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番外(一)
蘇恒只掃了一眼便認出來, 那把剛從他身上□□的匕首,是名刀素質。
他與那把刀頗有些淵源。
當年戾帝謀害他的兄長蘇歆, 蘇歆身中三十七刀而亡。因他屹立不倒,無人敢上前收容他的尸身, 那些刀劍便留在他的身上。
蘇恒趕過去的時候,正當薄暮,殘陽如血。他遠望見兄長的尸身,幾乎將牙根咬碎了,才克制住悲痛與恨意,低低的跪伏在戾帝面前請罪。
蘇歆已死,他不成威脅。戾帝自己也被蘇歆先前勇猛嚇破了膽。便見好就收, 色厲內荏的歷數(shù)蘇歆的罪狀, 又對蘇恒假意安撫一番,以示寬容,而后匆匆?guī)Пx去。
蘇恒親自收斂兄長的尸身。將那些刺在他身上的刀劍一柄柄□□。最后只剩一把匕首。
那匕首插在腹部,蘇歆的手攥著匕首柄。蘇恒幾乎將他的手指掰斷了, 才終于讓他松開。
他從蘇歆的手里抽出半片絹帛, 還有那柄殺了人,卻不沾血的名刀素質。
那半片絹帛原是一封信,已被撕去大半。又被鮮血染透,連字跡也模糊了。可還是能分辨出落款,寫的是,“蘇永頓首”。
蘇恒記得蘇永,蘇歆從邯鄲回來, 最先提到的便是此人。他說蘇永英雄了得,怕不是常人能駕馭了的。
他甚至記得,他們說起蘇永時,樊城家書恰好送達。母親在信中催促蘇歆回鄉(xiāng)成親。蘇歆玩笑著對來送信的老仆道:“回去告訴母親,再等半載,我?guī)П鄙蚣业拈|女回去給她敬茶。”而后轉向蘇恒,笑道,“要收攏河北,還是得娶了蘇永的外甥女——白讓他賺了一輩。”
蘇歆很看重蘇永。收到他的書信,也許立刻便拆閱了。
卻不想在讀信的時候被人偷襲,受了重傷。這才不敵蘇浚手下親兵,被亂刀砍死。
用素質刺了他一刀的,必定就是蘇永遣來的信使——也許戾帝敢對蘇歆下手,就是受了他的慫恿。
蘇恒知道,憑這些證據(jù)還不足以咬定兇手。但是他克制不住遷怒于人,他只是迫切的想把這三十七刀十倍歸還,一刀也不饒恕。
——他其實一向都是個殘虐惡毒的人。人人都說他寬溫仁慈,那僅僅是因為沒人真正觸到他的逆鱗罷了。
蘇恒最終還是冷靜下來。
蘇歆以謀逆罪死,不得哀榮。蘇恒只能將他薄葬在岐山腳下。那三十七柄刀劍也被他一并埋下。
他想,他還不能復仇。要復仇也只在戾帝等幾個主謀身上,不可波及太多。
人在哀極、痛極、恨極的時候,還要冷靜和克制,是一件很殘酷的事。但蘇恒還是將仇恨深埋起來。他小心翼翼的在戾帝手下討生。終于令戾帝麻痹了戒心,將他外放出長安,巡視河北。
他在河北娶了沈含章,與蘇永結盟。中間林林總總無數(shù)事端,一言難盡。
最終戾帝身死國破。蘇恒將蘇歆追封為楚武王,卻以帝王之禮厚葬。因先前埋葬簡陋,隨葬的刀劍早已被水蝕爛,成了一團鐵銹。便是想追究早先是誰的佩劍,也辨認不出了。
這原也是蘇恒的本意。這樁恩怨也就此了斷了。
但其實蘇恒對蘇永一直都有心結。就算后來得知,戾帝一直將素質刀貼身佩戴。刺蘇歆第一刀的,嫌疑更大的是戾帝的親信而非蘇永的信使。他也不能對蘇永平心以待。
這其實是一段魔障。只因蘇永的名字出現(xiàn)在那半片絹帛上,他便無法不去猜忌。
猜忌還不足以殺人,若不是蘇永當真要造反,他也不會下手。就算下手了,他也以為自己會為了沈含章,給蘇永一個極盡哀榮的死法。但最后他才發(fā)現(xiàn),蘇永和戾帝,也和蘇歆一樣,死在亂刀砍殺、亂箭射殺之下。
