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卷二 朱門洞敞,天階透涼
越王一行人途經(jīng)輝州到達(dá)越州之后,沒有直奔主城通方,而是從外圍迂回到了越州的另一邊,一座名叫勾涼的小城。
勾涼位于越州的關(guān)卡附近,再往西就是與西昭接壤的邊城,此處是大承與西昭通商的必經(jīng)之路,也是各個商隊(duì)落腳整肅的集中地。
侍衛(wèi)們沒有向周棠的行程提出異議,但都分外緊張。畢竟他們的職責(zé)是保護(hù)越王的安危,要把他平安送到通方。這樣繞遠(yuǎn)路,無疑給他們增加了壓力。而越王還要求他們低調(diào)行事,脫去皇族侍衛(wèi)的外衣,偽裝成過路的商隊(duì),美其名曰“微服私訪,體察民情”。
當(dāng)然,貼身侍候的蕓香是知道的,主子搞得那么復(fù)雜,無非是想跟小夫子多多逍遙幾天,順便陪他回老家省親。
馬車中。
洛平手捧一本書,安靜地讀著。
周棠百無聊賴地坐在一邊,時不時拿眼睛瞅瞅他,小聲嘀咕著“怎么有看不完的書”,看樣子他是有話要說,但又不敢打擾。洛平發(fā)現(xiàn)了,只是佯裝不知,故意磨他的性子。
好不容易等到小夫子看完了這本書,周棠趕緊湊過去,一本正經(jīng)地發(fā)問。
“小夫子,你老實(shí)告訴我,你家里是不是很窮困?”
“什么?”洛平放下書,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
周棠抱著他的胳膊不讓他再去拿別的書:“你聽我說,你的老父親是不是為了讓你安心讀書,日日辛苦勞作貼補(bǔ)家用?你的老母親是不是夜夜挑燈織布,給你籌集上京赴考的盤纏?別擔(dān)心,雖然你被父皇罷了官,沒有俸祿養(yǎng)家了,但我會幫你照顧他們的。進(jìn)了家門,你一點(diǎn)也不用難為情。”
洛平眨了眨眼,心想原來周棠死乞白賴地要去他家,是有著這樣的打算么。他沒有推辭,展顏笑道:“那真是……多謝殿下了。”
勾涼的街市比周棠想象中要繁華得多。
道路兩旁有不少攤販,酒樓客棧生意興隆,甚至有不少客商就地做起了生意,拖著箱子當(dāng)街叫賣自己的貨物,也不怕有人來搗亂哄搶,整個城鎮(zhèn)看上去熱鬧而祥和。
這里百姓的服飾迥異于秣城,很少有人穿廣袖衿袍。女子的衣服多纏輕紗,飄逸靈動,男子的襟口袖口和腰間有著繁復(fù)的花紋,雅致又不失大氣。
蕓香剛進(jìn)城就被這些漂亮衣服吸引了,杵在成衣店跟前拽都拽不走。周棠實(shí)在沒辦法,準(zhǔn)了她一個時辰置辦衣服首飾,自己和小夫子坐到茶樓上稍事休息。
周棠問出了心中的疑惑:“小夫子,不是說越州盜匪猖獗嗎?可這里看著一點(diǎn)也沒有盜匪的蹤跡啊。”
洛平給兩人倒上茶水,細(xì)品了一口家鄉(xiāng)的茶味,緩緩解釋道:“因?yàn)檫@里緊鄰邊城,邊城雖然叫做城,其實(shí)是大承將士駐守關(guān)卡的軍營,盜匪再猖獗,也不敢在官兵眼皮底下輕舉妄動的。”
“原來如此,幸好幸好,看來小夫子你的家鄉(xiāng)還是很和平的。”周棠接著問,“那么盜匪最猖獗的地方是在哪里呢?”
