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58章(中)
漸漸的失去力氣, 深陷在一片漆黑之中。
意識沉浮著,可是蘇恒的聲音一直響在耳邊。
他說:“那個孩子出生的時候那么小, 我抱著她,手都在發(fā)抖。可貞, 那是我們第一個女兒,我高興得說不出話來。我給她想了很多個名字,等著你醒過來挑選……”
“我準你帶著婉清出宮,可是可貞,那個時候我多恨你。我想,我為什么會準你帶走我的女兒……可是你把婉清還給我的時候,我怕了, 可貞, 我怕得想把婉清塞回給你。你怎么能那么狠心,若婉清你也可以這么隨便的就放手,我該怎么把你拴在身邊。”
“可是那個孩子叫我父皇。她一眼就認出了我,可貞, 是你教她的對不對?”
“她生得可真像你, 比朕想得還要好看。她從來都不哭,也不愛說話。朕喂她什么她都會吃下去,明明不喜歡,也會梗著脖子咽下去。朕批折子的時候,她就跟小貓似的蜷在朕腿上。韶兒去拉她,還被她咬過一口。”
“不過她其實最喜歡韶兒,不管朕賞了她什么, 她都記得分一半給韶兒。韶兒喂她吃蜜餞,她便彎了眼睛笑起來。韶兒每日下了功課,便牽了她的手滿殿里亂逛。她走得慢,卻不肯讓宮女抱,韶兒便蹲下來背她。兩個人總是摔到一起去,可是下一回她還是會讓韶兒背。”
“……”
“可貞,朕沒有把她給別人養(yǎng)。朕一直把她帶在身邊。朕不讓她去見你,可是除了這一件,沒讓她受一點委屈。”
“雖然朕也想,是不是只有讓他們在朕手里受了苦,你才肯出來見朕一面。”
他低緩的給我講著那些往事,那個孩子的音容笑貌便一絲一縷的纏繞進我的夢里來。夢里她還是舊日的模樣,努力的思索著怎么說話,不停的摔跤卻倔強想用自己的雙腿跑起來。在追上來之后,便彎著眼睛笑著,撲進我的懷里來。
淚水一點點浸透。我攀住了蘇恒的肩膀,就像在溺水時攀住唯一的浮木。
這個世界除了我之外,僅有這么一個人會記得婉清。在只有兩個人的世界里,一切恩怨都已不重要。我們只是為這個孩子的早夭悲痛的父母,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再一次醒過來的時候,依舊是在夜里。
天陰沉著,無星無月,外間隱隱滾動著雷鳴。空氣濕沉,滯重在指端。風里已經(jīng)含了些雨聲。
蘇恒在我身旁睡著。鼻息低沉,顯然已是累極。
我挪開他的手臂,搬開枕頭。
將枕下暗格打開的時候才想起來,那柄含章刀已經(jīng)不在了。
然而要收手的時候,指尖卻觸到了皮鞘。透過皮鞘傳來的鋒利的冰冷,一瞬間便讓皮膚都縮了起來。那種順著經(jīng)脈游走的冰冷的痛楚,讓我腦中一時有些戰(zhàn)栗的清明。
我把匕首取出來,鋒刃摩擦著皮鞘,發(fā)出鈍鈍的沙沙聲。
是那柄素質(zhì)。映著微弱的燭火,刀身明亮得像是一泓清水。
我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然而到了必須做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從來都沒想過要殺了蘇恒。
可是他該知道自己都說了些什么,他也知道我究竟是什么。
我從來都沒能騙過他。他不戳穿,不過是因為他不想罷了。
我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他說的這么動聽,卻還是殺死了我的婉清。這個人是這么的顛三倒四、不可理喻,簡直像一只流著眼淚的惡鬼,一口口啖盡人的血肉。我已經(jīng)在他手上賠盡了一輩子,不能再讓他糟蹋這一輩子。
只要把匕首刺下去,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
然而刺下去之后呢?
