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衛(wèi)秀
    五月十五日, 蘇恒的生日。
    他在月當(dāng)中天時出生,與亂世里諸多豪杰一般, 都是有些祥瑞異兆的。諸如金光、異香、紅霞、吉夢之類,傳得神乎其神。
    世人偏都愛信這些, 讖緯之事又每每靈驗,怪力亂神之說便也甚囂塵上。
    只怕自始皇帝以來,從沒有哪個朝代如本朝這般和這些神神道道糾纏不清。
    當(dāng)年蘇恒和舅舅都是不信這些無稽之談的。不同的是,蘇恒縱然不信,也有人愛去傳他。早在他起兵之前,欽天監(jiān)藏的讖書里便有些關(guān)于他的句子。甚至早年關(guān)于戾帝的那些讖言,細細追究起來, 也多是應(yīng)在他的身上。他能在短短五年里, 從一介一無所有的落魄王孫成為天下之主,與這些讖緯之說不無關(guān)系。
    當(dāng)年舅舅笑稱他是“受命于天”,只怕心里也多有感慨。
    無論出身、才能,還是實打?qū)嵉钠礆ⅰ⒔?jīng)營, 舅舅都不曾輸給蘇恒, 偏偏敗在半真半假的天命上,任是誰都不能甘心吧。
    我這一胎懷得辛苦,上回腹痛之后,便一直不怎么妥當(dāng)。太醫(yī)來看過,只說讓我放寬了心靜養(yǎng)。
    這陣子我確實思慮過重,很多事也不能與紅葉說,便都憋在心里面。我自己也想放下來, 凡事便都往朗闊里想。然而每每夜半醒來,更深人靜時,諸多雜事紛涌入懷,便再無法睡著。
    于是越發(fā)忐忑。宮里的事悉數(shù)不加過問,每日里只讀讀書,賞賞花,看看歌舞,聊以遣懷。只怕腹中孩子再有不妥。
    幸而蘇恒這幾日都不宿在椒房殿。眼前清凈時,心思也能輕一分。
    蘇恒的生辰,照例有后妃朝賀和百官朝賀,白日里賜宴群臣,夜里自然是與后妃游樂。算來也是一天不閑的。
    我自然不能去。
    外間熱鬧,殿里些個年輕的小姑娘便有些心猿意馬。紅葉看她們憋得慌,干脆尋些摘荷葉、取笸籮之類的小事,打發(fā)她們出去辦。又怕我這邊受了冷落,便事事順著我。她嘴最笨,卻也試著說笑話給我聽,只弄得我哭笑不得。
    臨近晌午的時候,中宮謁者令來奏稟,說是幾家公侯夫人上書求見。
    我自入主椒房殿,幾經(jīng)波折。先是景兒夭折,繼而舅舅戰(zhàn)死,我自己也纏綿病榻,沈家更是日漸衰敗。眼看著便是不能長久的架勢,外間命婦便都對我不遠不近,最多不失禮節(jié)罷了。
    今日卻紛紛往我這里遞牌子,實在讓人好奇得緊。
    我便看向紅葉,道:“你挑個日子,讓她們一道來吧。”
    有人來通報時,紅葉已收了那些笨拙的笑話,此刻只是垂了頭不言語,面上微微有些漲紅,顯然是知道什么事。也顯然是不好跟我說。
    我問:“怎么了?”
    紅葉咬了咬嘴唇,依舊不答,我不由就起了興致。往枕頭上靠了靠,懶懶的歪著,吩咐道:“都退下。”
    人都退出去了,紅葉方上前跪下,睫毛低垂著,輕輕托了我的手,道:“小姐,秀成少爺?shù)介L安了。”
    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誰?”