“在越州的東南面。那里多山林,又是商隊(duì)通行的咽喉處,易于攔路搶劫,更易于隱蔽和防守。你赴任之后,最難對付的就是那一塊。”
兩人又談?wù)摿诵┰街莸娘L(fēng)土人情,不知不覺一壺茶就飲干了。
此時蕓香總算回來了,兩手拎滿了東西。
她抬起左手說:“殿、哦不,少爺回去試試這幾件衣裳,入鄉(xiāng)隨俗嘛,按照您的身形買的,您穿著肯定好看!”
接著抬起右手說:“洛大哥,你是這兒的人,我們中間就你最能穿出這里的韻味來了。吶,我給你買了一套,你可一定要穿出來讓我看看啊。”
洛平頷首:“有勞姑娘了。”
周棠眉頭一皺:“慢著,你叫他什么東西?洛大哥?”
蕓香聞言立刻向洛平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洛平接收了她的求助:“是我讓她這么喊的。蕓香姑娘還想喊我大人,我哪里受得起,不如喊大哥來得親切,出門在外,也比較方便。”
周棠撇了撇嘴:“隨便你吧。”轉(zhuǎn)身下了茶樓。
等他聽不見了,蕓香噗地一聲噴笑出來:“洛大哥,少爺也就在你面前才這么聽話。”
洛平搖頭:“有些話即使是我說的,他也未必會聽。”
“怎么會呢?”蕓香不信。
洛平笑笑沒有多說,也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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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一片梅樹林,他們來到一座古樸氣派的宅院前。
雖沒有雕梁畫棟那般精致,但也能看得出來,此處的主人較為富裕,很講究格調(diào),看著像是個書香門第。
洛平介紹說:“這就是我老家了。”
周棠愣了好一會兒,氣得跳腳:“小夫子!你欺騙我感情!你家一點(diǎn)也不窮困!”
洛平淡淡道:“這話怎么說的?我什么時候跟你說過我家里很窮困了?”
“那天我說……”
“你一廂情愿地這么想,我也不好推辭不是嗎?更何況有這樣孝敬的學(xué)生,為師也是頗感欣慰啊。”
“……”周棠抿唇不說話了。
他覺得很丟人。
準(zhǔn)備了一堆吃的用的,又加上大把的銀票,滿心打算好好款待一下洛平的家人,誰知現(xiàn)在根本沒有他表現(xiàn)的機(jī)會。
倒不是真的希望小夫子家窮得揭不開鍋,他只是覺得,自己從小夫子那里得到太多了,想要借此機(jī)會報(bào)答小夫子的教導(dǎo)之恩。現(xiàn)在這個機(jī)會破滅了,他實(shí)在有些沮喪。
洛平被他這副樣子逗樂了,安撫地拍拍他的背:“你有這份心,我就很知足了。走吧,去我家里坐坐吧。”
周棠懷著跟自己賭氣的心情進(jìn)了院子,剛踏進(jìn)去就是一頓。
不同于外面梅樹林中的蓊郁蒼翠,這間院子里梅樹剛進(jìn)入盛花期,開得一片荼蘼。花朵是層層疊疊的殷紅,不似秣城梅花的軟玉溫香,這里的梅樹像是把整個生命燃燒了起來,濃烈得讓人移不開眼。
不過讓周棠怔住的不是這些梅花,而是梅花樹下那個娉婷的女孩子。
那女孩挎著腰籮在梅花中穿梭,時不時俯下身來撿拾落花。
她著一身勾涼的尋常女裝,沒有多少矯飾,只有腕上的輕紗隨著拾花的動作輕輕飄搖,可她看上去比那滿樹的花朵還要妍麗,尤其她轉(zhuǎn)過身來看向他們時,臉上浮起詫異,明眸瀲滟,直把幾個跟來的侍衛(wèi)都看呆了。
這女子的容顏幾乎可與公主相媲美了,而且她信步閑走的樣子,也有幾分起舞般的婉約靈動,當(dāng)真可稱得上是傾城的美人。
美人的目光落在洛平的身上,忽而綻開笑靨:“平哥哥!你回來啦!”
