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一)
春風(fēng)拂過江面,霧氣在雨幕中蔓延,水珠與江水的碰撞聲由遠及近,漸漸充滿耳鼓。
華俸回望著時墨,那雙烏亮的眼珠正專注凝視著她,像夜色倒映在湖泊,湖心盛著兩彎月亮。
她陷在他的目光中,仿佛凝望著廣袤溫柔的寰宇,不知今夕何夕。
嘭嘭,嘭嘭。
她聽見胸腔內(nèi)的心跳聲如鼓點,在寂靜中愈加清晰,逐漸蓋過江面的雨落聲和哨笛聲。
天地江水云霧連綿,她只看見他的眼眸,燦若星辰。
時墨輕垂眼簾,鴉羽般的眼睫在空氣中劃過優(yōu)美的弧線,烏眸水潤,蘊著難以言說的底色,擔(dān)心與憂慮交錯,還有一些復(fù)雜的情感。
“握住我的手,我會將你帶出記憶。”
不知為何,華俸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相信了他的話。
她其實無法辨認他說的話有幾分可信,是否值得她全盤托付。
但她選擇了相信他。
可能是他的語氣過于溫柔,可能是他的雙手十分溫暖,可能是他的眼睛格外攝人心魄。
她在這一刻莫名地打消了拒絕登船的念頭,愿意冒著暴露自己身份的危險,同他一起橫渡這條玄乎其神的照云江。
“可能是美色誤人,”華俸懊惱地想,“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活色生香的美人立在你面前,握著你的手,與你推心置腹,一般人都難以說‘不’罷。”
迎著嘹亮的哨笛聲,時墨牽著華俸,登上了一只小舟。
華俸倚在時墨身旁,右手與他緊緊相握。她的掌心汗涔涔的,泛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時墨輕輕捏了捏她的手指,見她緊張萬分,不由得調(diào)侃道:“怎么手心這么多汗,緊張么?”
華俸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佯裝無畏道:“怕什么怕,這是江邊悶濕,熱的!”
時墨聞言,輕笑出聲,善解人意地不再繼續(xù)調(diào)侃。
照云江上無需船夫,舟隨水而行。
起初是細雨撲面,微涼的江風(fēng)吹在臉上,令人神智清明。半炷香后,霧氣自江面上涌,于四方蔓延,漸漸遮住所有視線。
雨聲、哨聲、人語、喧囂皆消失于霧靄中,耳邊一片安靜,唯有江水潺潺。
華俸感受著時墨手心傳來的溫?zé)崤c力量,眼看視線一片白茫茫,心下一陣忐忑,忍不住輕聲問:“時墨,你聽得見嗎?”
“聽得到,”時墨沉穩(wěn)的聲音自身側(cè)傳來,清晰有力。
華俸心下一松,稍稍舒了口氣。她心有余悸地抬起左手,揉了揉眼睛,小聲嘟囔:“我還以為耳朵也會被霧堵住,聽不見旁的動靜。嚇得我——”
話語一頓,剩下的話卡在嗓子里。
只見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大氣恢宏的府邸,大門上懸著一塊牌匾,刻著兩個大字——“華府”。
“我怎么會看見華家的大門!”
