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腹背敵
姜恒躍到下山道上, 他有將近四里路,他的心臟狂跳, 全憑意志在支撐!
中山道,耿曙展開極其慘烈的打法,他的眼睛已快看不清楚景象,毒性正在他的體內(nèi)蔓延,眼前一片血紅,那是眼內(nèi)充血的結(jié)果。
他只能聽風(fēng)辨認(rèn), 胡人尚未發(fā)現(xiàn)他看不清自己,卷起一道風(fēng)朝他掠來,匕首在他咽喉處一抹。
霎時間, 耿曙天心頓開,仿佛窺見武藝盡頭的天道。
“天地與我并生, 萬物與我合一。”
洛陽雪夜里,姜恒的歌聲在耳畔響起,這一刻他的感知仿佛幻化進(jìn)一草一木、白云飛鳥——
——耿曙一側(cè)身,匕首從脖頸抹過, 帶起淡淡血痕。
他避開, 玉玦隨著他的動作蕩起, 紅繩被利刃抹斷, 玉玦落向地面。
勝負(fù)與生死, 就在那頃刻之間。
耿曙左手一抄, 接住玉玦,右手持劍不動, 一劍刺穿胡人胸膛。胡人出招時,幾乎是以自己撞向劍刃,鮮血爆開, 噴了耿曙半身。
“好……身手。”胡人的頭慢慢垂下去,死了。
耿曙一手控制不住地發(fā)抖,已戰(zhàn)得徹底脫力,大喝一聲,用力抽出劍,拄在地上。他快看不見,眼前景象只有模糊的一小塊,忽遠(yuǎn)忽近。
他轉(zhuǎn)過頭,努力辨認(rèn)聲音,海東青的嚦鳴為他引領(lǐng)方向。
“恒兒!”耿曙踉踉蹌蹌,拖著血跡,一手緊握玉玦,一手握黑劍,走下山去,說道,“等我……你不會有事的……”
姜恒奔下山腳,離開下山道的瞬間,界圭與貨郎同時摔下來,壓垮了山腳的房頂,發(fā)出巨響。
貨郎爬起身,朝著姜恒撲去,姜恒兩步跑上墻,一翻身。
界圭撤劍,將劍扔給姜恒,姜恒在空中接住劍,轉(zhuǎn)身一躍,貨郎隨之將袖子一抖,界圭卻追上去,伸手,拖住他的腳踝,將貨郎霎時拖倒在地。
姜恒大喊一聲,出劍斬下,登時將貨郎的頭砍下來。
姜恒:“……”
界圭左臂鮮血淋漓,手指更露出白骨,左手已近乎廢。
姜恒不住喘氣,界圭說:“給我劍,這后面還有一段路呢?!?br/>
“有幾個?”姜恒說。
“我殺兩個,”界圭說,“你殺一個,你哥殺兩個,這勝負(fù)難分啊。”
血月門十二人,外加門主十三人,先前在江州已死四人,今日安陽又死五人,就連門主,也喪命于耿曙之手。
眼下有四個人,只不知埋伏在何處,最好的就是,門主死了,他們便逃。
姜恒說:“我感覺沒了。”
“這邊的沒了,”界圭淡淡道,“那邊又有,你看?”
緊接著,下山道往城中的街上,雍軍涌上來,里三層外三層,足有近三千人。雍軍上房頂,守小巷,強(qiáng)弩指向街道正中。
姜恒沒有退后,只見騎兵一層層涌來,堵住前路。
“姜大人?!毙l(wèi)卓說。
“要謀殺朝廷命官嗎?”姜恒說。
衛(wèi)卓說:“你密謀反叛,下官前來執(zhí)行王命,通融一下罷。”
面對那四面八方的箭矢,姜恒知道汁琮今天是鐵心要?dú)⑺?#60520;,但事情業(yè)已鬧大,屈分不可能不知道,說不定正在想辦法來救他們。
“拖時間,”界圭小聲道,“郢人快來了。沒想到居然有一天,要等郢人來救命。”
衛(wèi)卓抬起手,眾人紛紛立起強(qiáng)弩。
“界大人,”衛(wèi)卓朗聲道,“我數(shù)三聲,三聲后就放箭,麻煩您離開姜大人,否則把您射死了,太后面前,我也不好交代?!?br/>
界圭說:“他想把你殺死在這兒,怎么辦?”
