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紫騮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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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坐于軍帳中,聽著外面呼嘯的北風(fēng),武陽郡長史魏征度日如年。
已經(jīng)在雪地中逗留了六天了,弟兄們?nèi)棠土团鸲嫉搅藰O限。每早上醒來,魏征都能在軍帳門口看見凍死的烏鴉。今天早晨最甚,密密麻麻地繞著軍帳圍了整整三匝,少說也有七百多只。烏黑的僵尸與外面的白雪形成鮮明的對比,看上去讓人毛骨悚然。
到底是誰干的好事,魏征沒有打算追究。他只是笑著搖了搖頭,便將此事擱在了身后。黎陽城已經(jīng)近在咫尺了,他不希望在這個時候再橫生枝節(jié)。此外,魏征也明白是自己堅持要配合朝廷收復(fù)黎陽的舉動引了眾怒,不僅僅是普通士卒存心要他這位長史大人好看。即便是一些平素能說得上幾句話的低級軍官,此刻恐怕也恨不得他像帳外的寒鴉一樣,今天晚上就被風(fēng)雪凍死。
的確,魏征什么都明白,他理解士卒們肚子里的怨氣,也理解軍官肚子里的恐慌與絕望,但他卻無路可退。他這個長史是武陽郡守元寶藏重金禮聘的,從《 某種程度上而言,元寶藏相當(dāng)于他魏征的主公,他相當(dāng)于元郡守的家臣。士為知己死,此乃為大丈夫立于世間的準(zhǔn)則。既然受了元寶藏的禮聘,就要替對方分憂。所以無論不管能不能把黎陽奪回來,是不是流賊的對手,他都必須全力一搏。
如果不幸戰(zhàn)死于陣前,他便等于用性命兌現(xiàn)了自己的承諾。從此之后不必看著元寶藏被朝廷捉拿下獄而心中愧疚,也不必再為大隋朝的未來和前途而感到懊惱。在這個世界上,對于某些特定的人而言,死永遠(yuǎn)比活著容易。死亡是一種解脫方式,一種無任何責(zé)任的存在。而活著,則注定要背負(fù)職責(zé)。
如今在軍營中,懷著拼死一搏心思的,不僅僅是魏征一個。繁水縣丞包文升、司庫吳彥祖等人都抱著類似的想法。賊軍在大伙眼皮底下溜了,溜到汲郡,然后兵不血刃地打下了黎陽倉。這個罪責(zé)太大,恐怕最后誰也逃不到以死相贖的宿命。如果能轟轟烈烈地跟流寇們打一仗,無論勝負(fù),大伙也都算盡了力。若是僥幸沒有戰(zhàn)死,在朝廷前來問罪的使節(jié)面前,還能理直氣壯地呼一聲“冤枉”。畢竟大伙主動追殺了過來,比起周圍那些按兵不動的家伙強(qiáng)得許多!況且了,在天氣這么差的情況下,武陽郡的官吏們還都想著為國盡忠,沒躲回城中取暖。這種克盡職守的精神至少值得朝廷嘉許!即便不表彰大伙的忠心,看在沒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散了吧,反正再走一天,咱們也就到了黎陽城下了!”不想看著滿座同僚如喪考妣般的嘴臉,貴鄉(xiāng)縣丞魏德深伸了個懶腰,低聲建議。
武陽郡職別較高的官吏當(dāng)中,他是唯一的一個樂天派。雖然在起初現(xiàn)上當(dāng)?shù)臅r候也急得火燒火燎,但只過了一個晚上,便又恢復(fù)了原本模樣。這些日子大伙前程未卜,臉上心中皆愁云慘淡。此人卻一直吃得飽、睡得香,仿佛有十足的把握能置身事外。個別同僚看著納悶,私下里前去魏德深的帳篷中請教。貴鄉(xiāng)縣丞魏德深卻如同得道高僧般,只是笑笑,對于如何脫罪的辦法閉口不提。
“還是大伙先去睡,我再看一遍輿圖!”聽到魏德深的提議,魏征點(diǎn)點(diǎn)頭,低聲回應(yīng)。現(xiàn)流寇“失蹤”的當(dāng)天晚上,光初主簿儲萬鈞到鄰近縣城區(qū)去征集犒軍物資,一去不歸。自那時起,魏征便成了這支郡兵唯一的核心。大伙做任何事情都唯其馬是瞻。
“睡吧,玄成,你若是再看出一支奇兵來,咱們就都不用活了!”繁水縣丞包文升聳聳肩膀,沒深沒淺地開了句玩笑。如果前幾天魏征沒識破流寇們的金蟬脫殼之計,說不定大伙現(xiàn)在還跟一群空營耗著呢。那樣雖然會被追究罪責(zé),至少禍?zhǔn)屡R頭前,還能圖個樂呵。不像現(xiàn)在,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條,前途根本看不到任何光亮。
魏征笑了笑,非常耐心地跟大伙解釋,“我是怕敵軍玩什么花樣,自從左今天下午在咱們面前出現(xiàn)了幾名探子之后,弟兄們就再沒現(xiàn)敵軍的任何動靜。而黎陽城到此地已經(jīng)不足五十里,對于用兵而言,兩軍即將交手卻把斥候全部撤了回去,絕對不符合常理!”
