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舊憶
門口的風(fēng)鈴悶悶響了幾聲,戴維蘭消失在夜色之中,靈符的耳朵和尾巴又冒了出來,耷拉著,顯得垂頭喪氣。
“靈符,靈符!”許目成叫了好幾聲,貓妖才從沮喪中回過神來。
“你干嘛要假裝看不見戴維蘭?她為什么也不搭理你?”許目成一邊清理著銅盆中余下的一點灰燼,一邊好奇道,“你們吵架了嗎?感覺氣氛怪怪的……”
“沒有。”靈符拖著尾巴,捧著杯子坐到吧臺邊上,自己又續(xù)了一杯,一口悶了,喪氣道,“沒有吵架,就是……就是,唉……”
靈符欲言又止,抬起頭望著許目成,一雙綠色眼睛顯得有些迷茫,又有些無助,他或許因為猛灌了一杯貓薄荷酒,貓妖的眼尾竟也離奇地沾上了幾分淡淡的迷離紅色。
“呃……”許目成面對著貓妖傻傻又有些可憐的表情,有一點不知所措,片刻后撓了撓靈符的貓耳朵,溫和安慰道,“如果你們兩個有什么矛盾,你作一只勇敢的貓妖,去說開了就好啦,再說啦,兩個心心相印的人,嗯,也不一定是人,反正就是那個意思了,就算有什么事,兩個心心相印的‘人’之間是不會真的狠下心去責(zé)怪彼此的。”
“我知道,但是,但是……”少年模樣的貓妖沉沉嘆了一口氣,仿佛一個寫不完作業(yè)的苦惱少年。
“還有下次你見到維蘭,千萬不要告訴她……”貓妖猶豫了一下,有些害羞似的小聲嘆息道,“不要告訴她我很喜歡她。”
“為什么?”許目成小小的吃驚了一下,她一直以為靈符會是那種喜歡就要纏著不放、用一雙清澈翠眼笑瞇瞇的注視著,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主權(quán)的那種。
“你們這是故意置氣?”她有些不理解。
“不是啦,”靈符搖了搖腦袋,嘟囔道,“反正你答應(yīng)我不要告訴她,好嗎?”
“好吧,”許目成信誓旦旦,“保證守口如瓶。”
“一定記好你的保證,我,我先走了。”靈符放下手里的空玻璃杯,拖著尾巴走了。
許目成總覺得貓妖這樣落魄實在少見,有些擔(dān)憂,便追上去安慰了幾句,拍了拍他的肩膀,注視著靈符單薄身形消失在小巷盡頭后才鎖上了小酒館的門。
“你不感覺靈符與戴維蘭之間的關(guān)系有點奇怪嗎?”許目成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刷洗著玻璃杯時問道。
“有點。”溫瀾生輕輕握住了許目成的手腕,止住她刷刷洗洗的動作,遞給她一杯溫?zé)岬木疲票酗h著一朵橘色的小花,“別忘了,遇見鬼魂之后要驅(qū)寒,冬天尤甚。”
“啊,差點忘了,”許目成嚇了一跳,將手腕從溫瀾生纖細手指中抽出,在毛巾上抹了一下,捧著杯子慢慢啜飲起酒水,思緒卻依然飄在貓妖與鬼魂那里,“為什么他們會這樣?靈符分明很喜歡戴維蘭呀。”
“嗯。”溫瀾生應(yīng)了一聲。
許目成眨巴著眼,期待著溫瀾生再說些什么,但他抿著嘴唇,只是溫和地注視著自己。許目成不自在的咳了一聲,喝了一口溫?zé)岬木扑执俚溃骸拔視怨院韧甑摹!?br/>
溫瀾生看著許目成滿腦子想著靈符,忽然想起了傍晚時分姑娘與化為原型的貓妖那樣肆無忌憚的玩鬧。
“不要與靈符玩的太近。”他輕聲道。
“啊?”許目成一愣,下意識反問道,“為什么?我覺得靈符看起來挺好的啊。”
她做足了溫瀾生說出諸如“貓妖冥頑不靈、壞的可以”等離奇理由的準備,卻沒料到溫瀾生依舊溫和地注視著她,云淡風(fēng)輕道:“你與他走的太近,我會不開心的。”
許目成張了張嘴,沒有再敢問為什么,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簾,無法控制淺淺的紅暈爬上兩頰,她默默將手里的酒水喝完,又默默刷洗干凈最后幾只玻璃杯,最后默默跟在溫瀾生身后走上旋梯,在二樓拐角處,她想起不知溫瀾生的胃痛怎樣了,便對他道:“你的胃怎樣啦?你夜里要是不舒服的厲害可以叫我哦。”
“無妨。”溫瀾生輕輕道。