“你走吧,”姜恒說,“告訴我哥,別替我報仇?!?br/>
衛(wèi)卓:“三——!”
界圭:“我不想走,我想陪你一起死,十來年前,我就該這做?!?br/>
姜恒:“……”
姜恒走到界圭身前,擋住他,他望向衛(wèi)卓,說:“傾舉國之力來殺我,當(dāng)真挺榮幸?!?br/>
衛(wèi)卓:“有些人,值得這個禮遇,二——!”
姜恒沒有再看四周的弩手,而是轉(zhuǎn)頭望向山上,就像在洛陽雪崩的那一天,他距離耿曙說近不近,說遠(yuǎn)不遠(yuǎn),只隔著一道生與死的距離。
一切也像那天,他是來了。
耿曙踉踉蹌蹌,半身被鮮血染紅,右手拖著黑劍,左手緊握玉玦,沿著長街朝他走來。
“恒兒……恒兒。”耿曙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咆哮。
“哥!”姜恒道。
衛(wèi)卓沒有再催促,看著長街上的這一幕,這一刻,他所想的是,要不要等耿曙進(jìn)入射程范圍,也一起解決掉,否則他遲早有一天會來報仇,而報仇的目標(biāo),一定少不自己。
“恒兒!”耿曙聽到姜恒的聲音,馬上活過來了,他雖然看不清楚,卻知道他就在身前。
他拖出一條血路,姜恒馬上朝他沖去,抱住他。
耿曙把玉玦塞在姜恒的手里,讓他拿好,輕輕地推開姜恒,越他,擋在他與界圭的身前。
“淼殿下,”衛(wèi)卓說,“王陛下讓您火速回去!”
“我叫聶海?!惫⑹锓路鹗艿搅藰O大的侮辱,爆發(fā)出最后的力氣,吼道,“我叫聶海!畜生!都給我聽清楚!我不叫汁淼!”
所有人竟是被耿曙威勢所懾,緊緊盯著他。
耿曙眼前一片模糊,只有衛(wèi)卓騎在馬上的朦朧人影。
“麻煩你讓一讓,”衛(wèi)卓客氣地說,“否則箭矢無眼?!?br/>
“我叫聶海,”耿曙右手倒拖黑劍,左手掐劍訣,冷冷道,“不是什淼殿下,給我記清楚——”
話音落,姜恒剎那大喊一聲。
耿曙化作一道虛影,掠長街,頃刻間已到近二十步外,提起黑劍,一式“歸去來”!
黑劍霎時從下往上,迎著衛(wèi)卓戰(zhàn)馬馬腹而去,猶如山巒崩塌,地動山搖,一劍將衛(wèi)卓連人帶馬斬翻在當(dāng)場!
四周剎那鴉雀無聲,數(shù)息后,雍軍發(fā)出恐慌的大喊聲,竟是慌張退后。
衛(wèi)卓半身倒在血泊中,分不出是自己的血,是戰(zhàn)馬的血,花白的胡子動了動,耿曙走過他身旁,甚至沒有低頭。
“讓路?!惫⑹锍谅暤馈?br/>
騎兵竟是不敢舉武器,四周房頂上,主帥一死,無人下令,雍軍霎時膽寒,耿曙在雍國成名已久,那武神般的威勢之前,竟是讓所有人不敢放箭。
“我數(shù)三聲!讓、路!三!”耿曙怒吼道。
耿曙剛開始數(shù),騎兵便下意識地退后,空出長街,所有人怔怔看著耿曙,再看街上衛(wèi)卓的尸體,猶如置身夢中。
姜恒快步上前,讓耿曙手臂搭著自己肩膀,接過他手里的黑劍,走過長街,就這離開雍軍的包圍圈。
“屈分!”姜恒終于抵達(dá)郢軍駐地,“屈將軍!”
