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邛王嘆道：“誰說不是呢？醉霞湖變生不測，我們慕容家三個孩子也卷在其中。聽聞繼初已在兵亂中遇害，繼棠、繼源仍在設法探查救助皇上，可惜目前能調(diào)集的人馬委實有限啊！”
    眾大臣或頷首嘆息，或皺眉沉吟，悄悄窺探著他人的動靜，試圖看出些端倪。
    以往最活躍的英王許知捷卻默默立于殿角，看著鎏金貔貅云紋銅爐里緩緩縈出的縷縷煙氣，若有所思禾。
    荊王因先帝葬儀冒撞過一回，到底得了教訓，此時和夏王低低說著話，再不敢冒然發(fā)表意見。
    許思顏乃先帝獨子，這三位王爺是他的皇叔父，也是與他最親近的血親妲。
    衛(wèi)輝掃過眾人，神色間便有了幾分不滿，向臨邛王道：“王爺，請恕衛(wèi)某直言。所謂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論起朝中兵力，邊疆廣平侯廣有精兵，雖說遠水救不了近火，到底可以調(diào)集部分回京，用以震懾那些心存異心之人，令他們不至于輕舉妄動。京畿衛(wèi)白川亦握著城東大營五千精兵，他當年受過老王爺大恩，若王爺吩咐，想來也不會不聽調(diào)派。卻不知如今這樣的要緊時刻，王爺依然不作安排，到底是何道理？”
    左相樓小眠出城后下落不明，如今百官之上的右相更顯咄咄逼人。
    臨邛王被他責問，便不由露出幾分狼狽和無奈來。他嘆道：“衛(wèi)相有所不知，廣平侯就是有意回京相援，朱崖關守將蘇落之奉皇命守關，若無圣旨必定不肯放行。至于衛(wèi)白川，他不僅是老王爺門生，亦是衛(wèi)相同族，衛(wèi)相怎不去打聽打聽，他試圖拔營前往救駕，被紀大人一日數(shù)封信函攔下來幾次！其后更有中軍校尉秦襄領兵駐到附近，說是奉皇上密旨與衛(wèi)將軍共守京師，不但自己不去營救皇上，更逼住衛(wèi)將軍，不許他擅離營地！衛(wèi)相你看，這皇上身處險地，盼諸將相救，當如久旱盼甘霖，怎會下這樣的旨意？”
    衛(wèi)輝便沉下臉，說道：“若真是皇上密旨，多半是先前便猜到雍王有反心，希望衛(wèi)將軍和禁衛(wèi)軍一起守衛(wèi)京師。可如今變生肘腋，遭遇危機的不是京師，而是皇上！別說未必有這道密旨，便是有，現(xiàn)在又有什么重得過皇上？當然先救援皇上要緊！不知紀大人也支持秦襄如此舉措，到底是何居心？”
    紀叔明皺眉聽他們議論，聞言亦不客氣，冷笑道：“衛(wèi)相問我是何居心，我倒想知道慕容家那位三小姐是何居心！皇后一行聞知皇上可能遭遇危機，匆匆出城相援，竟遭遇一支精兵伏擊！幸存的禁衛(wèi)軍早已指認，那些人正是衛(wèi)白川所部，且由慕容瑯率領！衛(wèi)相、王爺可千萬別告訴紀某，慕容瑯是趕去救駕的！皇上受傷往北而去，她還領了數(shù)百兵馬在落霞湖附近徹夜搜山呢！紀某雖不知她搜的是誰，卻聽聞皇后吉人天相，未曾中伏，早帶了隨侍從小路趕往了落霞湖！慕容瑯謀害一次不成，緊接著出現(xiàn)在那里，可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臨邛王面露羞愧，嘆道：“慕容瑯任性妄為，被兒女之情蔽了眼目，居然助紂為虐，誠是我慕容家之恥！本王忝為慕容氏一族之長，居然生出了這種不肖之女，回頭必親提這逆女的頭顱回來向皇上請罪，向先祖告罪！可若說起她所領兵馬，應該是她素日在軍中行走私下結交的朋友在幫忙，當與衛(wèi)白川無關。”
    張珉語便笑了起來，“王爺說笑呢！慕容家的女兒謀反與慕容家無關，衛(wèi)白川的部屬謀反與衛(wèi)白川無關，于是衛(wèi)相和王爺都建議讓慕容家去平慕容瑯的叛亂，讓衛(wèi)白川去平衛(wèi)白川部屬的叛亂？若非親耳聽聞，珉語簡直不敢相信此話竟然出自當朝丞相與最受人敬重的臨邛王之口！”
    他側頭問向一旁御史中丞，“請問唐大人，按本朝例律，若大臣家人或部屬叛亂，該大臣該如何處置？”
    御史臺本為監(jiān)察糾劾百官過失而設，份位清貴，官員多耿直敢言。這御史中丞唐震職位僅次于御史大夫，亦是剛正不阿之人，聞言張口便道：“依律當連坐受罰，按情節(jié)輕重削職或流放、斬首。歷朝歷代謀逆乃頭等大罪，焉能等閑視之！”
    衛(wèi)輝聞言不禁冷笑，“依你之意，莫非現(xiàn)在便要辦了臨邛王？”