我可以即刻將哥哥宣進宮來控制局面,衛(wèi)將軍蔣慎曾是舅舅的舊部,想必可以說動。而后只需將楚平、吳世琛騙進宮來除掉,便能讓韶兒順利即位。之后由我垂簾,哥哥、蘇辨、蔣慎輔政,再結(jié)好蜀郡和匈奴……
——然而腦中有個聲音清晰的說:不可能。
蔣慎不可能協(xié)助我,若他可以忠于蘇恒之外的什么人,蘇恒便不可能讓他統(tǒng)領(lǐng)御林軍。我也沒把握說動方生,沒有他出面,楚平吳世琛不可能上當。而縱使僥幸除掉了楚平和吳世琛,結(jié)果也不過是將蘇恒辛苦經(jīng)營出的穩(wěn)定局面一注輸光。
若我身上沒有謀害蘇恒的罪名,有昔日征戰(zhàn)運籌的余威在,也許能把握住局面。可是今日之后,我必定成為眾矢之的,只能憑威權(quán)壓服局面——而我手上所能握住的威權(quán),恰恰是不夠的。
……若我今日殺了蘇恒,遲早會拖累著韶兒死在亂世里。
外間風雨飄搖,雷鳴一陣緊似一陣。巨響令地面都在震顫。
蘇恒依舊睡得安穩(wěn),長睫投下交錯的暗影,鼻息清晰而平靜。
我握著匕首,輕易便可了結(jié)了他的性命,卻只覺已被逼到了絕境。
一旦他醒過來,記起自己昨夜無意中吐露了什么,我便再無出路。可是我不能殺了他。
門“吱——”的一聲被推開來,紫色的閃電劈落在半空,映得屋子里蒙霜般通明。
外間有誰走進來,長長的影子落上了紗帳。蘇恒睫毛顫動,也將清醒過來。
絕望鋪天蓋地的襲來,上一世最后的見聞如詛咒般在我腦海中一遍遍重現(xiàn)。
蘇恒的眼睛望過來的時候,我猛的將匕首刺了下去。
外間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音。片刻后,雨聲暴起,天地都淹沒在其中。
匕首刺穿了蘇恒的手掌。停在我的左胸。
那一刻的想法居然如此的清晰——絕對不能再落盡蘇恒的手里。
絕望已經(jīng)變得淡薄,我只是為自己的無能感到好笑,居然在那種情況下,也還是選擇自我了結(jié)。究竟從什么時候起,我變得這么脆弱、沒用。
而且居然連自我了結(jié)也失手了。
蘇恒的目光已經(jīng)冷透。他右手心插著一柄匕首,便用左手全力給了我一巴掌。
我撞到在床上,很長時間之后,眼睛里才能再一次看清景物。
清揚倒在地上,而紅葉抱著韶兒,正努力的安撫著他。
痛楚從心里一點點蔓延開來。
蘇恒單手卡住我的脖子,將我推到墻上。這個時候他才露出猙獰的面目,赤紅色的眼睛像極了一只發(fā)瘋的孤狼,“就這么想死嗎?”
我說不出話,只是望著他。我想,終于有一次,在我這么專注凝視他的時候,也不會被他的美□□惑了心神。
我閉上了眼睛。
可是韶兒的哭聲在這個時候傳過來,我忍不住扣住蘇恒的手。帶了哀求去望他。
他的手便微微的松開了。
他似乎想聽我說什么,目光里光芒顫動著,身上也有些抖。
我說:“求你,好好待韶兒。”
他開口的時候血便順著嘴角不停的流出來,我記得他的傷似乎是在手上的。可是他的牙齒也染了血紅,看上去無比的駭人。
他湊到我的耳邊,低聲道:“你該記得——朕會廢了他,朕不會讓他有一天好日子過。”
我腦中氣血翻涌起來,一陣陣的發(fā)黑。如果我還有一份力氣,一定會張口咬斷他的喉嚨。
然而他松了手,我卻只能像一張緞子似的軟在床上,連手指都不能動一下。
他將匕首從手掌里拔了出來。對紅葉道:“讓方生進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