“到了嗎?”耿曙問。
“到了,終于到了?!苯阏f,“怎么沒人?屈將軍?!人呢?有人嗎?”他轉(zhuǎn)頭四顧,得馬上找藥材,為耿曙與界圭療傷。
而就在此刻,碼頭的空地處,無數(shù)郢軍涌來,手持強(qiáng)弩,指向空地上的三人。
屈分站在一處房頂上,朝下審視三人。
姜恒抬頭,難以置信地望向屈分。
場內(nèi)死寂無聲。
耿曙說:“我看不大清楚……恒兒,告訴我,怎么?”
姜恒看眼耿曙,再看界圭。
“沒什?!苯爿p輕地說。
“姜太史,”屈分想了想,說,“對不起,這都是殿下的命令,我們也沒有辦法。”
耿曙聽到這話時便明白了,說:“有多少人?”
界圭答道:“五千,全是弩手,要被萬箭穿心。”
此時已再沒有任何人能救他們了,姜恒回頭看眼耿曙,走上前去。
“我不抵抗?!苯阏f,“放他們走,屈將軍?!?br/>
耿曙小聲道:“你帶他跑,我為你們爭取時間,后再想辦法來救我?!?br/>
界圭說:“你帶他跑,你要是死,他不會活下去?!?br/>
姜恒面朝屈分,屈分張張嘴,像是想說什,臉上全是遺憾。
“他們不會馬上殺我,”耿曙低聲道,“有機(jī)會,我中毒,兩眼看不見,你好歹有一只手能使劍。而且他們目標(biāo)不在你身上。”
界圭轉(zhuǎn)念一想,點頭道:“知道,我只能盡力?!?br/>
“這是你的宿命,”耿曙沉聲道,“從把他帶出落雁那天,就注定有今天?!?br/>
屈分在高處道:“我覺得,是要朝您交代個清楚,姜大人,殿下不是只在乎你的性命,有你的哥哥?!?br/>
“我以為長陵君不怎么招郢國喜歡,”姜恒說,“是我大意了?!?br/>
“長陵君確實不招他喜歡。”屈分說,“可你娘姜昭,殺太子殿下最喜歡的上將軍,羋霞羋將軍,她本來是要當(dāng)太子妃的,此事知道的人不多……”
“當(dāng)著這多人的面,議論王族私事,不合適吧。”姜恒揚(yáng)眉,冷冷道。
姜恒知道項余也許在,他會來救他們嗎?
“姜大人當(dāng)真好膽識,”屈分說,“現(xiàn)在還有心思開玩笑,不會再有人來救你。太子殿下囑咐我,動手前務(wù)必朝您解釋清楚,他是很喜歡您這個人的,奈何有不共戴天之仇,不得不下這個手,希望來生,不要再投生成刺客的孩兒?!?br/>
姜恒竟是毫無畏懼,抖開黑劍,面朝屈分與一眾士兵。
“來罷。”姜恒冷冷道,說出了讓屈分為之一窒的話。
“你倒是沒忘,不是只有我哥,我也是刺客的兒子?!苯愠谅暤馈?br/>
第三場大戰(zhàn)伴隨著海東青的鳴叫聲拉開序幕,而就在那漫天箭雨灑下之時,姜恒聽見熟悉的鐵蹄與殺戮之聲。
有人來了,卻不是項余,而是在另一只海東青帶領(lǐng)之下,另一部的雍軍。
這是風(fēng)戎人與汁綾率領(lǐng)的軍隊,甚至沒有任何宣戰(zhàn),便毫不留情地沖進(jìn)戰(zhàn)場!
“先殺他?!鼻窒铝畹馈?br/>
箭矢飛下,耿曙沖上前去,以身軀為姜恒抵擋箭矢。屈分躍下房頂,置外圍戰(zhàn)事于不顧,誓要將耿曙與姜恒當(dāng)場格斃!
