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衡文清君有個習(xí)慣,愛下午時在回廊下的竹榻上小睡片刻,不喜歡有人在近處打擾。因此,每天的這個時候,宋珧都獨(dú)自去樹林中照看果樹,日日如此。
今天,衡文清君照例去廊下小睡,宋珧提前將源珟喂飽,放到了窩中,衡文清君在榻上合上眼,聽見大門輕輕一響,宋珧出門去了。
衡文淺夢之中,覺得有什么靠近了榻前,面頰與唇上被極柔軟地觸了觸,于是側(cè)了側(cè)身,再緩緩睜開眼,卻看見茸茸一團(tuán)黃毛蹲在枕邊,低頭瞧他。衡文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它的絨毛,小老虎立刻靠著枕側(cè),趴臥下,衡文合上眼,繼續(xù)睡了。
到了傍晚,宋珧在房中搗鼓晚飯,他做神仙許多年,仍然改不了凡人的習(xí)慣,每天非要吃頓晚飯睡覺才踏實(shí)。在島上過了數(shù)年,宋珧的廚藝日益精進(jìn),頗能搗鼓出幾個小菜。衡文坐在廳中,看他將水煮花生,涼拌野菜之類的一樣樣端上桌,飯桌上居然擺了五六盤,不由得笑道:“今天晚上挺豐盛。”宋珧洋洋得意道:“有哪天晚上不豐盛過么?”
衡文只當(dāng)沒聽見,道:“你既然弄了這么多菜,干脆今天晚上再拿壺酒出來小酌兩杯。我記得上次東華送了兩壇凡間的好酒,還沒開封喝過,今天取一壺來喝。”
宋珧立刻眉花眼笑地道:“好,好。”一溜煙地進(jìn)了一扇門中,少頃抱了一只酒壇出來,打開封,頓時酒香四溢。宋珧也不將酒舀進(jìn)酒壺中了,直接擺出兩只玉碗,倒了兩碗。衡文端起一碗,飲了一口,脫口道:“果然是好酒。天庭中的酒也沒有如此香醇。”宋珧灌了一口,道:“那個當(dāng)然,據(jù)說這種酒在凡間有個別稱叫‘神仙不換’,就是說喝了這種酒,連神仙都懶得當(dāng)。哈哈,名不虛傳罷。”
這一壇酒甚大,宋珧與衡文也不知道喝了多少碗后,方才意猶未盡丟下酒碗,踉踉蹌蹌地回臥房睡了。
二天早上,宋珧先起床,端了一碗清水送到源珟窩前。小老虎趴在軟榻上睡得正香,宋珧?qū)⑺敕畔拢嗔巳啾亲余哉Z道:“昨天晚上果然喝多了,聞著哪里都是酒味,連老虎身上都像有酒氣。”再徑直去廳內(nèi)收拾昨天晚上的殘局。正在收拾時,衡文也起來了,懶洋洋地靠在廳邊袖手看宋珧收拾桌子。宋珧抱起酒壇來看了看,只剩下漸漸一層酒底,一面將酒壇封好,一面道:“原以為昨天晚上只喝了小半壇,哪知道咱倆居然喝了幾乎一整壇。”衡文低聲笑道:“只顧著喝了,還真忘了喝下多少。對了,昨天晚上,碧華兄的老虎一直在桌邊臥著,你將它送回窩里睡的?”