他不去睡,眾人誰也不好意思先行安歇。硬著頭皮向輿圖上瞟了幾眼,打著哈欠說道,“那還不簡單,他們?nèi)松伲瑴?zhǔn)備死守待援了唄!反正黎陽倉的糧食,那千把個蟊賊敞開肚皮吃,也夠吃上二百年的!”
“王辯將軍的人馬已經(jīng)開始探索河面上的冰層!”魏征抬頭看了說話的人一眼,繼續(xù)解釋道,“流寇不怕咱們,卻未必敢跟府兵硬頂。千把人困守孤城,即使孫吳復(fù)生,也未必守得住。我要是他們,就干脆放上一把火,然后棄城而走。反正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守不守黎陽沒什么分別!”
“真夠狠的,好在你魏玄成不是蟊賊的軍師!”武陽郡司庫主簿吳彥祖咧了一下嘴,苦笑著點(diǎn)評。此刻大伙心里都明白,黎陽倉一失,馮孝慈老將軍的性命已經(jīng)斷送了九成九。武陽、清河、汲郡、魏郡這四個地方的官員和屬吏,也幾乎徹底被斷送了前程。如果賊軍再來一手火燒糧倉的毒計,則大伙最后的一絲希望也會跟著灰飛煙滅。到時候不管有多無辜,都難免被當(dāng)做頂缸拋出來平息圣怒。
魏征亦笑,臉上露出了幾分凄涼,“不是我狠。兩軍交手,自然所有招數(shù)無不用其極。當(dāng)年白起坑殺四十萬趙軍,在后人眼里,當(dāng)然是心狠手黑,該遭天譴。但對于當(dāng)時的秦國,卻是徹底斷絕了敵人的東山再起希望。”
“可那我們有什么辦法?此刻黎陽倉畢竟在賊人手上!他要走要留,都是自己做主的事兒。要我說,還是養(yǎng)足了精神,見招拆招為好!”
“是啊,咱們犯愁有個屁用啊。賊人又不肯看咱們可憐!”
眾同僚七嘴八舌,每句話都透著股子晦氣。
魏征不愿讓大伙繼續(xù)陪著自己受苦,笑著起身,“有道理,睡吧,睡吧,養(yǎng)足精神,明天見招拆招!反正等我們到了黎陽城下,王辯將軍也該到了。屆時合兵一處,王將軍自有他的精妙安排!”
想到還可能從王辯手中分一些軍功以贖疏忽大意之罪,眾官吏心情多少又好了些。一個個嘆息著,緩緩向軍帳門口走去。
走到門口,貴鄉(xiāng)縣丞魏德深猶豫了一下,又尋個由頭停住了腳步,“我還有份公文沒處理完,玄成今夜若是有空,能不能幫忙看看?”
“放我桌上便是!”正送大伙出門的魏征心不在焉,順口答應(yīng)。
目送著同僚們的背影消失在墨一般的夜色中,武陽郡長史魏征輕輕嘆了口氣,轉(zhuǎn)身繼續(xù)去研究敵軍的動向。也就是最后一晚上安生覺了,且遂了他們的意吧。明日見了黃河南岸過來的人,還不知道對方身上揣沒揣著降罪的圣旨呢?
回過頭,卻看見貴鄉(xiāng)縣丞魏德深還站在軍帳門口,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魏征被看得心里堵,聳了聳肩膀,帶著幾分搡掇的口吻問道,“德深還有什見教么?還是必須我今晚就將你的公文給看完了?記得這幾天來,你是睡得最踏實(shí)的一個!”
