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碧華靈君和鶴云使一起趕回府中時(shí),丹絑正半躺在中庭回廊邊的軟榻上,瞇著眼睛打瞌睡,兩三個(gè)小仙童侍奉在榻邊,靈獸們?nèi)齼蓛傻嘏P在中庭的碧草中,一派閑適愜意的圖景。
鶴云使誠惶誠恐到榻前跪下:“昨日小仙疏忽,侍奉不周,望帝座恕罪,特來迎接帝座,請帝座回宮。”
丹絑抬手?jǐn)[了擺道:“你起來罷,無須認(rèn)錯(cuò),從今后好好服侍浮黎,便如同盡心服侍本座。本座預(yù)備暫在碧華府上小住,讓浮黎好好休養(yǎng)。”
鶴云使的神色變了變:“可是……”
丹絑懶洋洋道:“唉,浮黎他的脾氣,我最知道,他素有潔癖,喜歡獨(dú)自霸著住的地方。”
鶴云從昨日起侍奉浮黎,覺浮黎仙帝十分隨和,對床鋪被褥絲毫不挑剔,每道菜都用一些,晚上還和小仙童們說了幾句話,雖然感覺確實(shí)有些嚴(yán)肅,但脾氣很好。有不知輕重的小仙覺得他壁虎的模樣十分稀奇,趴在門邊偷看,浮黎也不生氣,或假裝沒看見,或?qū)讉€(gè)小仙笑了笑,喊他們到旁邊說兩句話。
丹絑又道:“而且本座屬火,浮黎屬水,有點(diǎn)犯克,不利于他休養(yǎng)。所以本座就在此處暫時(shí)避一避。總之,你等要好好服侍浮黎,不用思念本座。”
鶴云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依然垂頭跪著。
碧華靈君在一旁道:“不然鶴云使就先尊帝座的旨意,或這幾日,玉帝又另有旨意,亦或不多久,浮虛宮便整修完畢了。”
鶴云便恭恭敬敬道:“小仙遵命。”起身走了。
丹絑笑瞇瞇地看著碧華靈君道:“清席。”
碧華靈君也笑瞇瞇地看著丹絑道:“帝座。”
丹絑道:“清席,你不用擔(dān)心,我讓小仙童們另收拾了一間屋子我睡,不會讓你和我一張床上擠著睡。”
碧華靈君道:“帝座怎能居于偏室,還是小仙自去找別的地方睡。”
丹絑道:“那不好,別說是我硬過來,把你嚇走了。除非你真的嫌惡我,避之不及。我并非不識相的,即刻便走,隨便再去到哪里湊合湊合。”
碧華靈君立刻道:“哪能哪能,得帝座尊駕留宿,鄙府蓬蓽生輝。”
丹絑看了看他,慢悠悠道:“清席,你幾時(shí)才能和我不說客套話。”
碧華靈君就笑笑。
丹絑倒也沒說什么,打了個(gè)呵欠,轉(zhuǎn)了個(gè)話頭道:“清席,你是不是會疑惑,為何我的丹霄宮和浮黎的浮虛宮兩個(gè)名字里各有我和他名中的一個(gè)字?”
碧華靈君道:“不知。”
碧華靈君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小仙童端上茶水。
丹絑半閉著眼道:“其實(shí)啊,丹霄宮以前叫神霄宮,一開始是浮黎住的地方,浮虛宮以前叫紫虛宮,才是我住的地方,我們換了個(gè)地方住。”
碧華靈君對此舊事似乎甚有興趣,道:“哦?”
丹絑道:“嗯,當(dāng)年,這兩座宮蓋起來后不久,我和浮黎打賭,各滅多少魔,他滅過了我說的數(shù),我的紫虛宮跟他姓,給他住,我滅過了他說的數(shù),他的神霄宮跟我姓給我住。結(jié)果,我贏了他也贏了,于是就……”
碧華靈君默默地喝茶。
丹絑道:“清席,事情就是這樣,沒有別的什么。”
碧華靈君說:“哦。”
丹絑于是又在碧華靈君府中住下了。
他這次住下來,卻和之前不同。小仙童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給他布置了一間臥房,丹絑住在里頭,居然沒有到處亂轉(zhuǎn),更沒有轉(zhuǎn)到碧華靈君的房中去。每天在院中來來去去,或者出去逛逛,或者據(jù)說是回趟丹霄宮探望一下浮黎,別的并沒有做啥,更沒有讓碧華靈君作陪。
就這樣過了一兩天,小仙童們幾乎要相信,帝座只是暫時(shí)到府中來住而已。
到了三日,丹絑沒有出去,又在中庭坐著,手里拿了一面鏡子,饒有興趣地看。
碧華靈君從靈霄殿回來,進(jìn)門照例先問:“帝座在府中還是出去了?”