    唐震抗聲道：“臣職責所在，只知依律該如何，從未想過私意該如何。衛(wèi)相這是堵人口舌，不容我御史臺出聲了么？”
    紀叔明忙道：“老臨邛王豐功偉績，彪炳史冊，便是后人出一二不肖之徒，想來皇上也會從寬發(fā)落。只是此事既與慕容家、衛(wèi)將軍都有些關系，可否請臨邛王、衛(wèi)將軍都避下嫌疑呢？”
    張珉語擊掌道：“甚妥，甚妥！請衛(wèi)白川將兵馬暫時移交給秦襄，由秦襄領兵去救護皇上，既可見得衛(wèi)白川無叛亂之意，又可見慕容家無袒護之心，豈不是三全其美？”
    許思顏登基兩年，根基穩(wěn)固，如今有人出頭與臨邛王等抗衡，早有忠心大臣點頭附議，無疑也認為此事可行，再不肯任由慕容氏奪權。
    衛(wèi)輝、臨邛王對視一眼，都已有些驚駭之意。
    眼見得皇帝被雍王拖在數(shù)百里外，久久不得脫困，今晨又得到些有利消息，他們早已商量妥當，要趁機逼退禁衛(wèi)軍在無處不在的制衡，掌握京城主動權。再不料紀叔明翁婿三言兩語竟將他們盡數(shù)繞了進去，反而要迫他們交出好容易保住的衛(wèi)白川那支兵馬。
    需知許知言、許思顏父子顧忌慕容家兵力一再擴張，除了留意培養(yǎng)自己親信武將，更對直屬皇帝的禁衛(wèi)軍再三清洗壯大，乃至如今京城附近慕容一系的兵馬只剩了衛(wèi)白川一支。
    若將衛(wèi)白川再交出，便是廣平侯在陳州、寧州的兵力再強再盛，只要皇帝不死，這京城就輪不到慕容家做主。
    可這對翁婿一個三起三落蒙許思顏起復重用，一個恃才傲物得許思顏知遇之恩，絕對的忠貞不二，即便足以抗衡衛(wèi)輝的左相樓小眠不在，居然也能耿了脖子與位高權重的衛(wèi)相和臨邛王抗衡，且咄咄逼人，寸步不讓
    臨邛王好容易扯出了一個笑容，說道：“紀大人說得不錯，我等的確應該回避。只是衛(wèi)白川所部不少是原先隨他平叛剿匪、出生入死過的，若即刻令他交權，恐會激起兵變。不如咱們先遣人過去試探下軍中情緒，再作打算如何？”
    紀叔明點頭道：“也好。”
    張珉語卻皮笑肉不笑，“先去知會他們要換主將？自然群情激憤，叫你怎么也換不成了！”
    他說話向來尖銳刻薄，官聲與才識恰成正比，人緣甚差，當年才會差點連個七品縣令都干不下去。但許思顏最欣賞的正是他的剛正敢言，多次褒揚，迫得群臣也不得不習慣他針尖般鋒銳的言辭。
    此時衛(wèi)輝等聽他語帶嘲諷，只得裝作未曾聽到。
    正在角落里拿了銀著給香爐添香的許知捷卻頓了頓，饒有趣味地看了他一眼。
    這時，殿外忽然傳來號哭悲泣伴著混亂雜濁的腳步聲，飛快卷向涵元殿來。
    眾臣驚愕回首，卻見門檻內(nèi)驀地撲入一名滿身是血的禁衛(wèi)軍，在幾名面無人色的太監(jiān)引領下，奔入殿內(nèi)撲通跪倒在地。
    那禁衛(wèi)軍哭叫道：“各位大人，皇上皇上罹難了！”
    恰如一道悶雷響在當頭，群臣一時都已懵住。
    殿中便只余了那禁衛(wèi)軍和太監(jiān)們的號哭，一眾大臣震驚得呆若木雞，千種話語、萬般疑惑，一時也無法問出口來。
    衛(wèi)輝第一個回過神來，沖上前問道：“你說什么？若敢謊報軍情，本相要你死無葬身之地！”
    那禁衛(wèi)哭叫道：“小人不敢！小人是翼軍校尉南宮凌所部，一直隨南宮校尉保護皇上向北撤行。皇上身中毒傷，高燒不退，不時昏眩，今日凌晨行至鴛鴦塢預備返京時，偏中了雍王埋伏，皇上中箭后從馬上栽倒，南宮校尉拼死帶了皇上突圍，可行不多遠，便發(fā)現(xiàn)皇上傷勢過重，已經(jīng)”
    他伏地，竟像孩子一般號啕大哭。
    眾臣聽他說得真切，不覺駭極。也不知誰起開始，便見眾人陸續(xù)跪倒，沖著東北方向叩下頭去，或真或假都已哭倒在地。
    忽聽“咣當”一聲，眾人忙回望之際，便見許知捷大踏步走上前來，喝道：“既然你是南宮凌的部下，為何沒和他在一起，卻單單一個人跑到京城來報訊？南宮凌他人呢？”
    他行得倉促，竟將沉重的貔貅香爐帶翻在地，揚起一陣香灰，迷了多少人的眼，倒讓淚水更容易憋出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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