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53章(中)
    一直過了酉時, 蘇恒才終于命人把韶兒送回椒房殿。
    這孩子跟著蘇恒鬧了一整日,回來不一刻就打了三個哈欠。黑眼睛水汪汪的, 用肉指頭一揉,連睫毛上都沾了水。
    我哄他去睡。他努力睜著眼睛說, “韶兒還沒用晚膳。”
    ……想來是中午吃得太久,晚膳的時候不覺得餓,一直過了時辰才覺出來。
    我這邊一向備著當(dāng)歸雞湯,便命人取來,讓他就著吃幾口。
    他說:“韶兒想吃長壽面。”
    我說:“在父皇那里沒有吃?”
    他搖了搖頭,道:“父皇說等母后一起去吃。母后一直不去,韶兒餓了, 父皇就生氣了。”
    我心里不知怎么的, 就有些難受,道:“娘煮給你吃。”
    然而等我煮好了面,韶兒已經(jīng)睡著了。我把他叫醒過來,他迷迷糊糊的坐起來, 喝了一小口湯, 才又蜷在我懷里睡過去。
    紅葉上前把他接過去。他睡得沉,恍然不覺。
    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候,墨色從地上滲出來,反而比暗夜還覺著黑。天色還帶藍(lán),就已經(jīng)辨不清草木了。
    屋里早點起燭火來,畢剝響著,卻不怎么照明。只一室昏昧。
    我不知怎么就想起當(dāng)年在蕭王府里, 蘇恒小心的卸了鐵甲,嗅著衣上沒有血腥味時,方才湊上來逗弄景兒的情形。
    彼時景兒剛剛吃過奶,在我懷里打著奶嗝,小嘴巴吐泡泡一樣開合,蘇恒去戳?xí)r便皺了眉要哭醒過來。蘇恒還傻笑著指給我看,眼睛里映了燭火,漆黑柔軟。
    我與蘇恒間已找不回那般純粹的歡喜。景兒所受過的寵愛,韶兒也許一生都不會明白吧。
    那是我一個人無法補償給他的東西。
    紅葉送韶兒回房,我一個人坐在燈前發(fā)呆。
    外間李德益進(jìn)來稟事,似乎正碰上紅葉回來,兩人在外面嘮叨了一陣。
    片刻后,紅葉打了簾子進(jìn)屋,低聲對我道:“娘娘,那邊的宴席已經(jīng)散了——陛下沒有去。”
    我說:“知道了。”
    她說的“那邊”自然是宮妃們?yōu)樘K恒賀壽的宴席。
    蘇恒跟前沒什么得寵的嬪妃,劉碧君又跟著太后去了湯泉宮,此時正該是新人嶄露頭角的時候。想必這些人都為今夜精心準(zhǔn)備過了。
    蘇恒卻連去也沒有去。
    其實韶兒與我說的時候,我便料想到了。
    我只是些微不解,蘇恒雖不解風(fēng)情,卻也不是什么孤高淡漠的人。縱然對劉碧君一片深情,卻也算不上多么的專一。就算他對后宮這些女人興致聊聊,但該給她們臉面和想望的時候,也不曾吝嗇去露一面。
    ……
    然而再想想,便有些明白。
    ——大概是想宣示對我的專寵吧。畢竟中午才優(yōu)賞了我的娘家人。
    我早說過,當(dāng)他想要抬舉誰的時候,是真的不會讓人受半點委屈。
    如果沒傳出劉碧君有孕的流言,這般姿態(tài),簡直完美無缺。
    紅葉還在望著我,似乎在等我拿主意,然而我心里竟什么想法也沒有。反而只想看看,蘇恒接下來會做些什么。
    這當(dāng)然不行。危樓之上,危墻之下,我沒有悠然看戲的立場。
    紅葉問道:“要請陛下過來嗎?”