宋珧道:“你我不是一道進(jìn)房的么,啊,昨天晚上居然將它忘了!我剛才去給它送水,它正在窩里睡。居然知道自己回窩睡覺。昨天也忘記給它洗澡,毛上都是酒氣。”
衡文道:“沒什么,上午給它洗洗。”
上午時,宋珧?qū)⒃传幇催M(jìn)水盆里洗了一通,毛皮風(fēng)干后,源珟照舊蹭到衡文身邊。待到下午,宋珧?qū)⒃传幱炙突馗C中,自己去樹林中轉(zhuǎn)轉(zhuǎn),衡文在回廊下的竹榻上小憩。
清風(fēng)徐緩,四處寂寂,一道影子行到廊下的竹榻前,恰恰此時,有一片樹葉被風(fēng)吹落到衡文臉側(cè),一只手緩緩地伸到枕邊,將這片樹葉夾了起來,手指再略略一松,樹葉隨著清風(fēng)蕩到廊下。
那道身影站在榻前,端詳了衡文片刻,緩緩俯身,正在此時,榻上閉目沉睡的衡文忽然一動,睜開了雙眼。
衡文睜開眼,只看見碧華靈君的黃毛小虎像昨天一樣蹲在枕前,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眼,天真爛漫。
衡文站起身,對著榻上的小老虎拱了拱手:“閣下的行跡已被小仙看破,不知可否現(xiàn)出真身,到廳中一敘。”
榻上的小老虎口中傳出一聲低笑:“我還以為,玉帝而今已經(jīng)不中用了,滿天庭的小神仙們一個不如一個,一個比一個傻。沒想到竟然還有個能看破本座偽身的。哈哈,看來天庭還有點(diǎn)指望。”
宋珧正在一棵石榴樹邊徘徊,忽然感到附近仙氣大盛,急忙轉(zhuǎn)頭看向住所方向,瑞云四聚,灼灼絢爛,祥光耀眼,直沖云霄,宋小神仙做神仙許多年,卻從未見過如此強(qiáng)盛的仙光,宋珧來不及考慮是何等的大人物大駕光臨,忙忙向住所趕,闖開大門,進(jìn)入內(nèi)院,瑞云與仙光已斂去多半,但依然光華滿院。一道身影與衡文一起站在回廊上。衡文正對那道身影恭恭敬敬地一揖:“小仙愚鈍,未辨出尊上法身,斗膽不敬請教尊上名諱。”
宋珧看著那道身影,呆了一呆。
他做神仙數(shù)千年,這樣扎眼的人物還是一回看到。他的相貌十分好,好得扎眼,滿天庭的蓮花梨花牡丹花芍藥花以及其他森森雜雜的花,都堆在一起,也扎眼不過他的臉。一身華貴的衣袍雖然有點(diǎn)花里胡哨,在他身上卻仙氣十足,墨隨意地散著,不知怎么的,還是看起來非常扎眼,再配上這位尊上身邊的正在慢慢斂去卻依然刺眼的光華萬道,那就是扎眼中的扎眼,無比扎眼。
這位尊上此時面露惆悵之色,有些唏噓地開口道:“唉,名諱啊。你認(rèn)不出我來也情有可原,像我這種可已算是中間死了萬兒八千年的老家伙,不知道你們這些小神仙都聽說過我沒。”
但這位自稱老家伙的尊上看起來只不過是凡人二十上下的年紀(jì),十分年輕,他的聲音也很年輕。用這么年輕的聲音說出如此滄桑的言辭,扎耳得很。
這位尊上又嘆了口氣,坐到竹榻上,向衡文和宋珧招招手:“唉,來來,別板板正正地杵著,我看了難受。尤其是你,你的仙銜是叫衡文清君罷,不錯不錯,滿天庭的小神仙,數(shù)你長得好,本座喜歡。過來坐在本座身邊,我告訴你我是誰。”
衡文站在原地,依然恭恭敬敬道:“尊上若不賜言名諱,小仙不敢唐突。”
扎眼的尊上便道:“好罷,我就先告訴你,本座叫丹絑。你們都聽說過這個名字么?”
衡文滿面驚詫,宋珧又呆了一呆。
當(dāng)年太虛初現(xiàn),天庭始立時,除玉帝之外,天庭中以兩位仙帝為最尊,這兩位仙帝便是神霄仙帝浮黎和紫虛仙帝丹絑。
后來,魔界作亂,攻打天庭,人間幾乎覆滅,神霄仙帝浮黎原身是一條青龍,以自己身軀化成凡土山脈,救扶凡世,龍骨撐起天庭九霄。天庭與魔界大戰(zhàn)時,紫虛仙帝丹絑將自身化成仙火焚盡魔族,魔界從此氣數(shù)敗盡。但是丹絑——
紫虛仙帝丹絑,原身是一只鳳凰,化成仙火焚盡魔族,等于與魔族同歸于盡。
兩位仙帝的悲壯事跡時常被提起,天庭中的每位神仙都銘記于心。