“困勁過了,一不小心又來了精神。”魏德深能聽出話語中的惱火之意,卻一點(diǎn)兒也不生氣,“咱們進(jìn)軍帳說吧!趁著我現(xiàn)在還想說話!”
聞此言,魏征微微一愣。主動挑開軍帳門簾,做了個請的手勢。魏德深也不推讓,大咧咧地走在了魏征的前頭。目光四下逡巡了一圈,又大咧咧地走到了帥案后的主座上坐好,將臟兮兮的靴子徑自抬上了帥案。
他的行為越是反常,魏征越是不敢作。平心靜氣地陪在一邊,看對方葫蘆里邊到底準(zhǔn)備賣什么野藥。考驗(yàn)了一會兒魏征的耐性,貴鄉(xiāng)縣丞魏德深終于心滿意足。笑著從帥案上收起了靴子,低聲調(diào)侃,“玄成果然好涵養(yǎng)啊。居然一點(diǎn)兒也不生氣!你剛才不是很不耐煩么?因何前倨而后恭?”
魏征心思轉(zhuǎn)得快,早認(rèn)定了魏德深行為越是反常,越有什么后招等著自己。非常謙遜地笑了笑,自我解嘲道:“如果你魏德深把靴子脫下來扔到帳外去,我也能幫你撿回來。但如果你過后沒黃石公的妙策給我做酬謝…….”
“果然是魏玄成,我沒看錯你!”魏德深哈哈大笑,從摔案后一躍而起,伸手去拍魏征的肩膀。“我倒是沒什么妙計給你,但我可以保證,無論咱們打得下打不下黎陽,你我都有功無過!”
“德深又在安慰我!”魏征臉色先是一僵,然后迅變?yōu)榭嘈Γ拔耗成頌殚L史,自然熟讀國法。按照大隋律例,你我…….”
“大隋律例,乃盛世時定的,眼下卻是亂世!”魏德深收起笑容,長聲嘆氣,“其實(shí)從咱們開始行軍的第二天,我就想明白了。朝廷不會追究咱們的罪責(zé),元郡守那邊也有足夠的辦法讓咱們脫罪。只是不跟流賊真刀真槍地較量上一場,魏某心里實(shí)在不甘,實(shí)在不甘啊!”
魏征被這話說得更是一頭霧水,瞪大了眼睛,目光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如果一點(diǎn)責(zé)任都不用承擔(dān),豈不是鼓勵官員們各掃門前雪么?但隱隱的,他又覺得魏德深的話好像有道理,具體道理在哪,偏偏他又說不清楚。
此時的魏征,不過是剛剛走入仕途的新丁,怎可能了解大隋官場上的那些玄妙道理。魏德深看到他滿臉迷茫,不想再逗弄他,又嘆了口氣,低聲詢問,“你沒現(xiàn)么,儲主簿自從去籌集犒軍物資,就沒再回來過?而禍?zhǔn)乱呀?jīng)生了這么多天了,元郡守居然連封追問的信都沒有?”
這幾點(diǎn)的確令人生疑,但聯(lián)想到最近天氣狀況,魏征又主動替武陽郡守元寶藏和主簿儲萬鈞兩人辯解道:“雪這么大,元郡守即便有話叮囑我等,信使也很難趕過來。至于儲主簿,如果不是他將犒軍物資運(yùn)到和黃河南岸,王將軍也不可能這么快就出兵!”
“呵呵!”魏德深笑著搖頭,“玄成老弟,若說謀劃正事,你的確讓魏某佩服。但論及官場歷練,你真的差得太遠(yuǎn)了。同樣是頂風(fēng)冒雪,儲主簿押著輜重,怎可能比我們走得還快?能比我們走得快的,只可能是郡守大人的家奴。而王將軍之所以主動殺過黃河,恐怕不是接受了儲主簿的賄賂,而是被朝廷上某些人扎了**?”
“這話什么意思?”魏征瞬間站直身體,皺著眉頭追問。他是元寶藏一手提拔起來的,心中容不得別人對恩公的半點(diǎn)兒不敬。而魏德深的話里話外,分明是在暗示元寶藏勾結(jié)朝臣,一手遮天。
“我還能有什么意思。元郡守此舉不但救了你等,而且也救了我。魏某人感謝還來不及,怎會心懷怨懟!”魏德深冷笑了幾聲,又桀驁地將半邊**斜坐到了帥案上。“咱們的元郡守與前汲郡太守元務(wù)本乃是同族,元務(wù)本從賊,身敗名裂。而咱們的元郡守卻絲毫沒受到波及,甚至連朝廷的懷疑都沒受到,玄成,這一點(diǎn),你不覺得奇怪么?”
