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魔鬼
許目成與溫瀾生沿著旋梯走上二樓,她按照溫瀾生的指示,從餐廳的櫥柜中找到了一盒泛黃的藥膏,藥膏盒子上的貼紙上寫著幾個不認(rèn)識的陌生單詞。
“然后呢?”她帶著藥膏回到臥室,向溫瀾生問道,相當(dāng)恐慌地看著他手上的鮮血涓涓細(xì)流一般流淌。
“涂抹到手上就好了,”溫瀾生接過藥膏,念了一邊盒子上的單詞,解釋道,“意思大概是止血劑,專供——”
他像是自嘲一般笑了一下:“專供我這樣與魔鬼做過交易的人使用。”
許目成見他傷在右手,扭開藥膏盒子行動別扭,就接過藥膏,擰開蓋子,問道:“涂在傷口處就行嗎?”
“嗯。”
許目成小心捧起那只發(fā)涼且因為失血而略顯慘白的手,抽了床頭的一張衛(wèi)生紙,抹去血跡,為了抹去那些夾雜在指紋中的血跡,她不小心用力稍猛,至使溫瀾生掌心處觸目驚心的傷口咧了咧嘴,急遽吐出些鮮血。
“哎呀……”許目成心臟抽了一下,她帶著愧疚抬頭去看溫瀾生,卻發(fā)現(xiàn)溫瀾生面不改色,反倒是帶著淺淺笑容。
“不疼的。”他溫聲安慰道。
“怎么可能……”許目成小聲嘟囔著,取出了一大塊藥膏,厚厚涂在溫瀾生的手心。
淡黃色的藥膏用起來感覺很奇怪,涼絲絲地,像是高山融水一般,許目成手指的觸碰帶來的感覺也很微妙,柔軟且富有溫度,很像春風(fēng),但比春風(fēng)要暖,很像小貓毛茸茸的尾巴,但又更有溫度。
他感受著靈巧的精靈游走在手心,藏不住笑意,忍不住輕輕握住了精靈的食指。
“哎——你不要亂動!”許目成大驚,“小心傷口又裂開了。”
“好。”他乖乖應(yīng)道,順從地攤開了手,任憑許目成的手指馳騁在他的手心,替他包扎好傷口。
他無聲端詳著許目成手背細(xì)膩的紋路,又端詳她不甚細(xì)密的睫毛,最終有些好笑地注視著她費盡心思地將紗布扎成蝴蝶結(jié)的模樣。
“好了,你感覺怎么樣?”她問道。
“很好。”
“那,咱們下樓去?”
溫瀾生很緩慢地從掌心的蝴蝶結(jié)中抬起目光,有些艱難問道:“為什么?”
“當(dāng)然是繼續(xù)上班呀,”許目成有些困惑地反問,“不然還能下樓做什么?”
幾乎是一瞬間,許目成想到了一種可能——難道溫瀾生疑心她下樓是為了徐藎元?
見到眼前姑娘的神色逐漸從困惑生出幾絲憤怒,溫瀾生急忙牽起她的手,故意溫聲細(xì)語玩笑,轉(zhuǎn)移姑娘的注意:“走,下樓去,我還以為你會想抽空從冰箱里偷吃點泡芙呢,你什么時候上班這么積極了。”
“泡芙!”許目成眼睛一亮,前天她逛街時溫瀾生見她犯饞送她的大包奶油泡芙的,沒吃完放冰箱里,差點忘了。
當(dāng)許目成再次出現(xiàn)在小酒館一樓時,她手里端了滿滿一盤泡芙,靈符聞著味兒來了,許目成相當(dāng)慷慨地分了他一半,他端著一盤子泡芙火速回到角落,重新加入了談話。
溫瀾生注視著那盤泡芙被瓜分,小鹿精吃了一個,靈符塞了兩個,又遞給徐藎元一個。徐藎元接到泡芙時明顯時想到了什么,抬眼瞅了一眼柜臺方向,無疑是在看許目成。
“你分了他們將近大半呢。”溫瀾生平淡中夾雜著幾分尖銳的語氣。
“是啊,”許目成埋頭手機,“畢竟太多了,總放到冰箱就不好吃了,而且奶油吃多了會膩的。”
“但是你一個都沒有分給我。”
許目成一時好笑,懶散答道:“我的就是你的,還用我分給你嗎?”
