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不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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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微熹,距離城東門不遠(yuǎn)的地方,停了一輛不起眼的灰布馬車,已有快半個時辰。
馬車之中,祝云瑄倚靠著車壁閉目養(yǎng)神,緊擰著的雙眉卻一直未有松開過。
高安在車外小聲喊他:“陛下,人過來了。”
“扶朕下車。”
車外,曾淮帶著他一家老小跪倒在地,最后一次跪拜祝云瑄,今日他們便要被押解去流放之地。
祝云瑄被高安扶著自車上下來,一步走上前去,雙手將曾淮扶起:“老師起來吧。”
曾淮老淚縱橫:“臣無顏見陛下,無顏見陛下啊……”
見他本就花白的頭發(fā)如今已然全白了,祝云瑄一聲嘆息:“是朕對不住老師,若是當(dāng)日……朕沒有去勞煩老師,今日老師還在那田園草廬里安享晚年,是朕虧待了你……”
“陛下千萬別這么說,是臣辜負(fù)了陛下的信任,臣的不肖子孫闖下這等滔天大禍,臣枉為人臣,是臣的錯,都是臣的錯!”
曾淮泣不成聲,祝云瑄亦十分不好受,又說不出更多安慰的話來,待到曾淮緩過來一些,他從高安手里接了個木匣子過來遞過去:“這里頭有一些銀票和金銀細(xì)軟,給老師去了外頭用。”
“臣不能收,”曾淮趕忙擺手,“臣是去受罰的,怎能收陛下的這些……”
“老師拿著吧,即便不為你自個,好歹想想家中的小哥兒。”
曾淮才一歲大的曾孫被家中婦人抱著跪在地上,鼻尖凍得通紅,還茫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祝云瑄看著心下又是一嘆,再次勸道:“里頭并未有多少銀錢,也只夠維持你們?nèi)粘;ㄓ茫蠋煴闶樟税伞!?br/>
聽到家中婦人和孩童的啜泣聲,曾淮猶豫再三,咬咬牙到底是把東西收了下來,祝云瑄又道:“待到過個兩三年,朕會想辦法給你們特赦,到時候老師便可帶著家人返回家鄉(xiāng)去。”
曾淮又要跪下給祝云瑄磕頭,被他給攔住了:“老師不必如此。”
曾淮抹了抹眼睛,平復(fù)住過于激宕的心情,沉下聲音顫顫巍巍地與祝云瑄道:“有一件事,臣本就想著要托人告知陛下,臣那孽障孫子說,之前他與人在外花天酒地時,聽人說起過京南大營里有人拿著朝廷給的軍餉,在外開地下賭莊放印子錢,以圖暴利,那個孽障還被人拉去那賭莊里見識過,像是那位張總兵和劉副總兵都有參與其中,陛下不妨叫人去查一查,若是能拿到確實證據(jù),陛下便可名正言順地除去此二人,就能狠狠斷了昭王一臂,收回南營也有了可趁之機(jī)。”
聞言,祝云瑄的眸色一沉:“朕知道了,多謝老師提醒。”
曾淮后退一步,堅持與祝云瑄行了大禮:“能得陛下親自相送,老臣此生無憾矣,臣這就要走了,還望日后陛下定要多加保重。”Xιèωèи.CoM
祝云瑄紅著眼睛點(diǎn)頭:“此去路途遙遠(yuǎn),朕已令人沿途對老師和家人多加關(guān)照,老師也請保重,后會有期。”
目送著曾淮一行出了城門遠(yuǎn)去,祝云瑄又在寒風(fēng)中站了許久,一直到高安低聲提醒他該回去了,才收回有些茫然放空了的目光,閉了閉眼睛,轉(zhuǎn)身上車。
回程時天已大亮,熱鬧的街市兩旁,到處都是叫賣的攤販,空氣里彌漫著食物的香氣,行至半途,高安問祝云瑄:“陛下您想不想吃些東西?奴婢聽人說有幾家點(diǎn)心鋪子的糕點(diǎn)還不錯。”
祝云瑄順手推開窗戶朝外頭望去,熙熙攘攘的街市、人來人往的景象在他眼中不斷變幻,直至成為一道道重疊在一起的虛影。
高安再次喊他:“陛下……”
祝云瑄回過神,目光落在不遠(yuǎn)處一對老夫妻開的餛飩攤子上,頓了一頓,吩咐道:“停車吧。”
高安扶著他下車,難得見他有了胃口,很是高興:“陛下想吃餛飩嗎?這小攤小販的不干凈,前頭就有間京城里出了名的面店,那里的餛飩面最是有名,不如去那里吃吧?”
祝云瑄淡道:“你倒是乖張,日日待在宮里,竟也知道這外頭哪里有好吃的。”
“奴婢都是聽那些剛進(jìn)宮來的新人說的,前頭那店淑和大長公主也很喜歡,時常會派家丁去買,陛下不如去試試?”
祝云瑄不在意道:“就這里吧,都一樣。”
他走進(jìn)攤子里,隨意撿了張桌子坐下,駝著背的老人家過來,給他上了杯清茶,笑問他:“客人想吃什么?”
