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讀碑
縣令大人對崔致遠(yuǎn)的辭別表示不舍。他雖覺這位遠(yuǎn)邦的進士文筆精熟,但卻疏于吏事,人事也不圓熟。此次本想讓他去押送賀禮,但看他如此不識時宜,也樂得隨他去了。命人從傳馬中挑了一匹過役的送他作為腳力,崔致遠(yuǎn)深表感謝。
次日清晨,縣令派衙吏去崔致遠(yuǎn)住處幫忙收拾行李。一箱書、兩個包裹,都放到馬背上。崔致遠(yuǎn)牽馬來到縣衙,再次向縣令辭別。縣令送至門前行馬,拱手相別。并命下人在城外驛亭備酒菜,以為餞行。
雙女丘在縣北,崔致遠(yuǎn)正是要北行。出北門,在驛亭用過酒飯,上馬辭別眾人,已是午后。隨后他信馬由韁,清風(fēng)拂面,約近黃昏便行至衢水江畔。
但見近處卵石叢叢,遠(yuǎn)山竹影幽幽。江岸邊淺沙亂流、水清波細(xì),江心處長洲一片,荒草漫生。偶有白鷺點點,隨風(fēng)起落。此時蘆花已落,行馬時只有蘆枝拂鞍,一派野趣。
崔致遠(yuǎn)覺得心情在這江畔的涼風(fēng)中陶然而醉,那份輕松愜意如同清澈的江水緩緩漫漫。這似乎是多年未有的感覺。不過畢竟是初冬近昏,一絲涼意油然而生,不禁又感懷起前途未卜,行程漫漫;嘆息自己光陰蹉跎,形單影只。他縱轡而行,隨口吟嘆道:
白鷺分飛高復(fù)低,遠(yuǎn)汀幽草欲萋萋。
此時千里萬里意,望斷暮云翻自迷。
約莫行了數(shù)里,望見前面兩水交匯之處,水面豁然開朗,江岸一處大岡,枯竹敗草,夕照下頗為荒涼空寂。心想此處莫不就是雙女丘。
忽然隱隱聽見悠揚的樂聲從丘上飄來,細(xì)辨似是笛聲。他心中頗為好奇,循聲順著雜草間的小道,騎馬緩緩向丘上行去。漸漸行至丘頂,那笛聲本來越來越清晰,忽然又戛然而止。
他便勒住馬,轉(zhuǎn)眼向四周望去。遠(yuǎn)見江上水面空闊,輝映夕照,而近處的景致卻沒有什么特別。只是在那半人高的荒草叢中,盡是滿眼雜亂的巨石堆,看不清丘頂大致的模樣。
正行間,見草叢中掩映著一塊石碑。下馬走過去,撥開草枝,見碑上刻著“龍丘雙女之母墓”。四周并沒見到冢堆。轉(zhuǎn)到碑后,卻刻有一首詩:
蛟龍丘下愁失水,寂寂荒墳草木堆。
露凝相承疑作淚,香銷空散恨成灰。
百丹煉盡知生死,三島游回何處歸。
神女生涯原是夢,浮生更似一塵微。
詩后有跋:
“龍丘無名氏女,生有二子,未育而終,龍虎山嗣漢天師府張真人諶,哀其命舛,殮而葬之;憐其子幼,收而養(yǎng)之。錢塘羅隱刻詩以記之。”
“竟然是羅隱!”崔致遠(yuǎn)看罷,以手拍頭,“我與羅隱多年前即相識于長安,他也是我同年師兄顧云的同鄉(xiāng)。當(dāng)年在長安時,除了閉門苦讀,唯一的消遣便是與顧云、羅隱一起飲酒弄詩,相交甚歡。不知他何時來這里留墨。”
端詳一陣,除了首聯(lián),其他句琢磨不清是何意,“他如此這般,會不會更有深意在其中?這詩的味道卻頗似李商隱。”忽又想到,“那‘神女生涯原是夢’不就是取自李商隱之詩嗎?”
正尋思著,忽聽遠(yuǎn)處有人喝道:
“站住,哪里走!”卻是個女子的聲音。
崔致遠(yuǎn)從碑后轉(zhuǎn)到路旁,四下張望,只聽得急促的腳步聲由遠(yuǎn)漸近,驚得一些已經(jīng)歸巢的宿鳥撲騰騰亂飛起來。忽然從荒草叢的小路里竄出一個人來,急急慌慌向這邊跑來。崔致遠(yuǎn)未及看清,那人已跑到面前,猛地一把抱住崔致遠(yuǎn)。
“大人救我!”
崔致遠(yuǎn)定睛一看,卻是昨日自己放了的那個呂沖。
“怎么是你?你在這里做什么?”
只見呂沖大口喘氣,眼珠四下亂看,嘴里只說:
“大人救我。”
崔致遠(yuǎn)忽又見他肩上浸出血來:
“你這傷……?”
呂沖突然轉(zhuǎn)到崔致遠(yuǎn)身后,指著自己的來處說:
“大人你看!”
崔致遠(yuǎn)轉(zhuǎn)身,見那小路上又急忙忙跑來一名女子。看她年紀(jì)不大,一身青素短打扮,手里卻提著一條長鞭。
崔致遠(yuǎn)正待回身問呂沖,猛然腦后一陣巨痛……他掙扎著看了一眼呂沖,只見他扔下手中的石塊,縱身跳上崔致遠(yuǎn)的馬,揚鞭猛抽向丘下奔去……
腦海中最后一點印象,是看見那女子從他身邊跑過,跟著馬緊追了一陣,卻被越甩越遠(yuǎn)……
朦朧間,似乎又感覺那女子在推喚自己。盡力睜了一下眼,模模糊糊見她蹲在面前。只覺她面容姣好、一臉英氣。未及看第二眼,便又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