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60章(中)
只是, 蘇恒既然已經(jīng)知道,衛(wèi)秀曾派人刺殺他, 為何還任他在長安城往來交際?莫非他也和我一樣,有許多事尚不明白, 想要看看衛(wèi)秀究竟要做什么?
只是這就未免小瞧了衛(wèi)秀。衛(wèi)家雖已無人在朝中為官,但是姻親、門生仍有不少身處高位。他又是混不吝的性格,真想折騰,未必不能鬧出事來。還是不要太放任他的好。
我說:“陛下何不見見他?我總覺得他來這一趟沒這么簡單。若真的是來獻(xiàn)圖的,自然不能怠慢。若不是,也好看看他究竟有什么盤算。”
蘇恒卻說:“朕還想再等等。”
我心里不以為然,待要再說, 卻被蘇恒抬手止住。
“不止刺殺朕這一件——當(dāng)年婉清病重, 也與他脫不了干系。”
我便閉上了嘴。
我一直認(rèn)定,當(dāng)年求藥,是劉碧君借著婉清病重一事,做了一場大戲陷害于我。蘇恒卻說是衛(wèi)秀做的——就算是蘇恒自己, 也未必敢說對后宮這些事了若指掌。何況衛(wèi)秀?他再神通廣大, 也未必能隔著一堵宮墻,操控一個宮女的生死。
不論有意無意,蘇恒這都是在替劉碧君開脫了。
他大概看出了我的不悅,又說,“碧君并不是在做戲,那孩子確實病了。后來雖然治好,卻也已燒壞了——左耳失聰, 一直到七八歲,話還說不清楚,走路也不很利索……”
我依舊沉默著。
——那不止是劉碧君的兒子,也是蘇恒的兒子。
婉清也曾有過這樣的時光,我狠著心看她一遍遍的摔倒,不去扶她。縱然后來她能跑能跳,能將話說明白了,想到當(dāng)日的情形,我依舊心中酸楚。想必蘇恒看著那孩子的模樣,也無法不難過。
我心有戚戚,很是憐憫那個孩子。可是我沒有辦法對蘇恒和劉碧君生出同情來。
自然——我也不得不承認(rèn),蘇恒說的有道理。作為一個母親,劉碧君不可能拿自己兒子的性命作為陷害我的籌碼。
“朕盤問過她,”蘇恒道。他面上淡淡的,“她給了朕一封信。說是有人特地寫信告訴她,你手上有藥。太醫(yī)束手無策,她只能病篤亂投醫(yī),去椒房殿求你。那信……模仿了你的筆跡。”
我聽著。
“朕拷問了長信殿里的下人——許是拷問得急了,她們互相攀咬,險些釀成大案。只能中途叫停。隨即,朕查了那個落水身亡的宮女……”他停頓了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時竟失神了。
——我能想到那原因。因為那宮女與太后干系很深。若此事真的是衛(wèi)秀在搞鬼,太后必然與衛(wèi)秀也有所勾結(jié)——而衛(wèi)秀曾派人刺殺蘇恒。換成我是蘇恒,想到自己母親和要殺自己的人有所牽連,心里也不會好受。
我便依舊沉默著。
蘇恒大約想明白了些什么。仍是與我說著話,卻明顯的心不在焉了。
“朕又盤問了椒房殿里的人、給婉清開藥的大夫……大夫說,婉清得的像是疫癘。那一年巴中一代小兒多感染疫癘,卻沒有蔓延成瘟疫,只因為有人開出了對癥的方子。那大夫正是從衛(wèi)秀手上弄到三幅成藥,正碰上你派人去給婉清求藥。他便給了你兩副。”
——聽著確實跟衛(wèi)秀脫不開關(guān)系。然而真這么計較起來,我反而該謝衛(wèi)秀救婉清一命。除非是衛(wèi)秀刻意將疫癘傳到宮里來。而要特意讓婉清染上,憑衛(wèi)秀一個人是做不到的。
何況,劉碧君撒謊說是宮女從我殿里偷了藥才救活她兒子,分明就是存了害我的心——當(dāng)然,到了那種地步,能順便咬我一口,她定然不會猶豫。倒也未必就是她提前謀劃。
蘇恒接著說道:“后來,劉君宇從成都回來,帶回衛(wèi)秀的遺物,還有他留給……留給朕的信——衛(wèi)秀一直在模仿你的筆跡。”
……衛(wèi)秀是有這種執(zhí)念的。
只是——我對他留給蘇恒的信更好奇些,便問,“他寫了什么?”