云清回道:“在府中,在中庭照鏡子哩,照了一個(gè)多時(shí)辰了。”
碧華靈君走到中庭,果然看見丹絑還在照鏡子,照得很是入神,目不轉(zhuǎn)睛。待碧華靈君更衣完畢再出來,丹絑像是剛察覺到他,含笑道:“清席,你要來看看么,有趣的很。”
碧華靈君走上前去給丹絑湊個(gè)趣,丹絑招手讓他到了身邊,讓他在一旁的石凳上坐,而后把鏡子伸到他面前:“你瞧瞧。”
碧華靈君定睛看去,鏡身上暈著七彩的流光,鏡面中映著一幅景象。
那是一個(gè)碩大的,鋪滿軟草的——鳥窩。
窩中蹲著一團(tuán)絨絨的東西,居然是一只雛鳥。它圓滾滾的,極像一只雛雞,只是雛雞是黃毛的,這只雛鳥的毛是暖紅色,喙還是嫩嫩的黃。它在窩中跑來跑去,就像一團(tuán)紅絨球在滾來滾去,小小的翅膀偶爾扇動(dòng),雙眼黑漆漆的,有些濕潤,兩只小爪似乎承受不住身體的重量,還微微打著顫。
碧華靈君看鏡子的雙眼頓時(shí)有些直,神色也變了變。
丹絑不動(dòng)聲色地道:“如何?”
雛鳥在鳥窩中伸著脖子向下張望,一個(gè)不穩(wěn),一頭跌了下去,碧華靈君捧著鏡子的手似乎也跟著一抖。
雛鳥的鳥窩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上,它跌到樹下,居然沒有受傷,搖搖頭爬起來,又開始搖搖晃晃地跑來跑去。
梧桐樹下落了許多肥大的葉片,雛鳥歪著頭打量其中一片,用喙啄一下,再啄一下,而后半蹲著,沿著葉梗邊緣的縫隙,努力地把喙和頭伸到葉片下,小翅膀拼命扇動(dòng),像是想把那片葉子用頭頂起來。
恰好這片樹葉甚大,數(shù)次被頂起來一些后,又順著它的腦袋滑落,雛鳥便拼命地再鉆再頂。碧華靈君情不自禁地微笑。
丹絑遂也浮起一抹笑意。
半晌之后,葉片再一次滑落,雛鳥懊惱地縮成一團(tuán),忽然抖了抖小翅膀,渾身冒出淺淺的紅光。
紅光越變越大,待消散之后,方才雛鳥在的地方,坐著一個(gè)一兩歲大穿著緋紅色袍子的孩童。
碧華靈君一向只愛靈獸,對人形的倒沒怎么執(zhí)著過。但鏡中的這個(gè)孩童乃是他做了這么多年神仙看到的最漂亮的一個(gè),嬌嫩的水汪汪的小臉,黑而且亮而且水汪汪的雙眼。他伸手抓起剛才的葉片,頂?shù)筋^上,歡喜地笑了。碧華靈君看著鏡子中的那張?zhí)煺娴男δ槪谷挥X得心抽搐起來,不由得抓緊了鏡子的邊緣。
丹絑噙著笑意,又道:“如何?”
碧華靈君只覺有些失態(tài),急忙回神放下鏡子道:“這只雛鳳是帝座的后輩?”
丹絑道:“你一向不喜羽族,覺得這只雛鳳如何?”
碧華靈君低頭看鏡子,鏡中的孩童雙手舉著葉片玩耍,又把葉片頂在頭上傻笑,碧華靈君的心中又一顫。
丹絑道:“可愛么?”
碧華靈君情不自禁地答道:“可愛。”
丹絑摸著下巴道:“倘若讓你養(yǎng),即使是羽族,你也愿意養(yǎng)么。”
碧華靈君的目光依然不由自主地飄向鏡子,道:“是。”
丹絑微笑,忽而道:“碧華,你曾養(yǎng)過許多幼獸,待到大了,是否就覺得不如年幼的時(shí)候了?”
碧華靈君忽地被此一問,怔了一下,而后回道:“并非如此,年幼時(shí),一派天真,憨態(tài)可掬,是更可愛些,但總都有長大時(shí)。總不能一直養(yǎng)著,大了就要想著有沒有別的去處,而且也和小時(shí)候不同,即便我想養(yǎng),未必養(yǎng)得住,思量前程,都要到恰當(dāng)?shù)牡胤饺ァR灿衅┤缧攦兑话愕模睦锒疾粣廴ィ瓦€在我身邊留著。”
丹絑頷道:“是,待到年長后,確實(shí)與年幼時(shí)大不相同,故而年幼時(shí)好,但到底年長后才是真正模樣。不過往往只看年長的模樣,很難想到幼年是個(gè)什么樣子。”
碧華靈君點(diǎn)頭,目光仍流連在鏡面上,丹絑伸手撫摸了一下鏡柄:“天庭中本來有處溫泉,當(dāng)年太陽星宮曾在此處。我前日想起來,忽然想去泡泡,到了之后才現(xiàn)那地方居然變成了一處府,有個(gè)叫什么命格星君的小神仙住在里面,那個(gè)溫泉也改了個(gè)名字叫天命池。”
碧華靈君盯著鏡子敷衍地唔了一聲。
丹絑微微笑了笑:“那個(gè)命格小仙,倒十分會做事,我說我偶爾有些思舊,他就送了我這面鏡子,據(jù)說叫什么觀塵鏡,倘若仙術(shù)足夠,便可以看見前塵往事。”
碧華靈君的目光終于從鏡面上挪開,慢慢地移過來:“帝座,這鏡中的……”
丹絑笑瞇瞇地道:“唉,這鏡中是我年幼之時(shí)的情形。清席,你看我當(dāng)年還算是只討人愛的雛鳳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