大概是因為聽出了許目成口中自己與他人的不同,溫瀾生終于有了稍稍的滿足之感,坐到許目成身旁,看起她刷的小視頻來,順便享受了一波投喂她吃泡芙的快樂。
沒過幾時,夜色剛深,徐藎元便起身辭行,盡管靈符與白露一再挽留,但他確實有些事情要處理。辭別完白露與靈符,他走到柜臺,輕輕敲了敲桌子,勾起了埋頭手機的許目成的注意。
“嗯?”許目成嘴正被泡芙填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有些茫然的從手機中抬起目光。
“那個,我走了,”徐藎元向她招呼道,“改天再見了。”
“嗯嗯,改天見。”許目成下意識順嘴接到。
徐藎元微微一笑,畢竟這聲“改天見”像極了過去許目成同他在一起時的語氣。
幾乎是徐藎元剛走出小酒館門口,門框上的風(fēng)鈴聲尚未停止,溫瀾生就生硬且突兀的說道:“不要改天見。”
許目成愣了幾秒,笑了一下,塞了一只泡芙喂給溫瀾生。
小酒館今日與往日不同不僅是徐藎元的出現(xiàn),還有白露在小酒館呆了很久,久到靈符都起身去策劃一場“偶遇”后,白露依然頑固地在小酒館呆了半個鐘頭。
當(dāng)夜色實在有些深時,白露不得不起身告別,再晚的話宿舍就要宵禁了:“奇怪了,今天怎么沒有見到梅非,之前我總會碰見他的。”
“或許他今天有些忙?”許目成猜測。
“他很忙嗎?”白露有些困惑,過去她一直覺得梅非挺清閑的,只要她想,梅非就會出現(xiàn)。
溫瀾生輕聲說道:“當(dāng)然啊,魔鬼嘛,忙著收割亡靈,還有忙著各種交易。”
“哎……可是他今天沒有出現(xiàn),之前我每次來都能見到他。”白露有些失望。
她剛出小酒館的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樣,又重新折了回來,對許目成說道:“上次與你去學(xué)校玩,導(dǎo)師找我有事,最近我終于是完成手頭所有任務(wù)了,你有空就去找我啊,上次我同你說的食堂里超好吃的番蔬玉米粉你還沒嘗呢。”
許目成欣然應(yīng)下,反正她向來沒什么事干,閑的有些空虛,偶爾去校園里溜達(dá)溜達(dá)也算不錯,正好她仍在思考諸如重回學(xué)校讀書之類的,上次本想與白露交流一下,沒想還未開始就被打斷,這次她可要好好瞧瞧白露平常的文獻(xiàn)研究之類的。
許目成與白露約好明天見,送她出了小酒館,走入茫茫夜色,有些擔(dān)憂,叮囑道:“路上小心,到宿舍之后給我發(fā)消息說一聲啊。”
十五分鐘后,許目成收到了白露匯報回到宿舍的消息,接著沒幾分鐘,梅非出現(xiàn)在小酒館內(nèi)。
梅非的出現(xiàn)總是悄無聲息,直到溫瀾生拍了拍沉迷手機的許目成,示意她將一杯酒送到一張桌子上時,她才驟然發(fā)現(xiàn)道梅非出現(xiàn)在了小酒館,一時為自己剛剛看了些幼稚可笑的土味視頻感到羞愧,剛剛她腦海中充斥著洗腦的曲目,梅非不會又讀到她的想法了吧。
然而梅非只是坐在一張小圓桌旁,雙手十指交叉,有些出神,像是在想些什么一樣。冷白的燈光投射下來造成一片小小的陰影,愈發(fā)顯得他立體的五官深邃幽長,恍若博物館的古老雕塑一樣,神秘莫測。
“你來晚了一點,白露剛走。”許目成端上一杯酒時不無遺憾地對他說道。
“我知道。”梅非照舊是冷言冷語,其實他剛從白露的學(xué)校回來,從白露出小酒館的門,他便一直在暗中護送。
或許是與梅非見面次數(shù)多了,漸漸感到熟絡(luò)起來,也或是因為喜歡小鹿精便也愛屋及烏,對同樣喜歡小鹿精的魔鬼也親切起來,亦或是剛剛幾杯小酒下肚,現(xiàn)在有些上頭,酒壯慫人膽,許目成忘記了在梅非面前要謹(jǐn)言慎行的規(guī)矩,無意識地帶了些埋怨地語氣:“你知道?那你怎么不早些來。”
梅非慢條斯理呷了一口酒,仍是略帶譏諷的語氣:“我為什么要早來?”
“可是白露等了你好久啊。”
在一瞬間,梅非臉上的表情起伏了一下,仿佛是要微笑一般,但那只是一瞬間,很快那絲細(xì)微的起伏就消失在了冷面之后。
他冷冷說道:“今天有人同白露一起來小酒館消遣,我做什么要出現(xiàn)打攪他們呢。”
“那是徐藎元,是白露的老師新招的學(xué)生。”
“那倒不錯,白露同他在一起應(yīng)該不錯。”梅非緩緩道。
“什么?”許目成大驚失色,倒不是因為徐藎元有著她前男友的身份,而是因為梅非的話實在離譜,“你想到哪里去了?他們只是同學(xué)關(guān)系而已,甚至同學(xué)還算不上,按正常情況,過完暑假徐藎元才算正式入學(xué)呢。”
“我知道。但那個男生確實不錯,坦坦蕩蕩的光明人物,從心底到靈魂,無一不是燦爛明亮,確實同白露很配。”梅非依舊那種半帶譏諷的語氣,若不是熟悉了梅非那種帶刺兒的語氣和熟悉徐藎元的為人,許目成大概很難聽得出梅非是在表示贊揚。
“你心里不也是這樣覺得嗎。”梅非瞟了一眼許目成,輕飄飄說道,“認(rèn)為他是光芒萬丈的人。”
柜臺處的溫瀾生驟然停下了手中動作。
意識到大腦被入侵,許目成“慌不擇路”地轉(zhuǎn)移話題:“你不是挺喜歡白露的嗎,干嘛不告訴她,你難道還不知道她是那種性子的?”
