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決裂
太后指著蘇恒, 眼睛瞪得大,幾次張嘴, 都說不出話來。
蘇恒下了令,便起身要走。我被帶得一踉蹌, 幾乎要撲到他的身上。
太后眼瞳便有些上翻,底下跪著的宮女們忙上前幫她順氣。劉碧君見狀,愣了一刻,忙哭著抱住了蘇恒的腿,道:“陛下,人病弱時難免有些脾氣,一時口不擇言也是有的。太后娘娘年紀大了, 陛下不要跟著慪氣……”她動搖不了蘇恒, 便又撲倒我跟前,一邊叩頭一邊哭道:“太后娘娘只是心里想見陛下一面,并不是想責(zé)怪了誰,皇后娘娘便勸勸陛下, 多陪陪太后娘娘坐一會兒吧……”
我木然望著她。劉碧君未免太看得起我, 太后與蘇恒見不見面,豈是我能說的上話的?
這佞寵惑上、隔絕帝后的罪名,我是擔(dān)不起的。
然而太后已發(fā)了脾氣,我一開口必然就是“犟嘴”,便只默默的重新跪下去。
——民間有句話說,多年的媳婦熬成婆,這后宮的女主子也從來都不是皇后, 而是太后。如今太后步步相逼,真是逼得我不得不動心思,好早一日熬出頭。
太后總算沒再背過氣去,喉嚨里一句話終于擠出來,“你讓他們走!哀家病死了豈不更好,省的礙了他們的眼!”
蘇恒聞言,回身便直挺挺跪下,道:“母后這么說,是叫兒臣無立錐之地了。只是今日已經(jīng)有人欺負了母后,又栽贓到皇后身上,兒子縱然昧弱,卻也知此事姑息不得,必得即刻徹查清楚了,好給母后交代,還可貞公道。”
太后噎了一口氣,錘著胸口道:“好,好。你去查。我倒要看看,你能查出個什么樣的不偏不倚的結(jié)果來。”
蘇恒依舊攥著我的手腕,叩了頭,才起身拉我走。
太后在后面憋了口氣,道:“皇后留下!”
蘇恒身形略頓了頓,我默默的掙開了他的手。
他低聲道:“暈過去。”
我不能分辨他的用意,只怔愣的望著他,腦中一時百轉(zhuǎn)千回。
片刻后,身形略晃了晃。
他演戲果然嫻熟得令人嘆為觀止,眼瞳縮得厲害,連聲音也有些飄忽了:“怎么了?”
我說:“……有些頭暈,不礙的,陛下去吧。”
蘇恒屏了呼吸看著我,可是我半點不想暈倒給他看。就算我此刻暈倒了,他也不可能送我回椒房殿。一會兒我落在太后手里,萬一有誰打著救醒我的旗號,給我灌下什么藥去,那我便有苦說不出了。
蘇恒還要裝模作樣,太后卻是能做出這種事的。
這屋子里不會有誰憐惜我,我得自謀出路。
蘇恒面色又有些不好,死死的盯了我好一會兒,終于甩了我的手,道:“方生,你留下替朕照料著。碧君,太后與皇后都病著,朕就暫時將她們留給你了。”
而后便轉(zhuǎn)身大步去了。
我只在簾子下邊伺候著。
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人,卻半聲人語不聞。一片悄寂里,更漏滴滴答答的煩響像水紋一樣推開來,一聲催著一聲。蠟燭燒得殘了,連著爆了兩個燭花,殿內(nèi)器物黑漆漆的影子便猛的拉長了,像猛獸般跳起來襲人。
清揚不急不躁的給太后切脈,左手切完了換右手。垂著眼睫,一聲不吭。
外間隱隱有人鬼哭狼嚎的聲音傳進來。
簾子下跪著的太醫(yī)令大概不堪老邁,哆哆嗦嗦的抬了一只袖子擦了擦汗水。
太后的眉心跟著那聲音跳起來,片刻后抬了袖子掩著嘴咳嗽,劉碧君忙起身為她順背。
太后抬了抬頭,簾子下邊伺候的吳媽媽忙上前道:“娘娘有什么吩咐?”
太后面上是老婦人才有的慈悲關(guān)切,“去看看,外邊兒出什么事兒了,叫得哀家心口疼。”
吳媽媽忙應(yīng)聲去了。
片刻后回來,聲音就已經(jīng)聽不到了。然而吳媽媽臉上的駭懼卻半天不消,道:“是陛下在審問。”
……看來是用刑了。
我不覺往外望,天一色柔黑,星幕低垂,萬物仿佛都被吞噬了。
太后道:“審的什么人?”
吳媽媽踟躕了片刻,道:“老身沒認出來。”
太后便覷著我,道:“皇后說,皇上審問誰呢?”