蘇恒笑了笑,目光柔緩的望著我,“他說,看到可貞你過得不好,他很欣慰。”
……這也確實是衛(wèi)秀會說的話——只是怎么想,這話都不該說給蘇恒聽。
按他的性子,留給蘇恒的信當(dāng)不會這么言之無物。怎么也該揭露些讓蘇恒悔不當(dāng)初、痛不欲生的真相才對——十有八九,我與蘇恒心里疑惑的事,里面都有解答。
我心中糾結(jié),終于還是問道:“就沒有別的話嗎?”
蘇恒就微微的側(cè)過頭來,細(xì)細(xì)的打量著我,“有倒是有……” 他漫不經(jīng)心的說著,“當(dāng)年,衛(wèi)秀曾寫給可貞一封信。”他看著散漫,目光卻瞬也不瞬的望進(jìn)我眼睛里,“可貞是怎么回復(fù)的?”
莫非機(jī)巧在那封信里?
然而我仔細(xì)想了好久,還是只能答道:“已是十幾年前的事。連衛(wèi)秀給我寫過信,我都已記不清了……”終究還是有些不甘心,“陛下可還記得,那是封什么樣的信?”
蘇恒道:“大致是寫從成都一路到長安所見的壯美景致,又追憶當(dāng)年邯鄲的海棠暖雪。最后寫到長安春寒,風(fēng)雷交加,不堪行路——他很掛念你……之類。”
目瞪口呆。
我知道蘇恒有過目成誦的本事,卻還是沒想到,十余年前一封如此瑣碎的書信,他竟也能記得大概。
然而他既然記得這么清楚,又何必再問我。
我就疑惑的望著蘇恒,他目光一飄忽,“朕……就是想知道,你是怎么回復(fù)的。”
我這才明白他話里的意味,一時簡直哭笑不得。
便只好努力的回想,實在想不起來時,也只能無語的望著他,“陛下既攔了衛(wèi)秀的信,想必連臣妾的一并攔下了——陛下就不記得臣妾寫了什么?”
蘇恒面上竟罕見的露出了羞惱并困窘的神色,“攔是攔了……但朕并沒有看。”
我不由就笑起來——這人別扭之處比我更勝。若衛(wèi)秀也重活一回,知道他為此糾結(jié)了十幾年,只怕笑也笑死了。
我說:“我真記不得了。不過那信縱然我回了,回的大約也是無字書。”
蘇恒不解,我憶起往事,一時心里百般滋味,“當(dāng)年衛(wèi)家太夫人中意我舅家表妹,想說給衛(wèi)秀。想眼看要成親了——衛(wèi)秀卻遽然悔婚,娶了李玨的妹妹。這件事當(dāng)年鬧得不輕,邯鄲沈、蘇兩家丟盡了臉面,表妹也……因此,若衛(wèi)秀給我寫的是那樣一封信,我是不可能回的。”
何況,我始終記得衛(wèi)秀那句“若你敢嫁了旁人,我便叫他死無全尸”。我也記得我新婚時他差人送去賀禮,是一片被撕破的,被血染透的尺素。
我習(xí)慣了他的品性,也從他那里收到過更驚悚的東西,倒也沒辦法太當(dāng)一回事。但與他好整以暇的聊天,也斷無可能。
蘇恒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見我還在巴巴的等著,便笑道:“他還在信里說,不知晴雪閣前海棠開得可好。若開時,記得給他帶一枝,他一直都喜歡。”
我一時懵懂。
蘇恒笑著刮了刮我的鼻子,道:“那信是他寫給你的。”
我心里觸動,反而笑不出來,下意識就道:“他最厭惡海棠,總說我就像那花,一無艷色,二無芬芳。只凋零時漫天晴雪,稍稍令人牽掛。所以每每春來花開,他困在屋子里養(yǎng)病時,我便扛一只海棠去探望。為此還被他拿花瓶丟過。”
蘇恒含笑聽著。
我回過神來,心中懊惱,“……那時還小,八九歲,并不懂事。”
蘇恒只笑道:“嗯。我八九歲的時候,看到劉碧君偷偷的哭,也曾努力逗她開心。”他抬手為我撫開鬢發(fā),“那時她大概四五歲。因是親戚家投奔去的孩子,我怕她住不慣,受了欺負(fù)。也僅此而已。我和她的情分,比之你與衛(wèi)秀,還要淡薄許多——我家里有兄姊,她又是個女孩子,自然不會和她廝混。母親倒是喜歡她,大約是因為阿姊太男子氣的關(guān)系。”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我與衛(wèi)秀清清白白,蘇恒卻和劉碧君有過一個孩子。這是不能比的。
便不說話。
蘇恒抬手撫上我的面頰,很專注的望著,道:“朕想再去湯泉宮一趟。”像是怕我生疑,停頓了片刻,又解釋道,“朕有些事,想去問個清楚。”
我點了點頭,“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