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太史官
炎炎夏日午后,姬珣的雙眼帶著明顯紅腫,姜恒不知所措,看看他,又看依舊坐在一旁的趙竭。他總是在那里,藏身陰影之中,只要姬珣在的地方,他就一定在。
趙竭一定知道了……姜恒有點害怕,他會像史書上所言,殺了自己滅口嗎?但耿曙不會讓他這么做,只是這么一來,他們的新家就沒了,又要恢復(fù)四處流浪的生活。可天子被凌虐,他要怎么辦?讓諸侯們來救他?有誰會來?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姬珣時時帶有的、眼中那些微傷感與無助的來處。
“姜恒,你認(rèn)得多少字?”姬珣的聲音有點沙啞,問道。
耿曙始終站在姜恒身側(cè),以半身斜斜擋著他,同時警惕地看著趙竭,以防他驟然發(fā)難。趙竭卻看也不看他二人,只是慢條斯理,擦拭手中的一枚玉簪。
“回稟王,我……”姜恒不知姬珣為何問起這話,老老實實答道,“幾乎都認(rèn)得。”
“讀過多少書?”姬珣又疲憊地問。
姜恒說:“讀過……”
姜恒報了些書名,大多是從前在潯東念的,話剛起了個頭,姬珣便示意他不必再說了,看了趙竭一眼。趙竭依舊不看他們。
“太史仲大人老了。”姬珣說。
姜恒不久前剛見過老太史,這就死了?太史一職為六卿之一,有如書官,負(fù)責(zé)坐在天子身后,為天子記錄每天上朝時決議的政務(wù)。
他常與仲老說話,仲老無兒無女,為晉廷當(dāng)太史當(dāng)了一輩子。年紀(jì)大了,常記不得事,認(rèn)出姜恒時,倒是疼愛他的。姜恒三不五時,還為他整理書簡。
姜恒登時眼睛就紅了。
姬珣又說:“今日得的熱病,已安葬了。人終有一死,也是古稀之年了,不可傷懷。姜恒,你愿意來當(dāng)我的太史不?”
姜恒尚未從太史辭世的噩耗中回過神,便聽到另一個讓他不知所措的消息。
傍晚,洛陽涼快了下來,姜恒心情忐忑,與耿曙走過花園。
耿曙說:“你可得想想清楚。”
姜恒說:“我當(dāng)然要去啊,不對嗎?”
耿曙說:“你不是還想去看海嗎?”
姜恒:“???”
耿曙拉著姜恒,站在夕陽下,兩人的影子投在宮墻上,耿曙的影子比姜恒高了個頭。他認(rèn)真地說:“一旦當(dāng)上太史,你就必須在這宮中為他記一輩子的文書了,就像仲老一般,哪里也去不了。”
姜恒實在太小了,哪怕他讀再多的書,也仍然是個小孩。他尚不知道人的一生很長,而點頭答應(yīng)姬珣,也即意味著,他要在宮中度過余生。更不知道,他點頭,也就意味著耿曙點頭,這便將是他們的一生了。
也可以去吧?姜恒心想,但耿曙提醒了他,他們的余生還很長呢。他要等母親前來,考校他的功課,要讀完晉天子宮中所有的書……
……但他沒有說這些話,只是拉著耿曙的手,說:“你不就是海么?”
耿曙忽然笑了起來,說:“你愿意,我無所謂,反正我也只是守著你,就怕你悶著。”
姜恒道:“那……我再想想罷。”
姜恒性子并不跳脫,偶爾也只因好奇,想去看看外頭的世界而已。逃亡的這一路上,所見、所聞,已超出了他這個年紀(jì)所能想象的總和,反而令他生出少許畏懼。
仿佛只要住在這高墻內(nèi),這世上的許多痛苦就與自己無關(guān)。
他們在墻邊坐了下來,看著被烈日灼烤后,花壇內(nèi)無精打采的一朵小花,耿曙在旁捧了點水,澆在花上,花葉便慢慢地舒展開來。
“哥。”
姜恒最終下了決定。
耿曙:“?”
