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方言
“對了,這里有個好玩的給叔叔看看。”周至翻到筆記的一頁:“這個。”
穆父拿起本子,發(fā)現(xiàn)上面是一首小戲詞。
“往日奏本本本準(zhǔn),今日不準(zhǔn)半毫分。倘若不準(zhǔn)為臣本,微臣碰死在宮門。”
穆父看得哈哈大笑:“娃她媽,聽我讀這個給你聽!”
“往日奏本(bong)本(bong)本(bong)準(zhǔn)(zong),今日不準(zhǔn)(zong)半毫分(fong)。倘若不準(zhǔn)(zong)為臣本(bong),微臣碰(pong)死在宮門(móng)!哈哈哈哈太好耍了……”
“哎呀念的哪門鬼經(jīng),難聽死了!”
穆父笑道:“肘子你整這個是好耍,但是整出來有啥用?給哪個看哦?”
周至笑道:“有人看!古時候的詩詞歌賦,就是按照這個來的。”
“學(xué)古文的人,尤其是學(xué)古文音韻的人,搞不醒火的多了去了,但是我們夾川人,天生就沒有這個障礙。”
“是不是哦?”
“我隨便給叔舉個例子,比如房間這個詞,我們夾川話說成‘房甘’,叔叔你說是吧?”
“啊對!是這樣。”
“所以:京口瓜洲一水間(gan),鐘山只隔數(shù)重山。”
“還有肉,我們讀入,是吧?”
“是。”
“所以:寧可食無肉(ru),不可居無竹(zu)。”
“誒!硬是的呢!”
“還有,凡是的入聲韻腳的詩詞,普通話讀就別扭,我們夾川話讀就完全押韻,比如宋代陸游的《燈下讀書》:少年喜書策,白首意未足。幽窗燈一點(diǎn),樂處超五欲。而況黃州路,小雨漁村宿。蕭蕭蒹葭聲,為我洗暑毒。瑯然誦經(jīng)史,少倦兒為續(xù)。何必效萊公,長夜醉畫燭。”
“來來來……”穆父樂得見眉不見眼,伸胳膊撈住周至的脖子:“肘子,跟叔整一首叔也會的,以后哪個龜兒再敢笑你嬸兒,老子拿去懟他狗日的!”
“有一首,叔叔你一定會,而且只要你念出來,我敢保證,哪個都再不敢日白!”
“真的?”
周至一指墻上的偉人:“《清平樂·六盤山》”
“天高云淡,
望斷南飛雁(an)。
不到長城非好漢,
屈指行程二萬。
六盤山上高峰(fong),
紅旗漫卷西風(fēng)(fong)。
今日長纓在手,
何時縛住蒼龍(long)?!”
“哈哈哈!要得!這首硬是要得!”穆父欣喜若狂:“當(dāng)真是哪個都不敢再日白!”
“所以說,那些說阿姨口音土的人,其實是他們自己文化有限,有眼不識金鑲玉啊!”周至說道。
“好娃兒!”穆父將周至后背拍得啪啪的:“大蠻!學(xué)倒點(diǎn)!”
