)看著姜恒明亮的雙眸時,仍舊猶如潯東姜宅外,彼此初見之日。
“琴聲有安撫人心、化去血戾的量。”姜恒說,“也許他想說,許多事,他也是不得已罷。”
“所以殺了人,”耿曙說,“于心安,便奏一曲,權(quán)當(dāng)謝罪?這買賣當(dāng)真劃算。”
姜恒笑了起來,說:“是這般。”
“你覺得咱們這做,是對還是錯?”耿曙又說,他打開了城門,提前結(jié)束了這場大戰(zhàn),挽救了城內(nèi)外百姓的性命。
“你在乎過?”姜恒反問道。
“也是。”耿曙說,“想教訓(xùn)我,就來罷。”
是夜,雍軍入城,一夜間占領(lǐng)了全城。
奉天子汁瀧與朝廷之令,曾宇嚴(yán)令約束軍隊,絕得滋擾城中百姓。王宮前御林軍已四散,項余死后,御林軍統(tǒng)領(lǐng)換了人,早無戰(zhàn)念,遑論與國同死。
攻入王宮后,羋清投汨羅江而亡。
唯獨最后的戰(zhàn)事,發(fā)生在宗廟,熊丕手持火把,來到宗廟前,一火點燃了郢國的神木“椿”。
神樹由鄭郢越隨四國昔年公侯親手種,六百年來欣欣向榮,終于在這一夜,在北天七星的閃爍之,熊熊燃燒。
郢國之象征,被熊丕付諸一炬,城內(nèi)所有百姓都看見了山坡上,宗廟前神樹在燃燒。
姜恒與耿曙走出武館,望向北面,大火燒盡了椿樹,崩塌。
熊丕最終被埋在樹,化作歷史的灰燼。
“南方有巨木,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耿曙朝姜恒說,“北冥有魚,其名為鯤。”
姜恒的嘴角帶著笑容,回憶起他們小時候的光陰。
“你怎么記得這清楚?”
耿曙想了想,又煞有介事道:“平陸處易,而右背高,前死后生,此處平陸之軍。”
姜恒笑了起來,說:“勝者先勝而后求戰(zhàn)……”
耿曙認(rèn)真道:“敗者先戰(zhàn),而后求勝。”
雍國的騎兵經(jīng)過武館前,天亮了,樹葉上帶著露水,雍軍過路時,仿佛有人認(rèn)出了耿曙與姜恒,震驚無比,看著兩人。
耿曙背著手,站在武館前,儼然守護(hù)這神州大地的武神,冷冷道:“看什看?”
姜恒回到館內(nèi),見孩童們已起身,說道:“待會兒你們的家人就來接了,沒事了,都過去了,會好起來的。”
鐘響,遠(yuǎn)告洛陽王都,江州陷落。
雍太戊六年秋,七月十五,郢王熊丕薨,公主羋清投江自盡。
自此,神州大地再歸一統(tǒng)。
百川相匯,泰山壁立千仞,東海波濤萬頃。
普天之,盡為王土,率土之濱,皆為王臣。
一百二十七年之大爭之,諸侯之亂,金戈鐵馬之鏗鏘琴曲。
曲終。
太戊七年,春。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桃花花瓣上,朝露閃爍,清晨,江州學(xué)堂。
孩童們誦讀聲朗朗,背誦所學(xué),姜恒背著手,拈著板尺,走過一排排的學(xué)生。耿曙督促學(xué)員,練完武藝后,端坐先生之位,猶如君臨天,面朝這盎然王國中的小小臣民們。
“天子仁,保海;諸侯仁,保社稷——”
“卿大夫不仁,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保體——”
讀書聲聽在耿曙耳中,當(dāng)真是世間最好的樂曲。
“富貴不能淫——”姜恒朗聲道,“一句是什?”
孩子們跟著姜恒,背誦道:“貧賤能移,威武不能屈……”
“魚我所欲也。”姜恒又笑道,“一句呢?”
“熊掌,我所欲也——”孩童們接去背誦道。
“生我所欲也,義我所欲也——”
“二者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遠(yuǎn)方,王宮鐘聲響,放學(xué)了,學(xué)童們紛紛起身,朝耿曙與姜恒行禮。
耿曙注視姜恒,學(xué)館外春風(fēng)吹起,姜恒轉(zhuǎn)身,眼中帶著笑意,身邊俱是紛紛離開的小孩兒。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姜恒看了一會兒耿曙,忽然說。
正要離開的學(xué)生們沒讀過,紛紛愣住,有越人的孩子聽過,馬上舉手道:“先生,我知道!一句是‘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姜恒聽到這句時,笑著轉(zhuǎn)頭,望向耿曙。
耿曙心中一動,走下書案,走向姜恒,在春風(fēng)里牽起了他的手。
——卷七·陽關(guān)三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