我垂首道:“兒臣不知。”
太后眉毛一豎,道:“不知道?你什么事不知道?”
我只垂著眉不做聲。
方生忙上前道:“太后息怒,小人去看看。”
太后揮了揮手,方生遲疑不定的望向劉碧君,劉碧君悄悄的點了點頭。方生這才起身去了。他的身形才消失在夜幕里,太后那邊便懶懶的道:“過來給我捶腿。”
她不點名道姓,我便也不作理會。這種事本來也不該我做的,何況連我要“整死”她的話太后都說了,我十分懷疑,我敢靠前一步,定然便要挨一記窩心腳。
劉碧君目光哀切的望了我片刻,有些失望的斂眉上前,為太后捶腿。
太后恨鐵不成鋼的一把將她揪開,沉聲道:“皇后,過來給哀家捶捶腿!”
我心里憋得厲害,便靜靜的望著她。這個無論我做什么,都只想置我于死地的女人,我實在不想再與她周旋。
太后目光從嚴厲、錯愕漸至恨惱,最后抬手不知道摸到什么,便朝我丟過來。
我只覺得鬢角一濕,一個黑乎乎的物件擦著耳朵飛過去,將身后柜子上擺的瓷瓶撞到地上,摔得希碎。屋子里再次靜默無聲。清揚也跪直了身子,忘了切脈。
劉碧君驚恐的睜圓了眼睛看我,片刻后,不及站穩(wěn)便朝我跑過來。
我耳邊有什么東西濕濕熱熱的滑落下來,身后已隱隱能聽到腳步聲。
劉碧君抬了手帕來為我擦,我往后退了一步,腳腕一磕,便仰倒過去。
我并沒有陷害劉碧君的意思。我只是恰好想到蘇恒那句“暈過去”,并且覺得目下時機剛剛好。跟劉碧君交道打多了,總?cè)滩蛔∫蚕搿皽惽伞钡娜崛跻换卦囋嚒?br/>
我上一次裝暈,還是在楊清叛亂時,然而那時懷了孩子,縱然身后七八個人簇擁著,也并不敢真的摔下去。若不是楊清畏懼沈家的威勢,又存著拉攏舅舅的心思,生怕我在他手上出了意外,我定然拿不住他。
然而這一次當(dāng)著劉碧君和太后的面,卻是不敢憐惜自己了。
只要舍得疼,怎么還裝不像呢?
我倒得利索,劉碧君手忙腳亂的沒拉住我,反而錯手推了我一把。
我只差一點便要在門檻上摔得頭破血流,幸而身后趕過來的人及時沖了一步,將我接住。
我本以為是方生,然而半晌沒有聽到告罪的話。又以為是蘇恒。
便扶了額頭,倦倦的睜開眼睛。
藻井上的浮繪在躍動的燭火光里仿佛活了般令人眼花,我凝神了好一會兒才確定,眼前的男人確實不是蘇恒。倒也是一張俊朗的面孔,劍眉,黑玉一樣的眼瞳,挺直的鼻梁。人說相由心生,這人倒生了副正人君子模樣。
卻沒有坐懷不亂的修為。目光閃爍了兩回,才終于強垂下睫毛來,別開臉,道:“臣……冒犯。”
方生忙招呼幾個宮女來扶我,用帕子為我捂住額上傷口,劉碧君想上前,卻被他不動聲色的隔開了。
劉碧君大概一時還未回味過來,只有些怔愣的望了望先前接住我的人。
我腦中回轉(zhuǎn),忽然意識到,那個人是劉君宇。
果然,他這就俯身下拜,道:“臣劉君宇,見過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見過劉良人。”
劉碧君側(cè)身受了半禮。
太后又在那邊咳嗽了起來,似乎氣得不輕,上氣不接下氣,道:“方生,你去打聽的消息呢?”