人心里有鬼,難免就思三想四。他總覺得,蘇永的死法,簡直就是在宣告,下手的人是他。
所以沈含章每每當著他的面打了梁孟女,清黑的眸子刀鋒般刺向她時,蘇恒腦子里就嗡嗡的響。仿佛那巴掌打的是他,那恨之欲死的目光望的是他。
面對沈含章漠然疏離的面孔,他時常會想也許沈含章一輩子糊涂著也好。至少他還能騙自己,她什么都不知道,依舊敬慕他,愛他,依賴他。
當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連喪兄之痛都能平復下來,沈含章心里,舅舅總不至于比兄弟、子女、丈夫還要親近吧。
他愿意等她。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她心中怨懟消弭。
他一直都是很有耐心的。
而現(xiàn)在,有人用素質刀刺殺他。簡直就像蓄謀已久的報復似的。蘇恒無法不暴怒。
醫(yī)女為他包扎的時候,他便親自提審了刺客。
刺客招供,主使者是沈含章的時候,蘇恒拔出佩劍,只一揮便將人劈了。醫(yī)女見狀不妙,匆忙跪稟,自己是顧長卿的孫女兒,今日一事,她不會吐露半分。
蘇恒身上的傷還要人照料,只點了點頭,命她繼續(xù)上藥。
其實當時,他面上平淡如初,仿佛毫不動搖。腦中卻一片空白,連思考都不愿意。
刺客的話其實還沒說完。
不過蘇恒很快便知道他要說的是什么。
——楚平送來急件,說是衛(wèi)秀經隴西出蜀,與周、李兩家都會過面。眼下已隨李清到了長安。楚平已命人監(jiān)視在朝任職的河北、隴西、河東重臣。怕長安有變,請?zhí)K恒盡快返京。
自立朝以來,河北一派便連受打壓,河東又多是戾帝的舊臣,難以自安,倒是容易策反。蘇恒不在長安時,他們還是能弄出些動靜來的。
楚平信中沒有提到沈含章,然而蘇恒很容易便替他補上了這一環(huán)——衛(wèi)秀策反這些人的籌碼,正是沈含章和韶兒。
他不信沈含章會參與其中。
他所厭惡的是衛(wèi)秀其人。想到沈含章可能會答應見他,蘇恒便燥亂不已。
——會燥亂,其實就已經是不信任。彼時蘇恒尚未意識到這一點。
劉碧君在他面前寬衣的時候,蘇恒很清醒。
他確實喝了不少酒,但他并沒有醉。他很清楚自己面前的是誰。
他有千杯不倒的酒量,只是沈含章愛他微醺的模樣,他便每每裝醉戲弄她。
他樂意將自己最好的模樣給她看。他愛她面紅耳赤,卻移不開眼睛的模樣。若再偷偷的親他一下,簡直要讓他把持不住。有時鬧得過了,觸了沈含章的逆鱗,他便歸罪于酒后失德,做出什么也不記得的模樣糊弄過去。沈含章無可奈何時,最多戳著臉頰羞他一羞——她斜挑著眸子覷人時,眸光醉了般流轉,自有一種嫵媚誘人的風情,讓他忍不住湊過去親一口。
蘇恒記得,他初見沈含章時,也不過覺得她清麗柔婉。好看自然是好看的,卻與“絕色”相去甚遠。然而,不知何時起,多美的女人與她一比,也都失了顏色。她的一顰一笑都是極好的,便是病臥在床,形容憔悴的模樣,也比別人更牽動他的心腸。
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也不過如此了。
沈含章不會說情話,呆呆的望著他時,最后十有八九會冒出一句,“真好看。”
他便覺扳回一句,將這話當情話聽了,含笑應著。
他讀書讀至“李夫人病篤,不欲見帝”一節(jié),每每要笑史官賣弄發(fā)揮——劉徹若真愛李夫人,何至于讓她病中顏色稍弱,便不敢相見?