絕不能放他們走,否則一旦耿曙恢復(fù),等來的將是沒完沒了的刺殺。
“交出他倆!”汁綾喝道,“否則取你狗命!屈分!你這廢物!”
混戰(zhàn)毫無征兆地開始,項余始終沒有露面。耿曙轉(zhuǎn)身,赤手空拳面朝屈分。
姜恒持黑劍,沖向耿曙,然而眾多士兵沖來,姜恒揮起黑劍,奮力斬殺。
“走!”耿曙卻刻意地離開姜恒與界圭,朝他們喊道。
“哥——!”姜恒喊道,“別扔下我!別這樣——!”
耿曙背對姜恒,面朝敵軍。
界圭再不遲疑,單手拖住姜恒,不由分說,撞開攔路侍衛(wèi),中了兩箭,朝黃河中縱身一躍。
耿曙面朝屈分,閉上雙眼,目已不能視,再睜眼也是無用。
他緩緩拉開黑劍掌法,沉聲道:“你可以試試,看能不能在今天趁機(jī)搏個打倒天下第一的彩頭?!?br/>
屈分冷笑,亮出兵器,以長劍對耿曙雙掌。
巨響聲中,姜恒被拖著墜入黃河,尚在掙扎,界圭卻抱緊他,兩人被黃河水呼嘯著沖往下游。
姜恒眼前一片漆黑,在河水中載浮載沉,界圭將他托出水面,姜恒竭力呼吸,來不及說話,又被湍流卷了下去。
界圭已筋疲力盡,到得后來,卻是奄奄一息,變成姜恒一手拖著他,另一手緊握黑劍,朝水面而去。
入夜,黃河岸邊,水流漸緩之地,姜恒終于爬上鵝卵石灘。
界圭咳出血來,手上的傷勢已發(fā)白,他失血太多,陷入昏迷。
“哥,”姜恒顫聲道,“哥!”
空曠的山谷中響起了回聲。
界圭呻|吟一聲,翻了個身,想坐起來,卻無力撲倒在地。
“界圭!”姜恒道。
“未……安全,”界圭說,“他們馬上就會……沿河搜索……咱們的下落。找……地方躲,別管我?!?br/>
姜恒在黑夜里起身,四處尋找,找到峭壁下的紅花,嚼碎敷在界圭的傷口上,把他拖起來,架住他的胳膊,朝山澗內(nèi)走去。
“我聽見風(fēng)羽的聲音了,”姜恒說,“得盡快回去救他?!?br/>
“雍王不會殺他,”界圭有氣無力地說,“別擔(dān)心他,擔(dān)心你自己罷?!?br/>
姜恒喘息片刻,定定神,竭力冷靜下來,知道耿曙一時半會兒,應(yīng)當(dāng)不會有危險,郢國顧忌雍人還在城內(nèi),不會當(dāng)場殺耿曙,多半是拿他來談條件。
汁琮雖然對耿曙充滿失望,但對他而言,耿曙仍是養(yǎng)子。
“你倆不一樣,”界圭睜開眼,注視姜恒的臉,說,“只要能不殺他,汁琮就一定會保他的性命??赡悖闶?#60493;也沒有,沒有人在意你的性命,你懂?保護(hù)好自己?!?br/>
“你們在乎,”姜恒嘆了口氣,說,“這就夠?!?br/>
界圭疲憊地笑笑,說:“沖著這句話,我去為你死了也無妨,來罷!”界圭強(qiáng)打精神,抓住黑劍,說:“我去看看……能不能拼著這條命,再殺幾個?!?br/>
“別亂動!”姜恒按著界圭,說,“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為我而死了!”
這一路上,姜恒已見太多的死亡,他生出一股無力感,現(xiàn)在就連耿曙都落在敵手。你殺我,我殺你,他短短十九年的這一生,都在殺戮之中度。
“因為這就是你的命啊。”界圭看著姜恒的眼神,浮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溫柔,就像項余那樣。
“別說話,”姜恒說,“你歇會兒。我想個辦法,得怎么回去救我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