許目成本想說“萬一難受的厲害出什么事”,但一想溫瀾生不會死掉,就道:“就算不會導(dǎo)致什么嚴重問題那也是會難受的,說不定我有辦法能讓你舒服點嘛。”
“好。”溫瀾生輕輕笑了一笑,眉眼如纖纖蝶翼般,薄唇一張一啟,溫聲柔語,“晚安。”
“嗯,嗯,晚安。”許目成腦子一片空白,呆呆地回復(fù)道。
夜色愈來愈深,許目成帶著無數(shù)遐思陷入夢香,時鐘敲過了十二下,零散星辰點綴在深色天幕之中,然而冬季的寒夜,從來都不溫柔。
靈符帶著帽子走在昏黃的路燈下,他低頭走著,走著,仿佛永遠也走不到盡頭一樣走著,他直直地想著戴維蘭,想著她在小酒館的模樣與舉止,洶涌的愛意與記憶隨著滾燙的血液,沖擊著他的心房,妄想撬開上了鎖的心窗,徜徉于大街小巷,直至充斥整個天空。
他猛地停住腳步,堪堪嘆息一聲,撫著左胸,壓下將要溢出的情感。
“冬天總是這么冷……”靈符倦倦嘟囔了一句,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冬天一向是這樣的寒冷,即便百年前也是如此。
黑貓記憶中百年前的冬天有纏綿病榻的孱弱少年,有理著藥草的冷漠少婦,也有朝氣蓬勃的青年人。
自從溫瀾生的二哥溫珩淵因為學(xué)|運被趕回家后,死氣沉沉的溫府家中不過多了他一個人,卻忽然煥發(fā)了幾分意想不到的生機。
黑貓記憶中的二哥溫珩淵一表人才,有一口好牙,笑起來時那一口白牙襯得他愈發(fā)陽光,溫珩淵人長得爽朗,性格也爽朗,路見不平,便要打抱不平,如此性格,自然少不了朋友,其中關(guān)系最好的自然是東洋留學(xué)歸來的小醫(yī)生方岳舟,兩人關(guān)系好的就像穿一條褲子的兄弟,讀同樣的雜志,寫同樣的稿子,痛罵同一個軍閥,反抗同一個制度。
溫珩淵與方岳舟,遠比溫珩淵與溫瀾生更像一對兄弟。
比起溫珩淵,黑貓更喜歡方岳舟多一些,盡管他身上總有著淡淡的消毒水味兒。
方岳舟眼睛不大,帶著眼鏡,文質(zhì)彬彬的,脖子上總圍著一圈兒圍脖,每次路過黑貓,總停下摸摸它的腦袋,從口袋里掏出點什么好吃的東西喂它,這一點很像鄰家戴氏姑娘戴維蘭,只不過方岳舟掏出的都是尋常食物,戴維蘭卻能掏出些從洋人哪里淘換來的新奇寵物零食,哄得黑貓眼花繚亂。
溫府公館不遠處就是戴氏公館,戴氏祖上就是經(jīng)商的,本就闊綽,再加上那些年順著風(fēng)頭,愈發(fā)的富足,只是子嗣凋零,傳到戴維蘭那輩兒,只有她一個姑娘。偌大的家業(yè)和唯一的后代組合起來,戴維蘭從小便是金銀綢緞、美玉珠寶堆出來的大小姐,她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得到的還一定是最好的那一種。黑貓因此沾光,吃了幾年最好的貓零食。
“我的大小姐呀,你說說,這世上有什么是你搞不到的!”每當(dāng)戴維蘭帶來某些明面上找不到的雜志報刊或者國外新出的醫(yī)學(xué)資料時,方岳舟總是一面翻閱一面發(fā)出這般感嘆。
每當(dāng)這時,戴維蘭總是有些小得意,挑一下秀麗柳眉,笑著質(zhì)問道:“說說吧,打算怎么謝我。”
“大小姐,你說要我怎么謝你呢,你什么都不缺,我也不知道怎么辦好。”方岳舟苦惱道,“我除了會給人看病,什么都不會。”
“那你就給我看病唄。”
“可我希望大小姐沒有疾病,永遠用不到我才好。”方岳舟微微笑著真誠道。
每一個心動的原因總是離奇而沉重,或許是正是這一句話令戴維蘭心緒飄飛。
從此戴氏的千金大小姐終于明白了金錢不是萬能的,她的金山銀山買的來華貴綢緞,買的來好吃的貓貓零食,買的來趨炎附勢、阿諛奉承的小人,卻很難買下方岳舟的一顆真心,很難買下一份好姻緣。
他們年輕人有年輕人最愛操心的天下國際,紙筆為刀,時常振臂高呼,年輕人的父輩祖輩卻在為年輕人的終身大事操心,算計著柴米油鹽,思慮著婚喪嫁娶。
溫家老爺并不保守,甚至送兒子女兒留洋讀書,一度西裝革履,但三女兒留洋回來卻多了個孩子,險些把清高了一輩子的溫老爺氣死,從這之后,溫老爺又換回了長袍馬褂,不愿再聽些自由戀愛的言論。