那個時候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有一天會體察到李夫人的心境。
南行回來,沈含章沒有去看他。他在宣室殿里病了幾天,沈含章沒有片言存問。
他對沈含章示弱多了,差人去請,卻被拒之門外。理由是“誰也不想見”。
蘇恒憤恨的想,若他沒把刺客滅口,直接丟到沈含章跟前,她可還敢“不想見”。他信她,護著她,可她心里究竟有沒有他?
還是方生替她辯解了一句,“娘娘閉門久了,許不知陛下病了。”
蘇恒便親自去椒房殿見她。
他進門便先望見一副繡屏,窮工極巧,是蜀繡極品。不覺停住腳步。大長秋出門相迎,蘇恒便問:“是新的?”
大長秋便稟道:“是。月初才入庫的。”蘇恒追問之下,便知道,衛(wèi)秀已經幾次給沈含章傳書送禮。
他進到內殿,看到沈含章在窗前寫信時,腦子里嗡的便燒起來。
沈含章已有些年數(shù)不愛睬他,所幸他能耐住性子,溫言以對,倒也能好好的說話。這一次他開口便發(fā)了脾氣,沈含章越發(fā)只是冷眼看著,分明已是絕情的模樣。沒三五句,蘇恒便徹底失控了。
一直到說出來了,他才知道自己對沈含章居然也積攢了這么多怨恨。
他想甩手離開,既然兩相怨懟了,干脆就此恩斷情絕。但是最后不知怎么的,卻廝打到床上。沈含章發(fā)了瘋一般反抗,蘇恒傷口裂開,血滴滴答答混著汗水落下來,也沒有停下來。沈含章眸子都散了,卻倔強的詛咒著,“蘇恒,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干脆殺了我……”蘇恒覺得自己是犯了賤,才會說“便是死,我們也會死在一起”來。
當他走出椒房殿的時候,心里一片灰敗。他想,這是何必呢。既然她都恨得想要殺了他,繼續(xù)糾纏著又有什么意思?
還不如從此相忘。
他從來都不是個道學君子。看到美貌女子,偶爾也會動心。有人投懷送抱,也樂得順水推舟。
他是個正常的男人,不可能對三妻四妾深惡痛絕。
他之所以不碰,只是因為沈含章不喜歡。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很清楚自己可以為了什么放棄什么。
他答應了沈含章,便從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食言。
劉碧君已不是第一次在他的面前寬衣解帶。但這是第一次她露出這種意思,而他沒有借故離開。
她去掉腰帶,手上便一直在抖。
蘇恒只是安靜的望著她,不時啜一口酒。
有些感覺,他想。腦子里一直有個聲音在吵,不停的說著,過了今夜,便再也無法挽回了。可貞不會原諒的,一輩子都不會原諒的。這聲音吵得他莫名的戰(zhàn)栗。他想,憑什么要她原諒。他不得不喝更多的酒。
他第一次體會到醉酒的感覺。
很脆弱,無法自制。混沌之中,唯有沈含章的音容笑貌清晰著,清晰得讓他憎恨。
劉碧君笨拙的覆上來的時候,他終于從醺然中清醒過來。
她抖得厲害,眼睛里淚水已經滾下來。蘇恒扶住她肩膀的時候,她閉了眼睛湊過來親他,“三郎,你醒著嗎?”
原始的本能還在,要挑起來并不難。
沒有沈含章,其他人都是一樣的。那個時候,蘇恒想。
他回答:“我醒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