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漫山樹
風(fēng)羽當天飲食完畢后, 復(fù)又振翅離開,帶著姜恒的信件, 飛往北方。抵達耿曙身邊,王軍已完成了從陸路包圍照水的整個部署。
梁東,照水城附近的所有軍隊駐地共計萬守軍,被耿曙沿途一一拔除,落敗梁軍或是為俘,或是逃了安陽。
“這樣就輕松多了。”耿曙在高處一塊石頭上坐下, 手腕翻轉(zhuǎn),隨手玩著手里烈光劍,挽了個劍花, 居高臨下,注視遠處的照水城。
現(xiàn)在敵方城中, 剩下三萬不到的守軍。而郢國的八萬水軍也沿河道前來,堵住了這座大城的水路。
照水城背山臨水,耿曙與宋鄒開始計議突破之法,風(fēng)羽來, 頓減輕了斥候的負擔(dān), 耿曙放出去, 偵查城墻處兵力, 取下信件看了一。
“照水城地基為黏泥較多, 初春節(jié)山巒化雪, 河水水位高漲……”耿曙說,“出其不意, 攻其不備。”
耿曙頗有點頭疼,姜恒提供了他的見聞,卻沒說怎么用, 八個字說起來簡單,真正要找到執(zhí)的方法卻屬實不易,況且還要在盡最大能,減少傷亡的前提下。
但軍布陣,攻城之策,并非姜恒所擅長,耿曙必須己想辦法。
“我去走走。”耿曙朝宋鄒說。
宋鄒知道耿曙需要靜下來思考的間,便不阻攔他,只派人遠遠跟著。
瀑布中滿是融化的冰水,寒冷刺骨,耿曙來到山澗內(nèi),抬頭看了一會兒,脫下外袍,只穿一條長襯褲,打著赤膊,走上瀑布下的石塊,盤膝而坐,任由冰水打在己身上,凝神思考。
遠方傳來海東青的鳴叫聲,那一刻,耿曙的目光仿佛越過山巒,看見了茂密的森林。
一刻鐘后,耿曙走下瀑布,渾身朝下滴著水,低頭看赤腳下踩著的泥土。
“我有辦法了。”耿曙到營帳,郢國派來的上軍屈分正在與宋鄒商議,側(cè)旁還有名穿水軍鎧甲的士。
他見過屈分好次,大多在王宮中,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他與姜恒應(yīng)邀前往水榭,與太子安談判。屈分|身材高大,就像一頭熊般,快頂?shù)綆づ瘢f話粗聲粗氣,藤鎧頂著肚腩,猶如一個大老粗,言談中卻耿曙很尊敬。
“殿下打仗當真了得,”屈分說,“這下咱們只要集中力量,解決照水城就足夠了。”
宋鄒說:“屈軍,我看城中早已士氣低落,不若還是勸降為主。”
屈分擺手道:“隨意!隨意!出來,王已吩咐過,淼殿下說了算!”
耿曙說:“地圖攤開,我看看。”
眾人端詳照水城附近地形,耿曙道:“我有一個辦法,山上春來化雪,水量充沛,從這里掘開缺口,讓河流改道,便漫灌城外之地。”
宋鄒說:“先前說過,放水淹城乃是下策,殿下。”
“非是鄧水。”耿曙說。
照水臨二水為城,兩河相照,北邊是山而下的賓河,南方則是長江支流的鄧水。古以來,照水次被破城,是鄧水水量湍急,被掘堤后洪水淹沒全城,每一次死傷在十萬人數(shù)。
耿曙所掘的,卻是水量不多的賓河,賓河山而下,在城前拐彎,匯入鄧水。一旦水量突然加大,便會在拐口處沖破河灣,卷向城墻。
“這用處不大啊。”屈分說,“賓河水量太少了,沖到城墻前不過半丈,就會被城墻擋住,上照水陷落,多是被水攻,他們?nèi)缃?#59510;不傻,早就加高了城墻。”
宋鄒沉吟不語,望向耿曙,知道他一定有用意。
耿曙說:“落雁城教會我不少事。從山上伐十萬棵樹下來,要多長間?”
“十萬棵?”屈分一驚,問,“要做什么?”
宋鄒說:“得讓水軍過來,伐木花不了多少候,運送木材卻很費費力,您要運到哪里呢?”
耿曙:“城墻前。”
宋鄒說:“以利用賓河運木,但沒有這么多斧頭,軍中只有三千把。”
“現(xiàn)在開始,”耿曙說,“這就去辦,輪班。屈分,把的士兵叫過來,伐木之后全部堆到城墻前去。”
屈分滿臉疑惑,但江州作了指示,只能照做。
江州城中,海東青飛,帶著耿曙的信。
姜恒說:“陪他打仗,風(fēng)羽,暫別來,我很安全,照顧好他。”
姜恒撫摸風(fēng)羽的羽毛,在耳畔輕輕說話,仿佛那話是朝耿曙說的,再次放走。
項余這天里陪在姜恒身邊,看他處理書,調(diào)動十萬人的大軍,乃是一項非常繁重的任務(wù),姜恒必須盯著糧草,作好長間圍城的準備。
太子安樂得讓他去全權(quán)處理,不就是花錢么?王室搜刮了這許多年的民脂民膏,又很少打仗,多的是錢。
“想去前線看哥么?”項余說,“我看姜大人在王宮只坐不住,不如犒軍去罷了。”
姜恒笑了起來,說:“還沒打下來呢。”
項余說:“應(yīng)當快了,但保護的那個刺客,我卻不見影子,是界圭嗎?”