竹榻上扎眼的仙尊對衡文又招了招手:“本座已經(jīng)告訴你我是誰了,你可以過來,在本座身邊坐坐了罷。”
碧華靈君送走了源珟,回到府中,頗覺思念。在臥房里閑坐了片刻,到?jīng)鐾だ镒呱窳艘粫r,又于中庭之中踱步數(shù)回。府里的靈獸們大多在庭院里各自躺著,碧華靈君打眼看見元路和元休正在花叢邊撲鬧玩耍,便踱步過去,兩只小虎立刻順服地臥下。元路和元休已半大,不能抱了,碧華靈君俯下身捋了捋它們的毛,觸手處,卻覺得不如源珟的絨毛柔軟,長嘆了一口氣,慢吞吞地踱開走了。二日,東華帝君過來逛逛,碧華靈君府的門前靜悄悄地,沒有小仙童守門,大門虛掩,東華帝君抬腳進(jìn)府,前庭寂靜一片,東華帝君從回廊繞向中庭,依稀聽見笑鬧聲,遠(yuǎn)遠(yuǎn)看去,只見中庭的一個涼亭內(nèi)身影攢動,飄出一陣陣的喧鬧聲。東華帝君走近涼亭,看見碧華靈君豢養(yǎng)的靈獸們難得都化成了人身,與小仙童們在涼亭的石桌前圍成個圈兒,圈兒中間卻是云清和儻荻各守著石桌的一方,云清卷著袖子搖一個扣碗,儻荻穿著一身與云清搖的那個扣碗相似的白底藍(lán)花紋衣裳,笑嘻嘻地抱著手站著,云清將扣碗猛地扣上桌面,儻荻道:“押小。”云清道:“你還押小?”儻荻道:“為什么不押小。數(shù)數(shù)你身后的人數(shù),已經(jīng)輸給我?guī)讉€?”云清的神情忿忿然地泛紅,道:“我就不信次次都被你猜著,這回一定是大。”
儻荻道:“猜不猜得著開了就知道,這次你再輸了,將池生輸給我吧。”
云清哼了一聲,正要再說些什么,東華帝君走近,小仙童們與靈獸們猛然察覺,都紛紛站直起身退到一邊,儻荻從桌前起身垂手站定,笑嘻嘻道:“帝君。”云清急忙放開扣碗彎腰行禮:“帝君。”東華帝君向桌上掃了一眼:“猜骰子賭大小?”儻荻極順溜地答道:“是。”云清紅了紅臉。東華帝君笑道:“當(dāng)年那位宋珧元君來府上串門的時候教你們的罷。拿什么做注?”
儻荻道:“稟報(bào)帝君,我們輸人數(shù)的,云清那邊十一位小仙,我們這邊二十二位同道,他輸了他那邊的小仙過來我們這邊一個,我輸了我們這邊輸給他兩個,一賠二。”東華帝君捋了捋胡子,看云清身后的小仙只剩了四個,一個靈獸都沒有,云清顯然輸?shù)糜悬c(diǎn)急,狠狠地瞪儻荻。儻荻道:“噯呀,你莫惱,這把如果開出大來,我就輸大點(diǎn),將我們這邊最值錢的葛月輸給你,搭上元路元休,一大帶倆小,怎樣?”元休扯了扯儻荻的袖子,滿面茫然問:“儻荻哥,為什么我們兩個算一個?什么是一大帶倆小?”儻荻道:“方才我不是說要輸大點(diǎn)么,你們兩個和葛月一樣值錢,人間有句話,叫做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兩兄弟加在一起,便非常厲害,你看我連頂厲害的麝馨姐的都沒說,單說了你們兩個,懂了沒?”元休滿臉感動似懂非懂地點(diǎn)頭:“儻荻哥,你真好。”儻荻笑瞇瞇地拍拍他頭頂。
云清冷笑一聲,葛月遠(yuǎn)遠(yuǎn)站在涼亭的一個角落,一副與己無關(guān)的淡漠模樣。
東華帝君呵呵笑了一聲,道:“你們靈君在何處?”云清身后的池生向前一步道:“靈君他在房中。”儻荻接口道:“靈君在房中避靜,參修仙法。”東華帝君道:“怪哉,在這個上下兩不靠的時辰憋在房里,參修哪門子的仙法。”
云清小聲道:“哪里是參修。帝君您給靈君出了個好主意,讓他把那個如意蛋老虎送給別的仙君去養(yǎng),靈君回來后就眼直直的長吁短嘆不住,一園子的珍獸他挨個兒順毛,順一個長嘆一次,嘆的它們沒辦法都化成了人形,靈君他就進(jìn)了房里,沒動靜了。”一群小仙們都愁眉苦臉,眼巴巴地看著東華帝君,池生道:“帝君,您可有什么方法能把靈君扳過來一些?小仙們實(shí)在不知道該如何好了。”東華帝君沉思片刻道:“我曉得了。待我想想。那只小虎因是你們靈君親自孵出來的,他難免重視些,要是能再找個什么讓他養(yǎng)一養(yǎng),把那股愛憐之情轉(zhuǎn)過去些就好了。”儻荻笑道:“要找與源珟近似的讓靈君喜歡,一需找個年幼的才好,我們之中,連元路和元休都是半大不小,再沒有**的了。”一群小仙和一群靈獸們又一齊看東華帝君,東華帝君嘆了口氣,道:“待本君去找找看。”
