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障
據(jù)華俸派出府邸打聽消息的侍女描述,而今全都城沸沸揚(yáng)揚(yáng)人盡皆知的一樁事,乃是時府華家兩大名門望族的桃色緋聞。
時府大公子時宣,實乃人才俊杰,芝蘭玉樹,文采斐然,是全城少女們的夢中人。
華府大小姐華俸,也是佳人一枚,姿色秀麗,恭儉溫良,和時宣自幼便指腹為婚。
時府二公子時墨,向來周游四海,神龍不見首尾,全城沒幾人見過他廬山真面目。
誰料華小姐,一見藍(lán)顏誤終身,沖冠一怒為藍(lán)顏,寧可退掉娃娃親,只為博佳人一笑。
……
侍女講得繪聲繪色,連喝三四盞茶水才講清來龍去脈;華俸聽得津津有味,連嗑五六碟瓜子還仍覺意猶未盡。
“還有沒,別停啊,”華俸興致勃勃地推推侍女的手臂,催她繼續(xù)講。
侍女苦著一張臉,哀怨道:“小姐,你別在這里干坐著傻樂了,外面?zhèn)鞒蛇@個樣子,你今后怎么覓夫家啊。”
華俸不甚在意地托腮,眼神透著一股狡黠:“時家現(xiàn)在什么情形?”
侍女拍拍胸脯,驚疑不定道:“還能是什么樣呀,亂成一鍋粥啦!聽說時府上下雞飛狗跳呢。”
“細(xì)說細(xì)說,”華俸聚精會神地洗耳恭聽。
“聽說時大公子從咱們這兒離開,徑直回了時府,之后便閉門不出茶飯不思呢!時大人氣得把千金難覓的紫金琉璃盞砸了個稀巴爛,怒喝時二公子趕緊滾回老宅,少在外亂惹桃花債,把親哥的婚事都給攪黃了。”
“嚯,這么精彩,”華俸嘖嘖稱嘆,可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時二公子有點冤枉。
不過時墨向來不喜朝政,只愛游歷山水。她稍稍利用他將時府捉弄一場,想必傳不進(jìn)遠(yuǎn)在千里的時墨耳中。
華俸思前想后,覺得此事對時墨而言無傷大雅。
反正時墨人在江湖飄,哪能沒點桃花纏身,多她一個也不算多。
說起來,華俸對時墨的印象著實不深。
前世中她與時墨只有一面之緣,在時華兩家大婚那一日。
那時她和時宣正應(yīng)酬往來賓客,她隔著重重人影,無意間和年輕的青衫劍客遙遙相望一眼。
她只記得那雙寒星似的眸子仿佛挾著清冽呼嘯的劍氣向她襲來,使她在夏日里如有寒氣般渾身一顫。
時宣有所察覺,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看見那襲青色身影,語氣淡淡向她解釋:“那是我胞弟,時墨,一向在外頭自在慣了,難得在府里一次露面。一會讓他來拜見長嫂嫂。”
她羞得輕拍他的手臂,嬌聲嘟囔:“之后再見也行,今天應(yīng)酬好忙呢。”
時宣低聲笑著摟住她,應(yīng)道:“好,那就不急著見,夫人累了不如早些休息,為夫一會就來。”
……
這樣算來,那隔著人海的遙遙一瞥,便是華俸和時墨唯一一次打照面。
此后,她在時府的四余年中,再也沒見過這位在江湖頗有名望、最喜四海為家的時墨小叔子。
*
既然華家闔族無人贊成她卸任家主的決定,華俸思前想后,只能退而求其次。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如今,華家和時府的八卦謠言甚囂塵上,華俸告知華家諸位,她要去城外莊子散心。
華家上下無人敢反對,只有族老們氣得直拍大腿,連聲嘆息:“女大不中留啊!”