“也許其他的事,把他絆住了罷。”姜恒輕輕地說。
話音剛落,太子安麾下的首席謀士羋羅快步前來,說道:“姜大人,項軍。”
姜恒抬,見羋羅臉上帶著喜色,問:“戰(zhàn)事有進展?”
“也算有進展。”羋羅把信放在案上,說,“汁琮出關(guān)了,帶著他的所有部隊,以汁綾為前鋒,開始攻打梁國國,安陽。”
姜恒心道終于來了,汁琮不會放任這個機會白白錯過。
羋羅笑道:“現(xiàn)在梁國南北兩受敵,招架不住了。”
姜恒見羋羅滿臉興奮,只“嗯”了聲。羋羅說:“太子殿下讓我第一間來報您,照水局勢穩(wěn)了,我先告退,東宮還在商議設(shè)郡。”
羋羅走后,項余說:“似乎不太高興。”
“因為汁琮與我哥不一樣,”姜恒想了想,說,“國君的功業(yè)下,俱是百姓的白骨,當然高興不起來。”
事實上就連耿曙出征一事,姜恒也從未覺得是好事,只是別無選擇。
“天底下不是我殺了,就是殺了我。”項余揚眉,神卻很溫柔,“不想被殺,就要學(xué)會殺人,師父沒有教過么?”
“教過。”姜恒笑了笑,說,“但天性使然,學(xué)不會。”
然而有什么辦法呢?梁軍照樣沖進洛陽,大殺方,連天子也敢拖下王座;鄭軍攻破落雁,從未有過手下留情。大爭之世,王道式微,唯殺戮以平神州。
“不想這個了,”姜恒說,“能做的事做了,等待結(jié)果罷。”
月初五,梁國南照水、北安陽同告急,被郢、雍二國圍攻,代國遲遲按兵不動,鄭國則以最快的速度調(diào)集兵馬,率軍出崤關(guān)來援。這一仗從郢啟動,郢地派出了他們近乎所有的精銳,緊接著卷入了另三國兵馬,引發(fā)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混戰(zhàn)。
雍參戰(zhàn)六萬人,梁國全境兵馬共十萬,郢水軍八萬,耿曙所率領(lǐng)的王軍近三萬人,鄭軍八萬,共計三十五萬之數(shù)。
這規(guī)模堪比七年前洛陽一戰(zhàn),而這次勢必徹底打破勢力的平衡,天下帶入一個百年來前所未有的全新局。
這僵持上百年、大爭之世最后的總決戰(zhàn),隨著照水城陷落而拉開帷幕。
月初六清晨,成千上萬的滾木沿著賓河順流而下,在河道彎口先是沖上岸,郢國水軍推動滾木,嵩縣騎兵則策馬以粗索從兩側(cè)拖動滾木。
滾木接二連三,轟然撞上了城墻,引起照水城守軍的慌張,在城墻朝高處射箭,郢軍與王軍卻躲在滾木的屏障后,在滾木撞上去后一觸即走。
起初守軍以為敵軍要使用撞木破墻,城墻卻堅不摧,根本不懼這區(qū)區(qū)撞擊。
足足一整天間,滾木越來越多,及至黃昏,城墻下已堆積了十萬棵大樹。
入夜前,耿曙一身武鎧,駐馬城外,稍稍推起頭盔,現(xiàn)出明亮清澈的雙目。
“點火。”耿曙說,不知為何,卻想起了項余說過的話——玩火是不好的,玩火容易焚。
我就是喜歡玩火。耿曙如是想。
耿曙率先拉開長弓,一枚火箭引領(lǐng)千萬火箭,飛向城墻前的斷木,斷木被拖出河道,已澆滿了火油,此箭矢如流星般飛至,頓在城墻下燃起了熊熊大火。
春末東南風(fēng)狂盛,火焰頓席卷了整個城墻,守城士兵大聲叫喊,慌張退走。火舌沿著城墻燒來,卻被那高墻阻住,城中靠近西的百姓遷離,各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宏大的城墻。
照水城主親前來,檢視。
“那是近二十年才建的!”城主乃是梁國貴族,名喚遲晝,昔年死在耿淵劍下的遲延訇是他伯父,如今聽到耿淵之子來攻城,只恨不能親身上陣,一報當年之辱。
奈何敵軍勢大,遲晝只得蟄伏等待機會,守住照水,拖住敵軍,等待鄭軍解去王之危后,梁國主力再南下救援,他們報仇的機會就到了。
“不用害怕!”遲晝望天際,說,“會下雨的!一場雨下下來!他們就沒有辦法了!”
