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付晨山駕車離開,何喻新買的衣服全部放在了車上,他一個人兩手空空,:/
并沒有照著付晨山的吩咐去打車,何喻緩緩朝著公交車站的方向走去。他姐姐剛結(jié)婚的時候,搬出去他姐夫在三環(huán)外的舊房子住,當(dāng)時何喻從家里坐公交車還要轉(zhuǎn)兩趟車才能到。
不過何婷懷孕那年,他丈夫打工的皮鞋廠出了點事,每天兩頭跑,根本照顧不過來妻子。那一年何喻經(jīng)常往姐姐那里跑,每天母親在家里做好了飯菜,都用保溫桶裝著,由何喻給何婷帶過去。那些記憶,到現(xiàn)在何喻都還記得很清楚。
趕公交車之前,何喻去了車站旁邊的超市辦了張公交卡,順便把付晨山給他的整錢打開。
然后在公交站牌面前辨認(rèn)了片刻,尋了一輛方向熟悉的公交車上了車。
仍然要轉(zhuǎn)車。
兩趟公交都擠滿了人,何喻一直沒有座位,站在后門,緊緊拉住欄桿看向車窗外。許多風(fēng)景都還是熟悉的模樣,然而又有許多風(fēng)景,悄無聲息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
付晨山說,何喻坐牢之后,何婷一家人就搬回去跟何母一起住了,直到拆遷了,又才搬回原來那套房子。
不管怎么說,在母親最后那段日子,是姐姐在照顧她,而自己這個兒子,卻作繭自縛,困在那個不見天日的牢房里,苦苦等候著哪怕一點關(guān)于母親的消息。
何喻的姐夫家那套房子,是九十年代初的老房子了,只有五層高,從外面看來,灰色外墻已經(jīng)剝落,變得斑駁不堪。
小區(qū)沒有物管,只有一個守門的老頭,坐在一把藤椅上,一邊聽收音機,一邊打盹。
上樓前,何喻在小區(qū)門口的小超市買了一箱牛奶,這才朝昏暗低矮的樓道走去。
他沿著樓梯,一直走到四樓,站在左邊的防盜門前面,伸手按門鈴。門鈴沒有發(fā)出響聲,大概是壞了許久了,于是何喻抬起手來,敲了敲門。
敲完門,他放下手的時候聽到了里面的腳步聲,同時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誰啊?”
何喻認(rèn)得,那是他姐姐的聲音。
何喻深吸一口氣,說道:“是我。”
門里面的人靜了一會兒,就在何喻想要再次說話的時候,房門從里面被人打開了。何婷站在里面,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這兩年,何婷的身材臃腫了不少,她穿著一件素色毛衣,頭發(fā)亂糟糟扎了起來,臉色蠟黃,眼睛下面可以看得到清楚的皺紋。從這個女人的外表看來,她過得并不幸福。
“你什么時候出來的?”何婷有些驚慌地問他。
何喻眼神不由得有些黯然,他給家里寫過信,也通知過何婷自己出獄的日期,不過顯然那封信何婷根本就沒有看過。
她似乎已經(jīng)不想要這個弟弟了。
何喻低下頭,苦笑了一下,說道:“昨天出來的。”
何婷一只手用力抓著防盜門的邊緣,問他:“你來做什么?”
何喻將手里的牛奶舉高一些,“我來看看你。”
何婷愣了愣,說道:“不用了,你走吧。”
何喻顯然沒料到何婷會直接讓他走,驚訝地抬起頭來直直看著對方,喊道:“姐姐?”
何婷有些慌亂,“我、我現(xiàn)在挺忙的,沒辦法招呼你。你、你走吧……”
“姐姐,”何喻伸手撐住門,“家里的樓拆了?”
何婷瞪大眼睛,“我就知道,你是來要房子的是不是?”
“我不——”
何喻話沒說完,被何婷打斷,“你憑什么來要家里的房子,媽去世的時候你在哪里?你從小到大讀了那么多年書,都是媽辛辛苦苦供你出來的,我工作了也給過你零花錢!你呢?你挪用公司資金那些錢,媽把幾十年的積蓄都拿出來幫你還了一大半!媽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的時候你在哪里?你出過一分錢沒有?你憑什么還來要家里的房子?”
何婷一邊說,眼睛里一邊蓄滿了淚水,每一句話都是對何喻的指控。
何喻覺得自己像是被人一下一下將心挖開,那些悔恨的傷心的負(fù)面的情緒蜂擁而來,堵在他胸口仿佛能擠出血來,他的眼睛也很快變得濕潤,他忍不住大喊:“不是!我沒有來要房子!我只是來看看你,姐姐,你是我唯一的姐姐了!”
何婷的情緒總算是稍微穩(wěn)定了下來,她哽咽著說:“你來看我干什么?你別來看我了,你走吧。你把媽氣死了,你是不是還想把我氣死?”
