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無遺策
“來人,將那罪人帶上來。”
簪月欲掏出供狀的手一頓,低聲詢問,“尊主,人受了刑,要不要將供狀...”
白羽警告似的睨了她一眼。
簪月嚇得神色一凜,當(dāng)即彎腰退下,去提內(nèi)室的人犯。
那血淋淋的身子被拖上來時,太后當(dāng)場失聲尖叫,“秦姝!你怎敢!你怎敢將這般儀容之人帶到哀家面前,還不給我拖下去,拖下去—”
秦姝一擺手,就有人拿出一面圍屏,端端正正地擺放在太后眼前,隔開了視線,上面的繡屏將犯人的身影過濾得只看得見一團血色,屏風(fēng)后的女人這才稍稍振作。
張?zhí)髶嶂l(fā)鬢,氣還沒喘勻凈,“秦姝,你真是好本事啊。”
不論何時何地,這丫頭都有讓人想狠狠掐死她的沖動。
秦姝起身為太后奉茶,眼里毫無驚懼,“娘娘,這樣的事,其實每日都在九層臺發(fā)生,您首次踏進這門檻,受驚是正常的。”
不去看座上之人的眼神,繼續(xù)補充,“娘娘想要時時關(guān)照秦姝,想為陛下把關(guān),不如今日就在此住下來吧,殿里陳設(shè)雖不如宮中,但也再沒有哪個府邸這樣寬敞了,這九層臺,娘娘想去哪,便去哪。”
“你敢恐嚇我?”女人死死盯著她。
“非也。臣日日住在這,有臣和眾將士守著娘娘的鳳駕,怎敢有人恐嚇娘娘啊。”她應(yīng)和著,到了張?zhí)笱劾飬s覺著她已膽大妄為到想困住自己。
做夢,真是做夢...
“娘娘?”秦姝再喚。
張?zhí)笊畲丝跉猓裆謴?fù),聲音卻暗啞。
“既然你都動了刑了,那就說說吧。若是說不出來,這謝家的小郎君恐怕也要遭此一難了。”
秦姝從圍屏后走出,見謝行周神情并未有太大變化,稍稍松了口氣,不知何時起,她有些看不得忠臣良將失望的神色。
本還拎著犯人的那個臺間,腳尖狠狠戳向那人的傷口——
那人慘叫一聲,從昏迷中痛得驚醒,無聲的張口嚎叫,嗓子已然是喊到嘶啞。
秦姝偏頭看著簪月。
簪月聳肩,愧疚地抿唇,不敢抬眸。唉,快功出不了細活兒啊...想要已經(jīng)賣了身家性命的人迅速招供,談何容易。
趕忙就近倒了杯茶水,強灌著人喝下去。
“咳,咳咳—”那人聲音恢復(fù)了些許,啞著嗓子,無力地想要掙脫桎梏,“還有什么招數(shù),盡管拿上來!”
秦姝挪動步子,輕聲誘導(dǎo),“你若是如實說,本宮今日就賞你個痛快。”
那人正是苦苦求死而不得的關(guān)頭,他死死盯了秦姝良久,終于仰頭狂笑,“哈哈哈哈——一切都是我,是我要陷害謝行周,是我毒了那幾個勞役,你們強行畫押也沒用,都是我一人做的!哈哈哈哈...你能奈我何!”
“是條漢子。”秦姝回首,“娘娘,可聽清了。”
張?zhí)蟊具€稍稍松了口氣,聽到供狀便坐不住了,“什么供狀,你若是嚴(yán)刑逼供,這又豈能作數(shù)。”
“供狀?沒有的事兒。”她唇邊噙著笑意地走到太后身旁,半蹲下去呈仰望的姿勢,神情乖巧,“他都當(dāng)面否了,那就權(quán)當(dāng)不作數(shù)了,可好?”
言語中帶著些許勸諫,“娘娘也知此事牽扯甚廣。若是再糾察下去,臣唯恐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今日娘娘也在,不如此事就這么了了,此案由娘娘親自了結(jié),既有了公正,京中也會傳開娘娘賢明的名聲,況且替謝郎君翻了案,謝家也會感激娘娘的。”
“若是娘娘執(zhí)意追究,臣恐怕,就不能保證這事兒的走向了。”
“算無遺策,嗯?”張?zhí)笮睦镆缓嫔蠀s不顯,似笑非笑地用護甲點了點秦姝的額頭。
算準(zhǔn)了自己如今最在乎名聲,算準(zhǔn)了自己并未狠下心來與謝家這等世族作對。
又算準(zhǔn)了,那張弛手腳不利索,她便可“黃雀在后”地抓了人,在這等著自己上門來,等著自己去做這個“秉公辦案”之人。
可懼,可怕。
“阿姝的想法,甚好。”
秦姝得到了回應(yīng),站起身來,“遵太后旨意,給犯人換身干凈的衣服,拉去鬧市,當(dāng)眾處斬。”
“謝少將軍,即刻釋放,官復(fù)原職。”
“臣,深謝太后娘娘,長公主殿下。”謝行周斂起目光,垂眸叩首。
京城的人心,算是見識過了。
張弛正在殿門外苦等,便見一隊臺間拖著囚衣犯人,那人發(fā)絲臟亂掩住了面容,他看不真切,只分辨得出這群人直沖喧囂的鬧市方向。
當(dāng)下心中凜然,暗道不妙,心知謝家那小子不會淪落到如此模樣。果然不到片刻,殿門大開,秦姝引著太后走出來。
張?zhí)蟛煌莺葚嗔怂谎邸?br />
他來不及細想,快步迎上去,“娘娘,可是案子的真兇找到了?”