耿曙轉(zhuǎn)頭看著姜恒,姜恒說:“你拿主意罷。我聽你的。”
耿曙隨口道:“我沒有什么好拿主意的,你愿意就去當(dāng),不愿意,咱們就走。”
姜恒茫然道:“去哪兒?”
耿曙說:“換個地方去,想活下來,還找不到地方么?”
姜恒笑著說:“也是,全天下這么大,與你一起,去哪兒都行。”
末了,耿曙又自言自語道:“你就是我的全天下,自然是這樣的。”
姜恒又沉默了一會兒,兩人忽見趙竭與一個老人過來,姜恒認(rèn)得那老人,乃是天子座前,總攬朝政的太宰羋曲。
“王還有一言想朝你說,”羋曲道,“姜公子。”
姜恒馬上應(yīng)了聲“是”,站起身來,規(guī)規(guī)矩矩,朝羋曲與趙竭行禮。
“王說,你二人年紀(jì)尚小,自當(dāng)不應(yīng)在洛陽度過一生,與他不一樣。”羋曲拄著拐杖,雖已垂老,精神卻很好,說道,“太史之職,你大可想來就來,想走便走。或以一年五個月為期,待昭夫人歸來,再另行打算。”
姜恒與耿曙對視一眼,天子這句話,打消了他最后的疑慮。
“這可是地位很高的官職啊!”姜恒說。
“當(dāng)太史當(dāng)久了,”耿曙夜里給姜恒鋪床,姜恒穿著薄薄的里衣襯褲,耿曙依舊打了赤膊,“你也會舍不得走的。”
姜恒笑呵呵地說:“可是在這兒一輩子,也沒有什么不好,是么?”
耿曙一想也是,較之他們曾經(jīng)的生活,洛陽已似在桃源一般。
“我就可惜了,你讀這許多書,”耿曙又說,“留在這兒,用不上。”
姜恒朝榻里讓了讓,耿曙換過了篾席,夏夜十分涼爽。
“什么才算用得上?”姜恒說。
耿曙:“飽讀書札,才盡所用,封侯拜相,書上不都這么說的么?”
姜恒說:“當(dāng)太史啊!這還不算封侯拜相嗎?”
耿曙倏然被堵住了,這么一想,好像也是,已經(jīng)當(dāng)上大官兒了,還能怎么樣?
姜恒說:“何況,不去封侯拜相,就白費了么?我倒是覺得,讀書不必總想著有用。大爭之世,功利橫行,為什么人人都要一樣?”
“是是是,”耿曙答道,“你說的對,你說的都對。”
姜恒笑了起來,他倆都長大了不少,挨在一起睡覺,尤其夏天已有些熱了,但他依舊喜歡挨著耿曙,哪怕耿曙容易出汗。耿曙也不在乎,從背后把姜恒摟著,一如以往,將他抱在懷中,正如他還在七歲那年時。
翌日,姜恒便接替了太史的職位,趙竭給他安排了一張矮案,讓他坐在姬珣身后,一桿羊毫筆,一卷絲帛,開始記錄朝中一應(yīng)事宜。
同時,朝中官員開始稱他為“姜大人”。
姜恒忽然就成為了晉廷最小的官員,也是史上最年輕的官員,更是史上坐上這個位置,最小的官員——六卿之一,竟是一個十一歲的小孩兒?!簡直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但姜恒絲毫不覺得自己年歲小有什么問題,反而聚精會神,他坐在天子身后時,眾人都覺得甚有趣。
他在絲帛上寫滿了蠅頭小字,密密麻麻,無非是洛陽的收成、四時氣候、各諸侯國大小事務(wù),有時天子還會接見各地來訪的使臣。說是使臣,無非都是經(jīng)商之人,三不五時帶來簡單的禮物,天子便大方地招待他們一頓吃的,再吩咐趙竭派手下士兵,送他們上路。
姜恒做這活兒,能領(lǐng)到每月五石的俸祿與三斤肉,頓時兄弟倆便寬裕了不少。每月足足五百斤糧食,根本吃不完,折算成晉錢也是一大筆,姜恒便讓耿曙不要再去打赤膊當(dāng)木工了,在家歇著就行。
耿曙汗流浹背地做一整天,才得半個錢,姜恒每天上朝不過一個時辰,就能得四個錢。
“食肉者鄙。”耿曙不無妒忌地說。
姜恒哈哈笑,說:“天底下,二十四時節(jié)氣,什么時候開耕,什么時候收種,發(fā)生了什么事,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都是天子的責(zé)任,朝廷拿這點錢怎么啦?”