汲郡太守元務(wù)本戰(zhàn)敗被殺,闔家老少都被抄沒為宇文家奴仆的事情,魏征去年曾經(jīng)看得清清楚楚。當(dāng)時他也曾經(jīng)替東主元寶藏?fù)?dān)心,唯恐對方受到牽連。但事實(shí)證明,朝廷對叛亂處理得很公道。非但沒株連到元寶藏,而且下旨褒獎了他當(dāng)時恪守本分,阻擋叛賊進(jìn)入武陽郡的大功。
,魏征當(dāng)然也清楚,所謂與叛賊血戰(zhàn)之功是不存在的。楊玄感的叛軍忙著攻打東都,根本就沒有向北展。當(dāng)時他還很高興,覺得朝廷是為了安撫地方,所以才給每個人都記了功勞。此刻聽魏德深舊事重提,終于明白了其中的三味,原來不是朝廷處事公道,而是郡守大人長袖善舞,把上上下下的關(guān)系都理順了,所以才能從容逃過一劫。
既然牽連進(jìn)叛亂的大罪都不算罪,偶爾被賊軍所敗,當(dāng)然花些力氣,也能逃脫了?想到此節(jié),魏征忍不住陪著魏德深嘆氣,“早知道這樣,我何必讓儲主簿去地方上籌集犒軍物資呢!向元郡守請一封信就是,比多少金銀都好使!”
“話不能這么說!”魏德深輕輕搖頭,“朝廷中某些權(quán)臣,向來是買賣公平,童叟無欺。元大人向他們求救,肯定要答應(yīng)一大批錢財。儲主簿籌集來的那些細(xì)軟,剛好可以頂這個坑!如果元郡守光求人幫忙,過后卻不給任何好處。下一次再碰到坎兒,就沒人再肯出面幫他過關(guān)了。”
原來,已經(jīng)如此!魏征先搖了搖頭,再點(diǎn)點(diǎn)頭,無話可說。他不知道自己該慶幸自己逃過一劫,還是該為大隋朝的吏治敗壞而感到憤怒。地方官員不比政績,而是比誰向上頭送得禮物多。最后這些禮物還不是都分?jǐn)偟桨傩疹^上,弄得地方愈民不聊生?長此下去,這大隋,還能算個朝廷么?
“玄成老弟,不是我說你,你肚子里的學(xué)問,只適合盛世。而這亂世上的事情啊,學(xué)問人品反倒沒了用處!”魏德深又拍了拍魏征的肩膀,語重心長,“我悟了半輩子,才悟出了這個道理。放眼武陽同僚,也就是你,還能值得我說句實(shí)話!”
他用力不大,魏征卻被拍得后退了數(shù)步才重新站穩(wěn)。“嗨!”先是長聲嘆氣,然后低聲討教道:“既然如此,咱們還打黎陽做什么,及早回轉(zhuǎn)便是,何苦讓弟兄們在雪天里受這個罪?”
“樣子,還是要裝一裝的!否則,郡守大人怎么跟外邊使障眼法呢!”魏德深嘿嘿冷笑,“他的意思我明白,是打一仗,無論勝敗,都讓朝廷里有個說頭。一時失察,被流寇欺騙是過。冒雪追殺,勇于任事是功。到頭來功過相抵,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魏征苦笑連聲,上前幾步,扯下一直鋪在帥案上的輿圖,信手揉成紙團(tuán),丟到了帳篷角。“我知道這仗該怎么打了,不就是糊弄么?明天早晨,我一定讓弟兄們打起精神,好好給咱們武陽郡長一回臉面!”
說罷,不想再為戰(zhàn)事費(fèi)什么心思。徑自拉著魏德深分頭去休息。這一覺睡得無比安心,無比喪氣,恨不得就此長眠不醒,也好過眼睜睜地看著江山沉淪,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所關(guān)心的,所為之嘔心瀝血的,一步一步地走向毀滅。
天快亮的時候,睡夢中的魏征聽見了一聲號角。懶得搭理,他翻了個身,繼續(xù)沉睡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