秦姝回道,“有娘娘鳳駕親至,什么賊人露不出本相?自然是都招了。太后也乏了,將軍腳程快些,速送太后回宮吧,別讓鬧市的血臟了太后的鞋履。”
李紀(jì)在旁看著事態(tài)發(fā)展,哪還不明白事情已成定局,無轉(zhuǎn)圜之力。今早提點張弛請?zhí)蟪鰧m本是自己一念善意,若是成了,張弛性命可保,卻不想被秦姝利用個透徹。
如今秦姝盯上了張弛,為保萬全,不論是孫無憂,還是身后的大人,都不會再給他機會了。
張?zhí)笠姀埑谶€敢發(fā)愣,不耐道,“還不啟程?”
“是,是。”張弛眨了眨眼睛,扶著太后上車,狐疑地回首瞧著她,終是上馬而去。
目送著太后一行人離去,秦姝轉(zhuǎn)身,卻見那長身玉立之人,負手站于正堂前,神情淡然,靜靜注視著這邊。
“少將軍,可是需要白衣快馬,回家里報個平安?”
謝行周聞聲掃了眼周身,“白衣就不必,一匹快馬即可。”
秦姝往回走,看著他那神情,不禁問道,“少將軍像是有話要說?事情已了,將軍想知道的,本宮定如實相告。”
“事情已了了嗎?在下怎么覺得這只是開篇,殿下還有大把的算計等著臣。”
秦姝不惱,靜待著后話。
“殿下是打定了注意,要借著臣所說的通陽關(guān)線索,一家家的威脅下去,直到讓涉事之人全部為了自保而交權(quán),如此這般,事情怎會已經(jīng)了結(jié)呢。”謝行周長年不在京師,乍不清楚京師局勢動向,這才吃了兩次虧。但到底是少年時便以才學(xué)名動京城之人,如今攪動局勢的人就近在咫尺,他又怎會看不明白。
“少將軍,學(xué)的挺快。”良久,秦姝才贊賞道,“不過是在刑訊司呆上了一夜,腦子就開竅了啊,這九層臺真是靈性。不過,那張弛不是還沒怎么樣嘛,你是怕人死在我手里,沒法親手報仇了?”
謝行周無奈地搖搖頭,“看來殿下說的如實相告,不真。”
“張弛不會死在你我手中了,是也不是。”
“這個,猜對了。”秦姝笑意盈盈,“方才說的有一點不對,能夠為了自保而被舍棄性命的,只有張弛罷了。”
“先帝還在時,太后手里無半分權(quán)柄,張弛也至多算是個戰(zhàn)場的將領(lǐng),如今說是外戚,不過是個新貴而已。京師的新貴...嗤,換得可快了呢。”
“張弛身后的老家伙們,才沒這么好對付...”
謝行周垂眸看她,年輕女子漆黑的青眸明明那般好看,可神思卻深不見底。
“殿下想用這條線索牽制于人,是為了什么。”許是心里那一絲期待,搞得自己不吐不快了。
“權(quán)柄。”
“按臣子論,殿下位極人臣,按皇女論,殿下是先帝親封的嫡長公主。以殿下的聰慧,應(yīng)該不會將自己置于讓陛下憂心的位置上去。”
秦姝抬眼看他,可自己就是在為了權(quán)柄,她也怕這途中任務(wù)未成,反倒受陛下和群臣猜忌,但她還能怎么著?糟心。
“將軍想要聽什么?為了將軍心中的忠義?從結(jié)果上看,并無差別。”
“為忠義行事,和為權(quán)行事,二者大不同。玩弄權(quán)術(shù)之人,也定然無法立身方正,國家身居高位的人不想著如何輔佐君上,利及百姓。久而久之,就成了朝廷中樞潰爛的根源。”
謝行周并不妥協(xié),他相信自己看到的,這人雖手段狠辣,卻未曾冤枉一個無辜之人,試問哪個追逐權(quán)力之人手底下沒幾顆無辜者的頭顱?可晏大人,眾多勞役,還有自己,竟都不少分毫的從她手下逃過一劫。
“將軍一席話,秦姝受教了。”秦姝已經(jīng)不止一次這樣覺得。
這人的話聽起來又陌生又熟悉,陌生在這許多年都無一人與自己論道,熟悉在自己少年時期,母親也曾教導(dǎo),為人最重要的,即可謂是立身方正。
不禁心中些許苦澀,再彎膝致禮,“將軍誠言相勸,秦姝也會以誠待之,若是在能力范圍,我會依將軍所說,找出意圖謀逆之人,即便追求權(quán)柄,秦姝也不會有違律法。況且這條線索事事與將軍有關(guān),恐怕將軍到時也會親身見證秦姝所為,將軍且安心罷。”
這番話少了之前的調(diào)侃之意,句句誠懇,又像是小孩子在保證不會犯錯,說得謝行周手足無措起來,堪堪道,
“殿下即使不與我說這些,也是無妨的。”
“不不不,如你所言,恐怕你我還要再糾纏好一陣呢。”
她話鋒一轉(zhuǎn),又語出驚人,家教嚴(yán)苛的謝行周驚訝挑眉,那句“公主慎言”還沒說出口,女子就接著說道。
“還記得昨晚你在哪個牢房嗎,估計還要再進來很多次,以后那一間就留給你,你放心,日日打掃,除了你之外絕不讓別人住。”
謝行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