耿曙也不掙扎了,拿著姜恒的錢,出去采買吃的,姜恒既在朝中任職,便不再依客卿之禮,不能與姬珣一起吃了,須得自己將口糧送到御廚,侍人再做好飯為他們送來。
幾個月后,姜恒與耿曙便攢下了不少錢,而耿曙閑著無事,不知道哪一天起,也加入了趙竭手下的侍衛(wèi)們,先是跟隨侍衛(wèi)練武,再被自然而然地排上了班,守在上朝時天子廷外。
“你怎么來了?”姜恒意外道。
“我不知道。”耿曙也是一臉茫然,說,“熊雷給我一塊腰牌,你看?”說著他朝姜恒出示自己“聶海”的木牌,又讓他看自己的破舊侍衛(wèi)服,顯然是臨時找出來給他換上的。
接著耿曙就莫名其妙地被叫去正殿值勤,成為了一名御林軍侍衛(wèi)。
侍衛(wèi)每月得一石俸祿,雖不及姜恒,卻也足夠貼補生計有余。這么一來,兄弟倆不必贍養(yǎng)家小,反而比許多官員富裕更多了。
而漸漸地,侍衛(wèi)們都認(rèn)識了耿曙,大多數(shù)人都喜歡姜恒與耿曙兄弟倆,原因無他,少年人秉性純凈,沒有心計與城府,總會招人喜愛。
耿曙不必終日值班,趙竭仿佛知道他們心事,給耿曙所排無非姜恒在朝之時,姜恒上朝,耿曙便去站著守衛(wèi),姜恒下朝,耿曙便與他一起回寢殿。閑時,姜恒讀史、耿曙讀兵書,兩人有時還會換著讀,姜恒發(fā)現(xiàn)耿曙讀兵書亦頗有天賦,諸子百家,他專挑行軍布陣之類的讀,除此之外其他興趣欠奉,居然讀得比自己還快,不到一年時間,已快將王室內(nèi)的兵、墨兩家藏書讀完了。
王都不過八百御林軍,更無大戰(zhàn),沒有軍隊讓耿曙試手,不免技癢。于是耿曙又不知從哪兒找來了一個沙盤,拉著姜恒陪他,猶如下棋般我攻你守,有來有往,撒豆成兵地練習(xí)布陣。
“不玩了不玩了!”姜恒大鬧,每次都輸給耿曙,耿曙倒是樂呵,與姜恒“打仗”的時光是他最開心的時候,萬事皆可讓,只有這點不能讓。
兄弟倆一個十三歲,一個十一歲,儼然已有了大人的模樣。
冬天又來了,這是他倆在洛陽度過的第三個冬天,開春祭祀后,姜恒就十二歲了。寒風(fēng)中大雪飛揚,今年的雪比往年的都大,冬天也比往年都冷。耿曙早早地做好了過冬的準(zhǔn)備,備下厚厚的獸裘,在殿里支了個炭爐煮肉吃。
耿曙:“有心事?”
“天子封地的縣令,今天來了。”姜恒確實心事重重,把肉挾給耿曙,說道。
“哦?”耿曙說,“我沒看見,據(jù)說叫‘宋大人’,長什么模樣?”
姜恒今日上朝前路過殿外,嵩縣來了一名地方官,朝他問路,順便親自送來了歲貢,并帶來了一個相當(dāng)糟糕的消息——
——雍國兵員出玉璧關(guān)了。
姜恒將他帶到天子書房外去,在門外等了片刻,聽見里頭傳來對話。
嵩縣是如今天下,姬家唯一的自留地,除卻王都,便只有這塊區(qū)域出產(chǎn)的糧食、物資上繳予朝廷,也正因如此,才支撐了洛陽岌岌可危的地位,不至于讓天子與百官全部餓死。
他聽見這名地方官在書房里說:“王上若愿意,下官可在嵩縣募兵,馳援王都。”
“算了罷,”姬珣的聲音說,“窮嵩縣一地,能募到多少人?兩千已是了不起,雍人一來,兩千人又起得了什么用?”