華俸細(xì)細(xì)盤算,若是要順利離城,那就須得在城里偷偷甩掉家丁婢女,再喬裝打扮遠(yuǎn)走高飛。
然后,她可以找一處無人識得她的客棧落腳安頓,以便躲過華家的搜尋,接著順順利利地南下,徑直前往瓷洲。
選擇瓷洲的原因很簡單,離世數(shù)載的華母乃瓷洲人,華俸想去母親心心念念的家鄉(xiāng)看一看。
此外,華俸也計劃在瓷洲另起爐灶,做點小本生意,當(dāng)個咸魚掌柜,遠(yuǎn)離朝野紛爭。
到了那時,塵埃落定,華家族老們掘地三尺尋不著她,自會悻悻罷休,繼而從旁支里選拔新任家主,掌管華家家業(yè),
這簡直堪稱皆大歡喜。
華俸可以獲得平安與自由,過上期望已久的安逸日子;華家可以暫避鋒芒,免去未來慘淡的光景。
*
在一個生機(jī)盎然的春日,華俸收拾行囊換上便裝,躲開華家的眼線,悄悄離開都城。
沒有被家丁發(fā)現(xiàn),沒有被官兵搜查,沒有被城守攔截。
一切都是那么順利。
直到出城半日多,在一處偏僻破落的酒肆,她被一位玉樹臨風(fēng)瀟灑不羈的矜貴公子攔下。
“這位姑娘好生眼熟,在下好像在哪里見過。”
公子薄唇輕翹,眼如寒星,俊眉飛斜入鬢。
他好整以暇地將佩劍橫在桌上,骨節(jié)分明的修長手指撥了撥掛在劍柄的青色劍穗。
華俸呆若木雞,一時間無法言語,握著竹筷的右手和捧著飯碗的左手微微顫抖。
她哽咽半晌,費力地咽下口中的飯,艱澀無力地開口:“這位公子,你怕是認(rèn)錯人了。”
公子眉心微簇一瞬,隨后露出清風(fēng)朗月般的笑容。
“姑娘莫慌,恕在下眼拙,你和我長嫂嫂頗為神似,在下一時不察竟然錯認(rèn)了。”
華俸聞言,身體微微一震,打著哈哈應(yīng)付道:“無妨無妨,哈哈。”
“真是對不住,唐突姑娘,在下給你賠禮道歉。”
公子嘴上說著抱歉的話,一只手伸向他腰間嵌著墨玉的錦帶。
摸索兩下后,他那英挺的眉眼中流露懊惱的神情:“唉,世風(fēng)日下。我全部的盤纏竟然被賊人竊走了,當(dāng)真是沒留心。”
華俸張口結(jié)舌地看著公子自顧自地演著獨角戲,忍不住悄悄瞥了眼她自己的錢袋。
“好險,還好我的錢袋沒丟,”她稍稍松了口氣。
公子俊俏的臉蛋露出可憐無辜的神態(tài),精致的瑞鳳眼睜成微圓,濕漉漉的眸子像小狗似的盯著她:“姑娘,要不你幫襯幫襯我吧。”
華俸呼吸一滯,被俊男美色沖擊得短暫忘記言語。
她閉起眼睛,深深吐氣,隨后輕輕搖了搖頭,蒼白無力狡辯道:“那個……公子,我手頭并不寬裕。”
公子淺淺嘆息,語調(diào)憂傷道,“姑娘真會開玩笑,全都城還能有誰不認(rèn)得姑娘大名么。”
華俸一怔,自知裝糊涂恐怕糊弄不了他,于是附和干笑:“沒有沒有,過獎過獎。”
“雖然華大小姐曾經(jīng)差點成為我的長嫂,但我在心中卻早已將你視為我的親人,”男子惋惜地給自己斟滿一杯茶,盯著華俸悠悠道,“華嫂嫂,難道你對我不曾念過半分親情嗎?”
華俸緩緩放下碗筷,將抖成篩子的手藏到桌下。她瞧著周圍無人,遂些微前傾身體,咬牙切齒地低聲呵斥:“時二公子,莫要信口雌黃!”
時墨好整以暇地回視她,薄唇輕揚(yáng),端起茶盞一飲而下。
華俸語氣稍重地補(bǔ)充道:“時二公子,你可能有所不知,時宣與我的這門婚事前些時日已經(jīng)黃了。既然你不知情,我便和你講清楚,此后我們兩家的親還是莫要隨便攀為好。”
時墨聞言,露出恍然思索的模樣。
他微微頷首,欣慰道:“也是,華大小姐這門親確實不容易攀。”
華俸心里升起一絲奇異的微妙感,隱約覺得時墨的話語中暗含玄機(jī)。
事實證明,女人的直覺不會有錯。
“畢竟,華大小姐為了我,寧可與我嫡兄悔婚。”
時墨一字一頓道。
華俸:“……”
他怎么知道城里的傳聞?
他不是一直在外面云游嗎?
哪個碎嘴子在他面前嚼舌根?
他難道特意在此處逮她討說法?
她要怎么解釋他才會信?