“大蠻這學(xué)期幫我整理了不少了。”周至笑道:“我們根據(jù)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語言研究所編訂的《方言調(diào)查字表》,將其中的三千七百多個字作為基礎(chǔ)例字,通過了一遍,基本摸清了夾川方言的聲母、韻母、聲調(diào)。”
“還有就是收集整理了許多的方言詞匯,并且確認(rèn)它是古書面語、古口語、兒化、連讀、變調(diào)、外來等來源。排除了一些外來詞的干擾,對一些獨(dú)特的詞匯進(jìn)行了字意推究,做出盡量準(zhǔn)確的文字判讀。”
“后面就是注釋和語法。”
“當(dāng)然我和大蠻知道和掌握的,聽大蠻說客比阿姨差遠(yuǎn)了,之前我們自己過了第一遍,找我外婆過了第二遍,但是我外婆住縣城也住久了,還有經(jīng)常看電視,也給帶得有點(diǎn)歪了。”
“所以這次來還有一個任務(wù),就是厘清初步調(diào)查里邊,那些模棱兩可的地方。”
“叔叔,這些其實很有用的,比如詞匯里邊親屬稱呼這一項,夾川稱祖父為公,祖母為婆;父親為父、爹、爺;母親為娘,母,這些是在古籍里邊都能夠找得到的。”
“比如夾川人常說的感嘆詞‘耶嚛’,《笑笑生詞話》第三回,第二十三回,第三十回里都出現(xiàn)過。”
“又比如夾川人稱烤火為‘向火’,這個是在北方多用的詞匯,南方少用,而夾川話里就有,在《警世通言》里,唐詩里,《水滸傳》里,也都出現(xiàn)過。”
“通過這些調(diào)查,我們基本已經(jīng)可以斷定,夾川方言,屬于北方方言區(qū),西南次方言區(qū),蜀川方言類的一個土語,其特點(diǎn)就是留存有大量古代西南官話的聲、韻、調(diào)、詞。”
“等阿姨幫我敲定田野調(diào)查中的疑難之處,我會將這些整理成一篇文章,趁這次去蜀都的機(jī)會,請專家看看,至于說這番功夫到底有沒有價值,還是得他們說了算。”
“就算是沒有什么價值,假期里干這個,也總比一天到晚看動畫片打撲克強(qiáng)吧?”
“那是!起碼在你叔我這里,就是有價值!”
穆父點(diǎn)頭表示肯定:“到時候讓大蠻抄一份,我也要好好讀一讀。”
“好,到時候抄錄一份給叔叔指點(diǎn)一二。”
說是這樣說,但是周至要準(zhǔn)備的這篇東西,是他準(zhǔn)備用來拜訪蜀川大學(xué)者的敲門磚,對于穆父來說,可能門檻太高了。
比如夾川方言里許多輕唇音字讀成了重唇音字,卻沒有將重唇音字讀作輕唇音字的。
這就可以說明上古時期,重唇音和輕唇音是混而不分的,由此也就可以證明重唇音變輕唇音的歷史音變現(xiàn)象。
這點(diǎn)很重要,因為學(xué)界有一個尚在爭論的疑點(diǎn)——“古無輕唇音”。
這個說法到底是對是錯,周至收集整理的夾川方言,便可以為之提供重要的佐證依據(jù)。
還有就是參照中古音韻學(xué)重要資料《廣韻》的體系,周至?xí)W(xué)界已經(jīng)研究出來的一些成果,與夾川方言作對照,剖析出夾川方言從宋代于今的一些變化。
這個研究在古漢語尤其是讀音方面留存比較完好的重要區(qū)域——嶺南地區(qū)的兩種方言,閩南語和粵語里邊,搞得如火如荼。
但是夾川方言因為使用地區(qū)太小,現(xiàn)在還是一塊待開發(fā)的處女地。
普通話有二十一個聲母,三十九個韻母,四個聲調(diào)。
粵語有十九個聲母,九個韻腹,八個韻尾,五十六個韻母,九個聲調(diào)。
夾川方言介于兩者之間,共有二十一個聲母,四十二個韻母,五個聲調(diào)。
聲母中l(wèi)、n不分,除r外,無其他卷舌音。
韻母無eng、ing、ueng。
o與uo難分,而多兒化韻。
但是夾川話里還多了很多普通話里沒有的聲韻組合比如ki,jiong,以及之前那首戲詞里的mong,fong等。