梅非的神色忽然變了,盡管他面上的五官只是微小波動了一下,但傳遞出的那種扭曲的憤怒令許目成不寒而栗,忍不住后退了兩步。
“你知道我是什么嗎?”他忽然盯著許目成問道。
許目成一向有些害怕梅非的深不見底的黑眼睛,渾身不在地小聲答道:“知道,是魔鬼。”
“那你怎么敢,”梅非咬了咬牙,頸間喉頭輕微地滑動了一下,“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勸白露向我詢問什么是愛?你怎么敢真心盼著我與白露在一起?”
許目成有些不明所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又惹著梅非了。
“既然知道我是魔鬼,那你怎么就想不到魔鬼都是做什么營生的?”梅非冷冷地譏諷道,“我所做的當(dāng)然不是什么助人為樂與人為善的好工作,我只負(fù)責(zé)收割靈魂以及一些下流的無恥交易。”
“什,什么?”許目成驚恐地看到梅非從虛空中變成了一把巨大的鐮刀,甚至空氣都因鐮刀的出現(xiàn)而變得沉悶渾濁,許目成幾乎是瞬間便明白了諸多藝術(shù)作品中死神的形象從何而來。
“我每日都要與腐朽的死亡與罪惡打交道,做得都是見不得光的事業(yè),白露心如白紙,只是天真的小鹿罷了,你為何會認(rèn)為她要同我這般污泥中的東西纏上太多的聯(lián)系?”梅非漸漸變的有些咄咄逼人,許目成驚恐地后退,一步兩步,然后觸碰到一個柔軟的懷抱。
溫瀾生摟住了有點發(fā)抖的許目成,微微提高了嗓音:“梅非!”
魔鬼混沌的氣焰微微收斂,但仍是一幅傲然的冰冷神態(tài),緩緩捏起杯子,抿了一口冷酒。
溫瀾生輕輕拍著許目成的后背,在他的安撫之下,許目成漸漸平靜下來,她的大腦很少像這樣思緒一片混亂,她詫異而艱難地嘗試?yán)斫饷贩峭蝗缙鋪淼拿舾星榫w,就像梳理成團的貓毛一樣。
她疑心梅非或許會讀到她混亂的想法,但她又認(rèn)為梅非無法從她混亂的腦海中讀出太多,于是她清了清嗓子,一邊理順?biāo)季w,一邊輕聲而堅定道:“我覺得——”
她有點畏縮地避開了梅非投射過來的兩道漆黑目光,繼續(xù)鼓起勇氣沖他說道:“你的想法有點問題。”
“與腐敗和死亡打交道并不是什么見不得光的事情,”許目成竭力思索如何才能表述清楚,“死亡腐爛都只是一個過程而已,未必代表著黑暗如泥沼,可能意味著新生,收割亡者的靈魂或許是一種幫助,幫助他們完成最后一步,怎么說呢,徹底的死亡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許目成的話語狂風(fēng)似的猛地撞在溫瀾生身上,許目成對于死亡的看法使他衍生出了極大的恐懼,他不知道許目成是怎樣產(chǎn)生出這樣的想法,他無可避免地覺察到飛鳥終究是向往自由,□□終將會消泯入黃土,他可以讓小鳥兒的目光聚焦己身,但他關(guān)不住小鳥兒的思想與心臟。
許目成全然沒有察覺到溫瀾生的波動,繼續(xù)對梅非說道:“還有那些你認(rèn)為骯臟的交易,那只是欲望的表現(xiàn),欲望而已,只是因為眾人給欲望冠以惡名,所以你才會認(rèn)為那些欲望不恥與骯臟,可那只是欲望而已,假如你不加以任何評判的話——”
許目成又陷入了屬于自己的詭辯,陷入了沉思,沉默皺眉了數(shù)秒之后,她終于找到了關(guān)鍵,她說的只是她的淺薄想法。
“你為什么不問問白露是怎么想的呢?”許目成說道,“或許她根本就不在乎你說的那些,甚至她會理解你的——”
梅非舉起了手,制止了許目成的言語,他有些悲哀地知道姑娘在嘗試?yán)斫馑讶蛔x到了姑娘紛飛的思緒,但他不認(rèn)為年輕的姑娘能明白他的意思、明白他在漫長歲月中見識到的丑惡與黑暗,他認(rèn)為年輕姑娘的仍然是年輕而缺少閱歷,她總會天真的將一切想得沒有那么惡劣……
但這樣也不錯,他涼薄地想,至少他又多認(rèn)識了一個善良的人,盡管魔鬼對良善的人而言也是百害無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