火勢雖猛,卻不能持久,哪怕附近山上所有的樹全部砍下來,也無法燒死城里的百姓,遲晝怕的只是城南的水軍,那才是主力。
他索性不再管耿曙帶的騎兵,反正燒起來的城墻一片滾燙,既不能上人,更不能搭云梯,他只要抽調(diào)兵力,城南的水道守好便萬事大吉。
遲晝冷笑一聲:“年輕軍神?不過區(qū)區(qū)本事而已。”
大火燒了足足一天一夜,賓河上游則早已被截斷,從山腰瀑布以下,山澗中成為了一個巨大的蓄水湖,被斷木所阻,水位越漫越高,隨有崩湖的危險。
遲晝判斷絲毫不錯,這么多木頭,只能燒個一兩天,直到第三天清晨,天蒙蒙亮,城外已滿是灰燼,黑煙遍布全城,守軍不住咳嗽,被熏得雙流淚。
但天空中陰云密布,正醞釀著一場暴雨,雷聲隱隱傳來。
“抽堤。”耿曙無表情,發(fā)出了第二步命令。
哨聲響起,山腰上,近三千名士兵拖動攔住山澗堰塞湖的斷木,人工堤登崩毀,河水呼嘯著轟然涌了出來。
遲晝正在巡城,忽聞十里外山腰處一聲巨響,大地陣陣震動,不知發(fā)生了何事。
緊接著,數(shù)日間那積雪融化的冰水,沿著干涸河床轟然而下,飛快卷過河道,沖向盡頭的河灣處,水量漫灌,形成唯一的一波巨浪,淹過平原,呼嘯著沖上被燒了一天兩夜、滾燙的城墻。
那水量只夠形成一波,便飛速散去,但足夠了。
白汽沖天而起,然后便是連續(xù)不斷的輕響,仿佛有什么裂開了,被近乎燒紅的石墻驟然冷卻,猶如炮仗般此起彼伏,響成一片,那裂響越來越大,與天際的滾雷混在一起。
落雁城破城的一幕在照水之外重演,雖不及當初太子靈以足足一月間,挖塌了十里巨墻,但近五丈高墻碎裂,崩落的碎石亦十分壯觀。
遲晝驀然睜大雙,睜睜看著前的城墻裂開,再盡數(shù)崩塌下去!
城外青山、河灣、平原登一覽無余,耿曙無表情地駐馬,看著前碎開朝兩邊滾落的高墻,拉下頭盔,擋住了上半張臉,溫潤的嘴唇稍一動。
遲晝看不清率軍之人在做什么,但前的這個巨大缺口告訴他,不用再妄想抵抗了。
緊接著,王騎朝他們發(fā)動了沖鋒,奔馬穿過亂石,沖進了照水城。
“這就是……實際上的情況。”姜恒拿著耿曙的家信,向朝廷眾人從頭到尾,交代完經(jīng)過。
熊耒與太子安聽得一愣一愣,以為姜恒在編故事。
“實話說,”姜恒道,“比我想的還快,嗯,確實,確實很快,原本預(yù)計五月初一前結(jié)束,這才……一個月,現(xiàn)在照水是郢國的屬地了,屈分屈軍已接管了全城。”
“哦……好的。”太子安就像做夢一般。
熊耒登哈哈大笑,朝姜恒說:“好樣的!”
“很好,很好。”熊耒緩慢起身,嘆了口氣,仿佛又有唏噓與傷之意,說道,“年輕人,了不得啊,王兒,好好收拾善后罷。”
說著熊耒竟是獨走了。
太子安過來,拉起姜恒的手,慨道:“太不容易了,郢國十七年里,這是一場最漂亮的勝仗。子淼殿下當真盛名無虛。”
姜恒笑道:“仰仗王威而已。”
“從今往后,兩位就是我大郢的國士!”太子安動道,里卻現(xiàn)出不然與畏懼。
姜恒很清楚這一刻他在想什么:江州如果碰上這等攻勢,要怎么付?!付不了!耿曙若用一樣的計策來打江州,城墻說破就破。
“其實若事先料到,”姜恒說,“不讓他放火,然就無計,萬一下雨呢?就算不下雨,城中拖來水車,在點火開始,便離得遠遠的,從城內(nèi)往城外拋射水流……”
“,”太子安定了定神,說,“也不難破,嗯。”
“應(yīng)當是趙靈破落雁,啟發(fā)了他,”姜恒說,“這計策用一次,就不能用第二次。敵人一旦有了提防,就不能說是奇謀了,雕蟲小技,不足一提。”
姜恒雖是謙虛,卻明白耿曙的計策有多厲害,夸他是軍神當真不為過,這次破照水,當真兵法中的天、地利發(fā)揮到了極致。看似尋常人能想到,卻必須清楚戰(zhàn)場的地形、河水在何處拐彎、能有多大規(guī)模的漫灌、火焰灼燒后多久,才能破堤灌水、這么厚的城墻,能不能形成開裂,以及十萬滾木夠不夠燒到那候。
耿曙每一步估得極準,顯然是多年來的積累,讓他做過許多功課,想到什么計策哪怕用不上,也會先記下來。
功夫總在戰(zhàn)爭之外,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