還有一個,后世網(wǎng)友們非常熟悉的jio。
還有一些無法打出來的聲母和韻母。
比如《清平樂·六盤山》里那個“雁”,其實還有一個類似“惡”的喉音聲母。
韻母方面,夾川方言可分為舒聲韻和入聲韻兩大類。與《廣韻》音系相比,夾川方言韻母的四呼情況與《廣韻》音系韻母的洪細(xì)情況,存在較大差異。
五個聲調(diào),分別為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入聲。
聲調(diào)的調(diào)值普遍較低,且起伏不大。
最終得到的結(jié)論是:夾川方言古今聲調(diào)的主要演變趨勢為——古平聲在今夾川方言中分為陰平和陽平兩個聲調(diào),分化規(guī)律為清陰濁陽;
古清聲母上聲和次濁聲母上聲,今仍讀作上聲;
古全濁聲母上聲,今讀作去聲;
古去聲,在今夾川方言中主要仍讀去聲;
最后一條,就是夾川人學(xué)古文的絕對天然優(yōu)勢——基本保留古入聲調(diào)。
到此差不多能夠看得出來,夾川方言,其實就是北方語系的中古后期品種,和粵語唐音遺留的區(qū)別相差很大,更多的可能是屬于宋音《廣韻》三十六聲或四十一聲,一百一十韻基礎(chǔ)上,再次演變成的西南官話的遺留。
所以這篇論文會很厚實,除了前邊田野調(diào)查的那部分,后面的理論性研究分析,其實穆父多半讀不懂。
甚至就是夾川當(dāng)?shù)厝死镞叄苷嬲x懂的,可能只有四表舅和干爹屈指可數(shù)的幾位。
當(dāng)然,跟現(xiàn)在正興高采烈沉浸在自家老婆方言重要性里的穆父,也完全說不著這些。
時間寶貴,穆母洗過碗后開始準(zhǔn)備晚飯,周至就在一邊拿著筆記本進(jìn)行采訪。
這里也存在一個語境的問題,和穆母說話,說著說著,周至也自然而然地跟著穆母越來越偏“鄉(xiāng)下”,變得更“正宗”,變成了穆母的“鄉(xiāng)音”,樂得她咯咯直笑。
這是從山村出來以后,穆母第一次在語言上不但沒有受到任何歧視和嘲笑,反而受到格外的重視,也讓她越來越喜歡周至這個娃娃。
晚上這頓是粉蒸肉,肉是送木頭下山的邱叔帶回來的,一掛肥腸和十斤五花。
周至也終于放下筆記本,開始幫忙。
蒸籠分了兩格,肥腸味重放下面,五花油大放上面,葷菜下面打底的素菜有腳板苕紅薯南瓜四季豆豇豆,等到大火燒起來后,周至又開始拿本本記錄剛才邊干活邊聊天得來的收獲了。
穆母則開始煮稀飯,煮穆如云和葉欣打回來的豬草,屋后豬圈里已經(jīng)響起了肥豬們饑餓不滿的哼哼。
還要喂跑山雞,看穆如云扛著一袋玉米朝屋后走的樣子,周至就估計那雞不會少。
周至之所以喜歡農(nóng)村,喜歡農(nóng)村同學(xué),就是因為他們這種吃苦耐勞勤奮質(zhì)樸的性格。
農(nóng)村的晚飯都吃的很晚,一直到晚上八點(diǎn),夏日天即將黑盡,粉蒸肉的香味四處飄散的時候,一群醉鬼終于陸續(xù)起來了。
閆霄拿手掌揉著臉,似乎還在回憶中午那段:“我怎么到床上去的?完全沒有印象呢?”
“你那是喝到斷片兒了。”
方文玉看到穆父就討?zhàn)垼骸笆迨澹砩峡汕f不能再來了。這中午一頓等于沒吃,多少都倒出來了。”
穆父笑道:“豆花倒了就倒了,晚上是粉蒸肉,倒了可惜,就隨意吧。”
隨意的意思就是你多少還得表示一點(diǎn),完全一點(diǎn)不來那也過不去。
方文玉只好苦著臉:“好吧。”
張辛夷和江舒意也下來了,雖然兩人和何詠梅馮雪珊不太熟,但是跟葉欣是鐵閨蜜,上去就抓住她:“欣欣你太過分了!你害我們失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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