“上二兩餛飩,不要放蔥。”
“好嘞。”
大內(nèi)侍衛(wèi)守在攤子外頭,高安立在桌邊,隨時準(zhǔn)備著伺候祝云瑄,祝云瑄示意他:“你也坐下來,一塊吃吧。”
高安嚇了一跳,哪里敢從:“那怎么行,陛……郎君,您吃便是了,小的伺候您。”
“有何不可,讓你坐你便坐就是了。”
“這萬萬不行啊,要是傳出去……,小的就沒命活了,您就別折煞小的了。”高安苦著臉懇求道。
祝云瑄不再勉強(qiáng)他,望著面前杯子里晃悠悠的茶葉梗子,微微愣神。
前兩日,他到底還是給祝云璟寫了信,問他愿不愿意來一趟京里,明知道祝云璟回京可能會陷入危險和麻煩之中,可他……實在是太寂寞了。
從前兄長還在時,每一回他跟著兄長出宮,最高興的,就是能拉著兄長一塊嘗一嘗這市井美食,即便大多數(shù)的吃食,都讓他的兄長十分嫌棄,他卻是喜歡的,可如今,連陪他一塊吃東西的人,都沒有了。
熱氣騰騰的餛飩很快端上來,祝云瑄低著頭慢慢吃著,味道大約是不錯的,吃在他的嘴里卻怎么都覺得索然無味。
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忽然間落下來,這是今歲入冬之后的第一場雪,聽到外頭有人喊下雪了,祝云瑄只抬眸瞥了一眼,又低下頭。
老夫妻倆正在小聲商議著,今日得早點(diǎn)收了攤子,回去熬暖身子的湯喝,晚上還要多加些柴火到炕里,安靜聽著他們絮絮叨叨地說著那些微不足道的瑣事,祝云瑄一直擰著的眉,終于漸漸舒展開來,嘴角也不自覺地跟著上揚(yáng)些許。
不遠(yuǎn)處的街角,另一輛馬車已在那里停了許久。
今日未有早朝,梁禎早上去了一趟京衛(wèi)軍衙門,正要回府去,路過這里,卻瞧見了微服出宮來的祝云瑄,他叫人停了車,猶豫許久到底沒有上前去,只遠(yuǎn)遠(yuǎn)看著。
看到祝云瑄吃著東西,先是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帶上了笑,后忽然又生出了幾分落寞,這會兒卻又笑了,他的心臟也隨著祝云瑄細(xì)微的神情變化,不斷改變著跳動的頻率。
祝云瑄把一碗餛飩都吃完了,又坐了許久,眼見著雪勢漸大,高安才不得不提醒他:“郎君,該回去了。”
祝云瑄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高安多給了那老夫妻倆一些錢。
準(zhǔn)備上車時,套車的其中一匹馬忽然跪到地上,任憑侍衛(wèi)怎么驅(qū)趕都不肯起身,幾個侍衛(wèi)急得滿頭大汗,祝云瑄候在一旁等著,并未催促,反倒覺得有趣,一直盯著瞧。
一刻鐘過去,那馬也不知什么毛病死活不動,梁禎讓人驅(qū)車過去,停在了祝云瑄的面前。
見到梁禎從車上下來,祝云瑄嘴角最后一絲笑意亦斂了去,淡淡點(diǎn)頭:“昭王。”
梁禎輕聲道:“臣送陛下回宮。”
沒有僵持太久,祝云瑄上了梁禎的車,倆人各自坐在一邊,相對無言。
車輪轆轆向前,梁禎先打破了沉默,問祝云瑄:“陛下今日特地出宮,……是去送曾閣老嗎?”
怕祝云瑄誤會,他又補(bǔ)上一句:“臣猜的,臣并非有意打探陛下行蹤,今日只是恰巧路過。”
祝云瑄神色不變,冷淡提醒他:“老師已不是內(nèi)閣輔臣了,不過是個被判了流刑的階下囚罷了,當(dāng)不得昭王這句閣老。”
梁禎心下一嘆,到底沒再說什么。
將祝云瑄送回宮,車停在甘霖宮外,梁禎沒有跟進(jìn)去,只目送著祝云瑄走上臺階。
祝云瑄忽然轉(zhuǎn)過身,居高臨下地望著他,聲音平靜地問道:“如今這樣,就是昭王想要的嗎?”
梁禎的眼瞳微縮,幽深的雙目回視著他:“陛下……”
“當(dāng)年……,昭王與朕伸出援手時,朕曾真心感激過昭王,那個時候,昭王是這個皇宮里,唯一愿意幫朕的人,朕甚至不知該如何回報你才好。”
“朕也曾想過,若你與朕能和平共處、君臣相得會是怎樣的一番景象,只是到了現(xiàn)在,終究是不可能了吧。”
“你要的太多,朕給不起,朕要的……,你也不會給。”
回憶起從前,祝云瑄的神情有須臾的恍惚,很快又變成了那副平靜無波之態(tài)。
隔著漫天雪霧,幾步之遙的祝云瑄的面容都變得有些模糊了,梁禎心中驀地一緊:“陛下想要什么?”
祝云瑄微怔,片刻過后,微微搖頭:“沒有意義了。”
他轉(zhuǎn)回身,一步一步走上臺階最高處,沒有回頭地走進(jìn)了大殿里。
梁禎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的的背影遠(yuǎn)去,心臟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沉進(jìn)了最深谷,……祝云瑄,他是當(dāng)真再不想回頭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