華俸驚呼一聲,還未來得及反應(yīng),濃重的白霧裹著華府的景象,呼嘯著沖她當(dāng)空襲來。
只一瞬間,她便眼前一黑。
時墨焦急的喊聲仿佛遠在天邊,繼而被濃霧吞噬,悠悠弭散于耳際。
前塵往事猶如滔滔不絕的潮水,洶涌奔騰滾滾而來,毫不留情地將華俸頃刻淹沒。
*
睜開眼睛,華俸變成了及笄那年的自己。
她看著鏡中一身男子常服的少女,心下了然,這是前年女扮男裝外出時差點遇險的記憶。
她現(xiàn)下的意識正附身在記憶中的自己身上,清醒地以旁觀者的視角目睹事情按照既有軌跡發(fā)生。
及笄之年的華俸俏生生地站在銅鏡前,細細端詳自己的男裝。
心滿意足地確認著裝足夠雌雄莫辨后,她貓著腰輕手輕腳地推開內(nèi)宅的大門,小心翼翼地掃視周圍,趁四下無人,輕巧翻過院子的矮墻,混進街上的人群中。
她興奮地左瞧右看,一會兒竄進一個茶樓聽曲,一會兒溜進一家書齋看話本。
難得女扮男裝逃出府邸,得以隨心所欲,無須在意繁文縟節(jié),她自然是玩得不亦樂乎。
暮色降臨,月色漸起,一輪明月高懸空中,幾顆星子寥寥點綴天幕。
華俸哼著小曲,懷中抱著幾本精挑細選的話本,慢悠悠地拐進一個人煙稀少的小巷,打算抄近路從華府后院翻墻進內(nèi)宅。
誰料在小巷行至一半,她聽見一個喑啞低沉的男子聲音,在前方岔口處響起。
隔著一段距離,話語聽起來不甚清晰。
“華天……繼任……家主……”
華俸敏銳地捕捉到幾個關(guān)鍵詞,她謹慎地放輕腳步,慢慢向前方挪步,豎起耳朵仔細聽。
低沉的聲音停止,再開口時,是一個聲線清冷的少年:“殺了他,讓華家斷在這一代。”
華俸呼吸一滯,心跳加快。
“他們是什么人,竟敢在我們?nèi)A家后院的圍墻附近討論刺殺華家人。好大的狗膽子!”
華俸又驚又俱地想,忍不住向前邁出幾步,悄悄將腦袋探出矮墻,試圖看清方才說話的兩人。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遍體烏黑的大漢,穿著夜行服,身材魁梧,背對著華俸,正恭敬地俯首彎腰。
“這肯定是那個說話不清不楚的男低音,”華俸篤定地想。
她將視線上移,正巧對上一雙含笑的眼珠。
該怎么形容那雙眼珠呢。
像地獄魔沼里爬出來終能一窺天地的怪物,黑漆漆的眸子里翻滾著無窮無盡的兇狠陰毒,以及滔天的野心與欲望。
視線交接時仿佛能感受到一股來自深淵的血腥氣,和飽含怨毒的懾人咆哮。
四目對視的瞬間,華俸感覺自己好似被藏在黑暗里的毒蛇狠狠咬住。
那雙黑瞳無異于毒蛇張開嘴時亮出的浸滿毒液的尖牙,反射出熒熒月光,穿透沉沉夜色,直直射向躲在矮墻后面探出腦袋的華俸。
陰郁秀美的少年與華俸目光相撞,蒼白的臉上露出皮笑肉不笑的假笑。
華俸頭皮發(fā)麻,心底發(fā)瘆,直覺情況不妙,轉(zhuǎn)身拔腿就跑。
“真是巧了,擇日不如撞日。送上門的肥肉,不吃白不吃。 ”
風(fēng)聲呼嘯過耳,少年帶著笑意的話語刺破黑夜,幽幽地傳進她的耳中。
“原來不是‘他’,而是‘她’!”華俸驚覺,“他們想殺的人就是我!”
她下意識提速奔馳,急促的喘息夾雜著血腥氣從她肺腑呼出,融于小巷的暗影里。
倏地后頸一痛,一只粗糲的大掌扼住華俸的脖頸,將她騰空拎起。
華俸目眥欲裂,雙手狠狠揪住大掌的指節(jié),在半空中奮力掙扎。
“嘖嘖嘖,”少年緩緩踱步至她身旁,自下而上打量著瀕死的華俸,語氣惋惜地譏諷道,“若是你死了,華家會怎樣呢?華天會親自把我殺了么?”
“你……休想……殺……我……”窒息感沿著喉嚨一寸寸漫上頭頂,華俸拼盡力氣出聲道。
“也對,華天不會殺我的,”少年瞧著她狼狽不堪的樣子,促狹地哼笑起來,“畢竟你死的這么輕巧,這么詭異,誰會知道你死在我手里呢。這樣一想,又不免覺得有些可惜。”
華俸死死盯著少年陰柔的面龐,恨不得將他烙印在腦海里。
少年坦然回視,將整張臉暴露在月色下,任由華俸打量。
“多看幾眼吧,下了地獄,記得報我的大名,說不定會有熟人哦。”
少年沒有血色的唇角輕輕吐出惡毒無比的文字,仿佛來自地獄的惡魔,在沉黑的月夜里低聲詛咒。
“我的名字呢,很好記。牧、舜、一。”
牧舜一。
華俸倏然睜大雙眼,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牧舜一,不是早就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