戴家老爺則不作他想,只想著能夠招個好女婿幫他將偌大的家業(yè)傳下去,挑來挑去,看不上那些貪戴家財產(chǎn)的,看不上那些圖維蘭貌美的,最后倒是瞧著書香傳家的鄰居溫珩淵相當(dāng)順眼。
兩家大人暗中談了幾次,都是一拍即合。溫老爺知道戴維蘭模樣周正,讀書識字明事理,戴老爺喜歡溫珩淵豐神俊朗,膽大聰明能成事兒,約好了等戴維蘭一畢業(yè)就完婚,誰都覺得兩人是郎才女貌,門當(dāng)戶對,天作之合……反正是什么般配詞兒都能用到這一對兒新人上。
若說誰對這婚約不滿意,那只有當(dāng)事人了。溫珩淵自然不愿意,他讀了老多自由平等的文章,眼中只望著光,只想著如何前行,心里被家國天下填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惦記不上兒女情長。另一個不愿意的自然是戴維蘭,溫珩淵是個挺好的人,只可惜她沒那么喜歡。
不管樂意與不樂意,這樁婚事最后還是成了竹籃打水。戰(zhàn)火紛飛之下,任何一個人都難免其災(zāi),溫家的詩書禮法抵不過炮火轟鳴,一道又一道的門鎖擋不住溫珩淵矢志報國的決心。夜間難寐的溫瀾生在屋外徘徊,便無意中撞到了偷偷溜走的二哥。
“瀾生,”二哥拍了拍他的尚且稚嫩肩頭,那雙熠熠生輝的眼睛有些濕潤,遠處傳來炮火轟鳴的異響,二哥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的天空,最終沒能說出些什么,只叫他多多保重,“你可要好好活下去,活到那光芒萬丈的時代。”
戴家的萬貫家財填不上戰(zhàn)爭這一個大窟窿,銀元嘩嘩流水般消失,戴老爺一病不起,年輕的醫(yī)生方岳舟無能為力,只好憐惜地輕輕抱住了撲進他懷里抽泣的女孩兒,請她節(jié)哀順變。
隨著戰(zhàn)事的繼續(xù),任是金銀珠寶中長大的戴氏姑娘也同尋常人一般流離失所,在亂世無父兄庇護的千金大小姐日子愈發(fā)艱難,同樣艱難的還有黑貓靈符。
主人溫家三小姐的去世以及溫瀾生遠走異國令靈符貓生艱難,從小作為寵物養(yǎng)大的他早忘了如何捕捉獵物,饑腸轆轆間他游走于街道各處,無意見到了熟悉的身影——戴維蘭。昔日的千金大小姐不復(fù)往日榮光,飲食是粗食淡飯,饑一頓飽一頓,穿著也早沒了綾羅綢緞,只是領(lǐng)口袖口依舊同過去般簡陋的繡著幾朵蘭花,梳妝臺上的瓶瓶罐罐不見蹤跡,只余下一把斷了齒的梳子,唯一不變的是她依舊像過去那樣,總是對黑貓靈符很好。或許是因為喂養(yǎng)貓咪這個舉動總能令她回想起少女時代與小醫(yī)生方岳舟一同蹲在溫府的長廊上,注視著貓咪添罐頭的無憂歲月吧,總之,在一個人尚吃不飽的歲月里,戴維蘭收養(yǎng)了流離的貓咪。
她對著貓咪說話,當(dāng)炮火聲響徹天際時,她會將貓咪抱在顫抖的懷中,當(dāng)前線傳來電報時,她同貓咪一同期待著勝利的訊息,當(dāng)清輝月滿時,她也會對著貓咪傾訴對遠在天邊的心上人的思念。
“如果他留下來就好了。”戴維蘭對著黑貓說。
“喵嗚。”黑貓表示贊同。
良久,戴維蘭又長長嘆了口氣,帶著少女獨有的惆悵與溫婉:“他還是不要留下的好,他同珩淵哥哥很像,只是比較內(nèi)斂,留下來他也是不情愿的。”
“喵嗚。”黑貓又表示贊同。
“是不是我說什么你都覺得很對?”戴維蘭輕輕揉了揉貓咪的鼻子。
“喵嗚。”
“誒,你綠色的眼睛里面都是我,就好像我住在綠寶石里一樣。”戴維蘭望著小貓朗聲笑了起來。
“喵嗚。”
黑貓靈符望著落魄的千金小姐,由衷地希望她的愿望都能夠?qū)崿F(xiàn),也希望少女的身形能夠永遠停留在他的眼底。
“希望今夜能夠太平。”戴維蘭躺在床上,祈禱今夜不會再有轟炸,將貓咪摟住,輕聲耳語,“睡吧,明早說不定能找到好吃的,等戰(zhàn)爭停了,說不定我還能再買些罐頭給你吃。”
“喵嗚。”黑貓靈符將腦袋倚在少女的臂膀上,安心的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