她丟下腰籮提起裙裾跑來,帶著一身梅花的幽香。洛平笑著拭去她腮邊的汗珠:“這么多客人呢,你也不去好好打扮一下。”
“有什么關(guān)系,平哥哥你不是說過嗎?蘼兒就算不打扮,也是最漂亮的。”她說得嬌俏,挽著洛平的胳膊甚是親昵。
周棠眉峰一跳,輕哼道:“小夫子,你曾經(jīng)提過的落凰,就是這個女人嗎?”
洛平微怔,琢磨了下這句話才反應(yīng)過來。他沒想到幾年前的一句無心之言竟讓周棠記到現(xiàn)在:“……不,并不是她。”
周棠的眉峰又是一跳:“怎么,還有另一個么?哼,色鬼小夫子!”
洛平哭笑不得,不知怎么解釋。
此時屋里的人聽到外面這么熱鬧,也都出來了。
那是一對中年夫婦,洛平上前見禮:“爹,娘,身體可還好么?”
夫婦看到他很是歡喜:“好,好。”
女孩趕緊把方才丟掉的腰籮拎過來,遞給男子道:“爹爹,這么多夠了嗎?可以做梅花釀了吧?家里來客人了呢,可能要開幾壇了。”
開了酒壇,滿室梅香。
那酒清甜爽口,周棠忍不住要多喝幾杯,被洛平攔下了,說是這酒的后勁大,讓他少喝點(diǎn),于是他很聽話地沒有再喝。
洛平的父親贊到:“小公子真有教養(yǎng),平兒有這樣聰慧明理的學(xué)生,很是幸運(yùn)啊。”
一句話把周棠夸得那個心里美。
洛平接過話茬,撒謊不帶打頓:“是的,罷官之后,多虧少爺收留我,否則我恐怕要露宿街頭了。”
“小夫子學(xué)識淵博,教會了我很多東西呢,離了他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周棠繼續(xù)賣乖。
自從知道那女孩是洛平親妹妹后,他的心情好了很多。
這兄妹二人長得一點(diǎn)都不像,也難怪他會想歪。不過見過他們爹娘后倒也能理解了:洛平長得像父親,洛蘼長得像母親,就是這樣而已。
洛平的家不像周棠想象中那么窮困,洛平的父母也不像他想象中那么滄桑。從言談中他了解到,洛平的父親是個商賈,有一支置換西昭與大承貨物的商隊(duì),而洛平的母親,那個美麗溫婉的婦人,其實(shí)是土生土長的西昭人。
“所以小夫子,你算是半個西昭人咯?”
“是的,不過我從沒去過西昭,母親也很少提及西昭。”
“哦,這樣啊,可惜了,我還想讓你教我西昭語呢。”
“抱歉,我對西昭的了解僅止于書中所述,其它一無所知。”
“沒關(guān)系,我只是一是好奇而已。”
周棠不甚在意地說著,沒有注意到洛平的解釋略顯生硬和多余。
他們在這座宅院里歇了一宿。
夜里,周棠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大概是一路上都與小夫子同食同寢的緣故,現(xiàn)在離了小夫子,他就渾身不舒坦。
空瞪了床幃一會兒,他還是抱了枕頭,決定去找小夫子一起睡。
不想讓門口的侍衛(wèi)們看見他這么有損形象的樣子,周棠選擇了翻窗。貓著腰從后面潛行到小夫子的窗下,正要敲窗,忽然聽到小夫子在跟人說話的聲音。
似乎是很平常的對話,可他忍不住偷聽了幾句,發(fā)現(xiàn)那些話怎么聽怎么奇怪。
尤其小夫子的語氣那樣堅(jiān)決,堅(jiān)決中甚至帶著一絲凄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