何喻再也抑制不住,大顆大顆的眼淚往下掉。
何婷又看著何喻一身名牌衣服,“你現(xiàn)在不是過的也挺好的嗎?姐命苦,你姐夫身體不好,孩子又還小,拆遷的賠償款姐留著救命的。你別跟我搶,就當(dāng)是還我和媽的錢行不行?”
“對不起、對不起……”何喻的聲音有些嘶啞。
何婷終于忍不住,還是抬起手摸了摸何喻的頭頂,“小喻,既然出來了,以后找個工作好好做人,別再亂來了。”
何喻用手背抵住嘴唇,連連點頭。
何婷想要關(guān)門時,忽然說道:“你等一會兒。”她將門虛掩了,朝里面走去。
何喻等在門外,片刻后見何婷拿了個文件袋出來,交到他手上,“這是搬家的時候,從你房間里清理出來的,你自己看看哪些要哪些不要了。”
何喻打開文件袋,看到里面都是自己以前的一些證件。包括大學(xué)畢業(yè)的學(xué)位證書,還有英語四、六級和計算機考試的一些證書。另外還有一張存折,何喻記得,這是他工作之后僅有的存款,上面有三千元錢,母親和姐姐一直沒有動過。
何婷也看他那張存折,說道:“一直沒敢讓你姐夫看到,就想著等你出來了,給你留點本錢。”
三千塊錢,在現(xiàn)在又能做什么呢?
何喻吸了吸鼻子,抬手抹一把眼淚,“謝謝你了,姐。”
何婷搖搖頭。
何喻埋下身去,將放在地上的牛奶提起來,交給何婷。
何婷猶豫一下,還是接了過來,說道:“你姐夫挺不高興你的,以后你還是少來,讓他知道了,我們又得吵架。”
何喻強壓下心酸,勉強點點頭,“我知道了。姐,辛苦你了。”
何婷嘆一口氣,沒有說話。
何喻用袖子胡亂擦了擦臉,對何婷說:“那我先走了。”
何婷點點頭,在何喻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忍不住又喊住了他,問道:“那房子……”
何喻說:“我本來就沒打算要房子,你們放心吧,該怎么樣就還怎么樣。”
何婷總算是松了一口氣,在何喻踩下往下的樓梯的同時,輕輕關(guān)上了房門。
何喻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回頭,他頭重腳輕地從四樓一路下來,昏昏沉沉朝車站的方向走去。
公交車一連過去了幾輛,何喻始終沒有回過神來,那么多的情緒一起壓下來,把他結(jié)疤的傷口毫不留情地奮力撕開,這一瞬間,他心里痛得幾乎快要休克過去。
又一輛公交車開過,塵土揚起,一陣風(fēng)撲面而來。
何喻短暫回過神來,往旁邊走去,伸手?jǐn)r了一輛出租車,報了付晨山家的地址。
付晨山還被工作的事絆著沒能回來,何喻沒有手機,他也無法和他取得聯(lián)系,他本來打算訂個好一點的餐廳一起吃晚飯的。
何喻回到家里,將自己關(guān)在了陽臺上。他靠著墻壁坐下,開始一根一根抽煙,淚水滴答滴答往下掉落。
那些事情,每次想起來都是一次對自己的凌遲,太難受,卻不得不活活忍受著。
也許應(yīng)該說幸好付晨山現(xiàn)在不在,不然何喻連個獨自舔傷口的地方都沒有,還得吞下所有的情緒,對著他展露出虛偽的表象來。
何喻坐了許久,一直到他感覺已經(jīng)將所有情緒宣泄了出來,眼淚也已經(jīng)風(fēng)干在了臉上,沒有辦法再流出來,他終于長長出了一口氣。
用手捂住臉,然后松開,站了起來。
何喻回到房間里,往衛(wèi)生間走去。他站在鏡子前面,看著自己通紅的眼睛,然后打開熱水。
水很快變熱,他埋下身,雙手捧著水往臉上潑去,一遍又一遍,想要把臉上的痕跡都洗來不見。
很突然的,一雙手臂從何喻背后伸來,用力抱住何喻的腰,然后一個柔軟的身體貼在何喻后背上,女人綿軟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晨山!”
何喻猛然一驚,站起身來將身后的人揮開。
穿著白色套裝、踩著七厘米高跟鞋,留著長發(fā)的女人被他推得撞到了門上,來不及叫痛,已經(jīng)尖叫出聲,“啊!你是什么人?”
女人是用鑰匙開門進(jìn)來的,剛才的水聲掩蓋了她刻意壓低的腳步聲。她本來以為這個房子里除了付晨山,不會再出現(xiàn)別的男人了,所以這時候被嚇得花容失色,幾乎想要打電話報警了。
何喻總算是比她先反應(yīng)過來,問道:“你是付晨山什么人?”
女人二十四、五歲的年紀(jì),容貌秀麗,妝容精致,看著何喻說道:“我是他女朋友,你是誰?怎么會在他家里?”
何喻伸手去拿架子上的毛巾,將臉上的水擦干,才說道:“我是他朋友,暫時住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