方生似乎也有些惱怒,卻還是按捺了,不動聲色的上前道:“回太后,臣出門便遇著劉常侍,并未來得及打聽清楚。”
——讓劉碧君的哥哥來報信,看來蘇恒審問的,是太后身邊伺候的人。
鬢角的傷口漸漸呼呼的疼了起來,具體傷在哪里我自己也分辨不出。抬手去摸,卻被人擋住,原來先前跪在一旁的太醫(yī)令已經(jīng)過來幫我清理。
“不礙……”他顫巍巍道,“未傷了面頰。”
這就有些可惜了。紅葉額角上的疤痕日日用劉海遮了,明明不是她的過錯,卻是她不能見人。若換做了我,必然干干凈凈的將額頭亮出來,讓我的仇人日日看著,夜夜心神不寧。
若傷在頭發(fā)里,倒也像我藏著掖著似的。
我不由偏了頭去看,太后到底用什么打的我。
卻只看到一地碎瓷。有人落腳在碎瓷的間隙,袍椐上云紋蜿蜒似水,鳴玉下漆黑閃金的絳穗低垂過膝。
蘇恒回來得竟然這樣快,必然不及收到方生傳去的消息。
看來他在太后跟前,也是安插了人手的。
他俯身從宮女手里將我抱起來。我忽然就有些懊惱,自己裝得太過了。
他聲音略有些沉郁,“兒臣忽感身體不適,便先回宣室殿了……”
他停住腳步,身后跟著的另兩個太醫(yī)令只得在門外跪了。
“子瀚,你代朕向太后稟明原委。你們?nèi)齻€留下來,悉心為太后診治。”劉君宇并三個太醫(yī)令叩頭領(lǐng)命,清揚便也膝行著后退一步,跪拜了太后,起身跟過來。
太后聲音里這才有了些慌亂和哀切,“三郎……”
蘇恒身上略僵了僵,我便也說:“臣妾身上無礙……”
然而才開口,額角便又粘膩起來,有血從紗布下面流出來,順著臉頰滑落下來。太醫(yī)令說未傷了臉頰,我猜想,大概傷在眉角或是太陽穴了。
我抬手擦了擦,卻被蘇恒按住——這就不是我不為太后說話了。
皇后畢竟不是普通人家的兒媳婦,若讓朝臣知道,一國之母被太后打得頭破血流,實在有傷國體。便是蘇恒有心向著太后,這次也必定是當(dāng)真惱了她。
要用這種法子才能從太后手里討得半分便宜,我這個皇后當(dāng)?shù)茫媸歉C囊透頂。
外間天色仍是沉黑,弦月已經(jīng)西移。
天高樹低,漫天星斗。長巷深深,望不到盡頭,高墻側(cè)畔樹蔭的黑影柔柔的搖曳。 風(fēng)錯高處吹過。
蘇恒將我扶上馬車,我側(cè)靠在車廂壁,他將我拉過去,枕在他的肩上。
這一夜略有些鬧騰,早該落鑰的時候,東闕門卻依舊燈火通明。蘇恒的馬車駛過了,值夜的侍衛(wèi)才將宮門推合上。
我困頓得厲害,便閉目養(yǎng)神。渾渾噩噩間,忽然聽蘇恒道:“還疼不疼。”
本來想,臉上落了疤才好。然而此刻腦海中忽然浮現(xiàn)出韶兒哭得皺成一團的臉,不由就有些頭痛,“會不會留疤?”
蘇恒愣了愣,道:“落了疤也不要緊,你怎么樣,朕都……”
他當(dāng)然沒關(guān)系,又不是落疤在他臉上。
我說:“別讓韶兒看到了。”
蘇恒便沉下聲來,“……今晚便先住在宣室殿里吧。”
我說:“好。”
太后用來打我的是一方陳墨,因研磨過一次,角上松膠化掉了,才沒將我眼角開到耳鬢。然而她丟得重,還是在我眉后開了一道口子。
清揚怕傷口里存了墨粒,拿棉球蘸著酒給我擦了好一會兒。我疼得腦子發(fā)木,回想起太后當(dāng)時的眼神,不覺有些后怕。
司空許文本和少府寺卿莫暢正在外邊回話。
蘇恒大概也沒避著我,只在寢殿外間見他們。就著風(fēng)聲,他們的談話便也斷斷續(xù)續(xù)飄進來。蘇恒給許文本賜了座。少府嗣卿莫暢接著便惶恐的回稟,大意不過是太醫(yī)令陳午玩忽職守,誤了太后的診治,已經(jīng)下獄,請皇上發(fā)落。
蘇恒便說:“……‘玩忽職守’?以為朕是傻的嗎?!太后宣召他都敢不去,還不知是誰給了他膽量。”
這是句誅心的話,莫暢若接了口,便是承認了少府與后妃勾結(jié),意圖不軌。他先前還想丟出陳午去自保,此刻卻將頭叩得里屋都聽得到,分辨道:“皇上明鑒!北宮門禁止外臣出入,少府想要向皇后奏事,都是要入了檔,請?zhí)笊磉叺睦蠇寢屴D(zhuǎn)稟的。”
先摘清了少府與后妃間的嫌疑,而后道,“若說后宮宣召,一時被攔在北宮門,誤了時辰還是可能的。至于拒不出診,便是給太醫(yī)令一萬個膽子,也是不敢的。這件事上,臣愿用項上人頭為陳午作保。”
蘇恒便沉靜了片刻。我有心細聽,清揚在我身前跪直了身子,道:“娘娘略側(cè)側(cè)頭,我為您包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