    紅葉垂了睫毛,道:“……衛(wèi)家,秀成少爺。”
    往事久遠,我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來,衛(wèi)家二公子衛(wèi)秀,乳名是喚作秀成的。
    河?xùn)|衛(wèi)家與沈家素有姻親,衛(wèi)家太夫人正是沈家族女。當(dāng)年衛(wèi)家往河北避難,便住在沈家隔壁。
    衛(wèi)家三代出了兩任帝師,無論家學(xué)、名望還是富貴,都是一時之最,奈何子息不蕃,宗族嫡子少有活過三十歲的。衛(wèi)秀的父親衛(wèi)瑜是當(dāng)時天下第一名士,我的姑姑曾對我說,那才是真的傾世風(fēng)流,什么顧長卿、周如璉,與他相比,都過是“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當(dāng)時眾望所歸,人人皆以為衛(wèi)瑜能力挽狂瀾,澄清海內(nèi)。誰知他也沒逃過衛(wèi)家男丁“苗而不秀”的宿命,二十七歲上一場風(fēng)寒便讓他命歸黃泉。
    衛(wèi)秀是遺腹子,獨苗中的獨苗,偏偏生而體弱多病。
    別家都盼子弟成才,衛(wèi)家太夫人卻只望衛(wèi)秀成人。給他取名秀成,希望這棵獨苗能順利的抽穗開花,籽粒成熟,其余別無所求。
    衛(wèi)家搬到邯鄲時,衛(wèi)秀只有五歲。沈、衛(wèi)兩家時常走動,因我與他年紀相仿,兩家祖母便愛把我們接到一處,養(yǎng)在膝下逗樂,也算是兒時玩伴。
    衛(wèi)秀生得好看,動靜皆宜,又天賦異稟,過目成誦。人人皆說他有其父之風(fēng),可望大成。父親一度動過心思,想將我許配給他。
    我自然不愿——他明面上裝得善良柔弱,本性卻殘虐暴戾。自己多病,便見不得別人鮮活。我兒時曾養(yǎng)過一只八哥,他說喜歡,我便送與他解悶。隔日他便燉成湯羹,騙我去吃。我養(yǎng)過的花草貓狗,也無一不被他摧殘致死。
    彼時我尚不懂得隱忍,被欺負了上手便揍,結(jié)果被他算計,回回都讓祖母撞見訓(xùn)斥,他還假惺惺幫我開脫,實在讓人恨得咬牙切齒。
    不過他一個多跑了兩步都會連累下人挨罵的病秧子,我也懶得與他計較。年齡漸長,便慢慢與他和睦起來。可是要我嫁他,卻絕對不答應(yīng)的。
    幸而他的病弱深入人心,母親和舅舅深怕我嫁過去便要守寡,全力勸阻,此事便不了了之。
    再后來,沈家與蘇恒綁在一起,他則娶了蜀郡李玨的族妹。兩邊更是斷了往來。
    戾帝事敗,他跟著逃去益州,到如今也有五年了。挑這個時候來長安,也不知道他安得什么心。
    我便問紅葉:“他去找過哥哥了?”
    紅葉點了點頭,“秀成少爺想見陛下。少爺知道他遲早找到小姐身上,因此吩咐過奴婢——小姐,秀成少爺行事乖違,心思叵測。陛下也一貫厭惡他,小姐還是該避嫌的。”
    蘇恒厭惡衛(wèi)秀雖不曾明言,卻也不是什么秘密。
    戾帝死后,連朱威與顧仲卿都能得到重用。衛(wèi)秀名滿天下,比他們更為世人看重,卻不得不逃往益州,便可見一斑。
    不過此一時彼一時,蘇恒如今想要分化蜀地勢力,想必他很愿意厚待衛(wèi)秀,做足姿態(tài)。
    若衛(wèi)秀找對了人,比如李游或是楚平,此刻他必已在麒麟殿里領(lǐng)宴了。但他偏不去找這些人,卻要去找些奉朝請的公侯。
    這些人既要避嫌,便不敢冒然上奏替他引見。卻又知道事關(guān)伐蜀,不能阻斷他的門路。便只好勞動夫人們,從我這里打開缺口,試探蘇恒的態(tài)度。
    哥哥看透了衛(wèi)秀的為人,便也料想到了他的行事。看來衛(wèi)秀此行,果真不安好心。
    我搖頭笑道:“阿秀做事,確實招人厭。”
    紅葉道:“這些公侯夫人必是來為秀成少爺說項的。讓陛下知道了反而徒添心事,不如不見。”
    我說:“見還是要見的。陛下厚待功臣,我也不好與他們的夫人太疏遠……哥哥叮囑的事我記下了,你不必擔(dān)心。”
    紅葉頓了頓,似乎還想規(guī)勸,卻終于沒說出口。只道:“諾……陛下壽誕有三日朝假,十九日太醫(yī)要來請脈,二十又是休沐。不如就在二十一日召見她們,小姐覺得呢?”
    這一拖可就是六天,任什么事也都耽誤了。紅葉還真是不懂得圓滑。
    我不由笑起來,“朝臣休假還礙得住我見命婦了?”
    紅葉也彎了眉眼,道:“朝臣休沐,自然是要在家陪夫人的。”
    我想,說不定還有彩袖殷勤、紅顏醉卻,等著他們?nèi)ピ娋茣硲选⒏栉璞M歡呢,未必就要在家陪夫人。然而對上紅葉黑柔的眸子,終究沒有說出口,便點了點頭,“去傳話吧。”
    紅葉方松一口氣,脆生生的應(yīng)下了。
    時隔久遠,上一世很多事都記不得了。
    經(jīng)這么一提,我倒是隱約記起,上一世這個時候,衛(wèi)秀似乎也是來過長安的。
    但當(dāng)時我病得厲害,他做了些什么,我倒是真不清楚。
    不過依我對他的了解,他必然不可能規(guī)規(guī)矩矩來依附蘇恒,盡管眼下看來這是衛(wèi)家最好的選擇——世人都認為衛(wèi)秀必定能重振衛(wèi)家,然而我卻實在覺得他是衛(wèi)家的魔星。他不是個能被家族綁住的人,反倒是為他一時之興拖累滿門,他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就譬如當(dāng)年,人人都盼著他娶我的表妹或是堂妹,他卻非要與蜀郡李家聯(lián)姻,和沈家反目不可。
    衛(wèi)家存亡,也不過為他一己之私。
    這種人你壓根抓不到要害,除了哥哥和楚平那種狐貍,誰都猜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一不小心便會被他拖著同歸于盡。
    這件事上,我確實還是該聽哥哥的,不趟這攤渾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