廳內(nèi)一時緘默無聲,姬珣又說:“他們的目標(biāo)只有我。想將我擄到落雁,當(dāng)個扯線木偶罷了,想來就讓他們來。你么,這就回去,照顧好你的百姓,有這想法,王已很承你的情。回去該做什么做什么,去罷。”
那名地方官嘆了口氣,姬珣的聲音里卻帶著笑意。
“天若亡我,”姬珣認(rèn)真道,“勞民傷財,又有何益?天若活我,自有出路。”
“是,吾王。”最后,書房內(nèi)那姓宋的地方官道。
“雍人的目標(biāo)是洛陽,”耿曙聽完之后,點頭道,“這么說來就清楚了。他們想抓走天子,當(dāng)號令天下的盟主。據(jù)說鄭、梁、郢、代四國的特使都在路上,想勸說天子到他們國都內(nèi)去暫避一時,今天我還看見梁國特使了。”
姜恒有點緊張,問:“他沒有認(rèn)出你吧?”
耿曙搖搖頭,當(dāng)年他不過是個小孩兒,有誰會注意到他?何況多年過去,他長大不了少,早已變了模樣。姜恒又道:“你是不是長得像爹?就怕他……”
“爹是瞎子,”耿曙說,“從來就是蒙著眼,他藏身梁國后宮,也沒幾個人見過。”
黑劍已經(jīng)被姜恒收起來了,不過耿淵生前也幾乎沒用過這把劍,只有寥寥數(shù)人知道。姜恒再三確認(rèn),才漸漸放心下來。
耿曙與姜恒相伴日久,常聽姜恒散朝回來后講論五國動向,大致知道了情況,七年前,針對雍的四國聯(lián)盟,被汁氏派出耿淵也即他們的父親,埋伏七年后琴鳴天下,屠盡四國使節(jié)以化解。
但這場血仇從來沒有人忘卻,梁王畢頡與上將軍重聞死于耿淵劍下后,梁國元氣大傷,用了足足七年,才勉強恢復(fù)。一夜之間安陽天翻地覆,名喚薛平的太常,擁一名梁王室的遠(yuǎn)親登位,繼任為梁王。
時任梁王不過四歲,如今國內(nèi)為畢姓復(fù)仇的聲浪一年大逾一年,要控制住朝野局面,薛平便不得不重啟四國盟議,再伐汁雍。
雍國即將出兵劫持天子,四國則瞬間警惕,紛紛派出特使,并集結(jié)軍隊,預(yù)備在洛陽交戰(zhàn)。
姬珣絕不能落到雍國手中!
梁國首先派出使臣,前來請姬珣到安陽做客,只要天子在自己控制之下,便相當(dāng)于有了號令神州的王旗。
“再過幾天,他們還會陸陸續(xù)續(xù)地來。”姜恒擔(dān)憂地解釋道,“王說,他哪里也不去,就在洛陽。”
耿曙說:“萬一雍國先進(jìn)洛陽,搶到人了怎么辦?”
姜恒:“他說趙竭能保護他。”
耿曙沒有回答,眼里帶著無奈,想也知道他的意思——趙竭如今手下八百員,俱是老弱病殘,大軍一來成千上萬,如何能擋?
耿曙說:“若打進(jìn)來,咱們跟著走么?”
姜恒茫然道:“我不知道,娘什么時候來?”
耿曙一怔,才想起距離那年初春昭夫人離去,已近第三年了。
姜恒在這三年里,起初常說起母親,之后越來越少,及至近一年來,已不再提。兄弟倆仿佛默認(rèn)了某些事,耿曙卻沒想到,姜恒竟從未忘記。
“我也不知道。”耿曙只得說。
姜恒說:“就算王不答應(yīng),雍國還敢用強上前抓人么?”
耿曙想了想,答道:“那可不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