    我說:“去安排一下吧。”
    蘇恒并沒有駁了我的臉面。我派人去請,他即刻便起駕往椒房殿來了。
    晚風(fēng)柔緩,無邊草木搖曳。天上一絲云也沒有,滿月清輝灑落,從殿前望去,只見玉宇澄清,萬里明澈。
    蘇恒就從階下走到我跟前,一襲十二章玄衣,筆挺高俊。明明是莊重的打扮,卻因著些醉意,眼角眉梢染了瀲滟桃色,越發(fā)的美貌誘人。
    他拉了我的手。清黑的眸子含了笑望我。我不由就有些失神。
    他的美貌不論何時都令人迷戀。若我對他的喜歡就只有這么淺薄,那該多好。
    他說:“可貞,你身子不好,不要站在風(fēng)里。”便扶了我進(jìn)殿,又問,“請朕過來,是有什么事?”
    我說:“韶兒說,陛下還沒有用晚膳。”
    他說:“朕在等你。”
    我說:“陛下適才說的,臣妾身子不好。”我扶了小腹,“今日又疼起來,心里很怕。不能去討陛下的喜歡,并不是心里不想。”
    他便說:“只要你說一句話,朕便過來。朕只是在等你一句話……”他扶我在床上坐下,眉目間似有焦慮,“……怎么又疼,太醫(yī)說什么?”
    我說:“許是有些思慮,勞了深思。已不礙了。并沒有宣太醫(yī)。”
    他探手過來,我不由往后退了退。他便起身,就勢要扶我躺下。
    我說:“不急。臣妾命人備了些飯菜,陛下先用著,臣妾作陪。”
    他說:“你躺著。”
    我攥了他的手,說:“這不行,今日是陛下的壽辰……已經(jīng)有些年數(shù)沒有陪陛下吃壽面了。”
    我與他對面凝望,一時靜默。燭火燒的平穩(wěn)。他的長睫垂下來,漆黑的瞳子里有柔暖的橘色流溢著。而后額頭相貼,鼻尖碰觸,呼吸交融。他的唇微微有些涼,卻軟得令人眷戀。
    耳鬢廝磨間,時光也流淌得緩慢。
    什么都不去想時,我竟恍然覺得,自己還是喜歡他的。
    早些年的征戰(zhàn)最艱苦的時候,連米面也是吃不到的。他一貫與士卒同吃同飲,從來不稍有例外。我心中疼惜,便在他生辰的時候,偷偷去鄉(xiāng)間換了一斗面,想做成壽面給他吃。然而煮的時候,面全部斷在了水里。我不信鬼神,那一回卻莫名的心慌。大戰(zhàn)在即,這并不是什么好兆頭。
    我在灶邊偷偷落淚,他從后面抱住我,問道:“若明日一戰(zhàn),我回不來,你怎么辦?”
    我說:“你去哪里我都跟著。三生三世,永不相離。”
    他笑道:“這便沒什么好擔(dān)憂的了。哭什么呢?”
    ——縱折了今生,也還有來世。生死相隨,我們之間還有漫長的三生三世。那個時候,我是如此的篤信著。然而等閑變卻故人心,誰能料想我們的三生之約,甚至度不過第一世的劫難。
    我將蘇恒推開來,他只安靜的望著我。
    我靠上他的肩膀,笑道:“別人精心為你備下的筵席,你不去,卻留在我這里吃湯面。明日傳將出去,只怕有人要怨我。”
    他說:“你是朕的皇后,誰敢怨你?”
    我笑道:“話是這么說,然而管得了嘴,卻管不住心……”
    他便打斷了我的話:“不要緊,有朕護著你……我已經(jīng)想過了,若你不喜歡,我一個也不要。可貞,我全部都改了,全都改了。再給我……”
    他不說下去,只側(cè)身親吻我的額頭。
    我問:“陛下想要什么?”
    他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但其實他還會要什么?不過就是一顆真心。
    然而早在當(dāng)年第一次見到他,我便將那顆心給了他。是他自己揉碎丟掉了。
    人能有幾顆真心?總之我這里,是再沒有多余的了。
    我說:“說起來,陛下曾經(jīng)向臣妾討要過壽禮,不知今日還要不要?”
    他點了點頭。
    我說:“請陛下隨臣妾移駕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