……
一瞬間,華俸的思路宛如脫韁的野馬,直奔天際五萬里,疑問和驚恐此起彼伏地浮現(xiàn)在腦海。
坐在對面的時墨靜靜微笑,端詳著神飛天外的華俸,眼眸流轉(zhuǎn)著淡淡的光彩,修長的手指輕扣桌面,篤篤兩聲。
見她恍然回神,他眼中笑意更甚,語氣卻十分迫人,話尾微揚(yáng),像一根細(xì)線般輕而易舉地吊起了她的思緒:“時墨蒙承姑娘厚愛,已經(jīng)成為都城人盡皆知的藍(lán)顏禍水。不知姑娘是否記得呢?”
華俸宛如一座冰雕咔嚓裂成兩半,恨不得挨一陣日頭暴曬,化作水汽從時墨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奈何她沒法化成水變成沙來個乾坤大挪移遁地而走,只能有血有肉地坐在他的對面,在他莫測的注視下無所遁形。
華俸頭痛地?fù)破鹱肋叺牟鑹兀偷匾坏梗灰姴杷U些溢出茶盞。
隨后,她一手抄起茶盞,三下五除二地將茶水灌入腹中,再砰地一聲放下茶盞,悶悶地打了個水嗝,繼而視死如歸地抬頭望向時墨。
迎著她的目光,時墨悠然挑眉,端出一副洗耳恭聽地架勢。
華俸輕咳一聲,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我可以解釋的。”
“姑娘請講。”
“我之所以退婚,是為了氣死你哥。”
“哦?”
“是真的,你必須信我。我不想嫁給你哥。”
“原來如此,在下明白了。”
華俸長舒一口氣,欣慰道:“你明白的吧,明白就好。”
時墨端起茶壺,給二人的茶盞填滿茶水,溫聲應(yīng)和:“在下確實是明白了的。”
她感激地舉起茶盞,沖他遙遙一敬:“未曾想,時府竟然還能有我華俸的知己。來,我敬你一杯!”
他也舉起茶盞,含笑回敬她,兩人一同飲盡,此時無聲勝有聲。
華俸釋然地拾起碗筷,準(zhǔn)備盡興地大快朵頤之時,余光瞥見時墨面前空蕩蕩的桌面。
于是她喚酒肆小廝趕緊添一副碗筷,招呼時墨同她一起吃飯。
不同于華俸風(fēng)卷殘云的吃法,時墨優(yōu)雅地夾筷,細(xì)嚼慢咽,仿佛品的是山珍海味。
酒足飯飽,華俸意猶未盡地舔舔嘴角,心滿意足地起身,朝時墨微微一拜:“時二公子,我們就此別過,日后有緣再聚。”
時墨微微側(cè)頭,狀似疑惑地看向她,不明所以一般。
華俸心虛地摸摸鼻子,不便說她是離家出走、遠(yuǎn)走他鄉(xiāng),只能草草了事敷衍道:“這不,都城里因為我們的事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我去郊外的莊子里避避風(fēng)頭。”
時墨好笑地打量她,調(diào)侃道:“姑娘特意打扮成尋常男兒的模樣,身邊不見家丁奴仆,看著不像去莊子躲清靜,倒是像做賊心虛潛城而逃。
“這人的嘴怎么這般不識好歹,白瞎她方才請他吃的那一頓飯!”
華俸暗自惱怒地想。
但她不便在此時與他一般見識,只含糊其辭:“話不便多說,時二公子,你且走吧。”
時墨施施然起身,輕彈衣袖,垂頭望向她,臉上掛著含義不明的笑容。
華俸突然心頭惴惴不安,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時二公子,你確實曉得我退婚緣由,對吧?”
時墨優(yōu)哉游哉地頷首點頭:“當(dāng)然,華小姐放心,在下深知,你退婚只因不愿做我嫂子。”
她一聽,頓覺心頭懸著的重石落地,不由得頻頻點頭:“那是自然,既然誤會已解,我們——”
“你只想做我夫人而已。”
他笑容俊逸,眉目如畫,眼中流露欽佩之色,悠悠續(xù)上后半句。
“夫人”二字仿佛泰山壓頂,不能承受之重,激得華俸身體一晃,雙手抖如篩糠。
那句“江湖再聚”霎時堵在她的喉頭,不上不下頂?shù)盟目谝还!?br />
華俸只覺自己被這孽障的荒唐話氣得兩眼發(fā)黑,頭暈?zāi)垦!?br />
她一把撐在案幾上,生怕自己下一刻厥過去。
“華小姐,你怎么了?”
時墨關(guān)切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華俸忍無可忍,一爪子糊在他開合的薄唇上:“你給我閉嘴!”
她的手掌觸碰到時墨溫暖的唇瓣。
她感覺到他的嘴唇揚(yáng)起,摩擦著她的掌心,笑聲從她的手下悶悶傳來。
孽障!時府全是孽障!
華俸暗暗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