東華帝君徑直出了碧華靈君府,在天庭里東尋西找了半天,又到各個仙島上去逛,最后轉(zhuǎn)道到了西天,好不容易在西天善法尊者那里借到了兩只還在吃奶的云豹,籠在懷里抱到碧華靈君面前。
碧華靈君看到這兩只小豹子,總算稍微抖擻了一下精神,吩咐小仙童們找碟子盛鹿奶喂食,不再到處堵著靈獸順毛嘆氣,靈獸們終于能變回原身,各自尋僻靜的地方打呵欠。
這兩只小豹子,一只非常不怕生,埋頭大口喝奶,喝飽了就一頭扎下睡覺,云清和池生伸手逗它,它便親昵地抬爪撥動,滾來滾去。另一只卻像被抱來這陌生的處所不大樂意的樣子,扭頭一動不動地趴著,不吃不喝,任小仙童們怎么哄,眼皮都不抬一下。再一日,碧華靈君一手挾著一只云豹在庭院中坐,東海龍?zhí)雍鋈淮掖襾碓L,向碧華靈君道:“碧華兄,宋珧兄讓小弟給你捎句話,說你托給他的那尊大神他侍候不起,讓你趕緊把大神請回你府里。”碧華靈君愣了愣,難道源珟有什么難養(yǎng)的地方得罪了宋珧?在碧華靈君的心里,源珟一向乖巧伶俐又好養(yǎng),沒有一絲一毫能討人嫌的地方。向龍?zhí)釉儐柧烤梗執(zhí)拥纳裆悬c(diǎn)莫測,支支吾吾的,卻像知道什么重大內(nèi)情又被誰封了口,只是催促碧華靈君快去宋珧住的孤島。碧華靈君便放下兩只幼豹,急忙忙趕向宋珧處。紫虛仙帝現(xiàn)法身時的那陣仙光震懾九霄,四海龍族與天上眾仙多被驚動,有游神急惶惶去稟報(bào)玉帝,:“極東海島忽然仙光大現(xiàn),不知為何。”玉帝只賜了句高深莫測的話:“暫莫驚動。”東華帝君卻覺出了有些蹊蹺,隱約覺得與碧華的如意蛋老虎有些關(guān)系,上靈霄殿請問玉帝,玉帝也只是道:“暫莫驚動,看他高興怎樣再說。”東華帝君再要問這個“他”是誰,玉帝半閉著眼道:“此次確實(shí)有些對不住碧華,唉……”
丹絑仙帝自報(bào)家門時,宋珧尚且不知道他就是碧華孵出來的那只老虎。直到這位仙帝陛下大模大樣地坐在竹榻上,大模大樣地扇了扇風(fēng),大模大樣地感慨道:“隔了萬兒八千年看天庭,確實(shí)大不相同了,但就本座做老虎呆在那個小神仙府里的這些時日看,天庭被玉帝管得挺像個樣子,我見著的新一茬小神仙們,各個都還不錯,有幾個瞧起來頗好,讓我心中十分欣慰。”宋珧頓時直了眼:“你你你,你竟是碧華的那只老虎崽子?!”宋小神仙恍若五雷轟頂,目瞪口呆,張口結(jié)舌。半晌,宋珧誠懇地向竹榻上瑞氣千條的尊上道:“恕小仙冒昧,大不敬問一句,帝座您變化成~呃~幼虎糊弄碧華這種小神仙,不覺著……有些……無~牙么?”丹絑帝座道:“無牙?無牙是什么?”宋珧道:“咳,無牙的意思和無恥有些相近。”衡文側(cè)頭涼涼看了他一眼。
丹絑仙帝滿面驚訝:“喔,那無恥又是什么?”宋珧嘿然笑道:“無恥么,就是做事不那么對,不怎么地道。”
丹絑釋然道:“這樣啊,唉,死了萬把年,許多詞兒都生疏忘記了。變老虎么,我是覺得那小神仙費(fèi)了很大工夫我老人家才能從殼里爬出來,本座便暫時圓他個念想只當(dāng)獎賞了,而且我剛出了那個蛋正好也有點(diǎn)懶,以前太白金星等等那些小神仙們看到本座總是閃閃避避的,我不喜歡。模樣,不就是個虛么,分什么鳥獸神仙的,本座就愛親切些,不拘什么樣兒。”宋珧聽得雙眼更加直勾勾地,用力抖動臉皮干笑兩聲:“帝座的見解果然別致,哈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