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納降
顧云走后,崔致遠在這廟中,每日里既提心吊膽又懷揣期待。他老老實實地待在藏經(jīng)樓中,只盼著這幫賊人能把他忘了。就這樣過了一個月,眼看已近歲末。
這一日,崔致遠被人喚出,隨著廟中的黑衣人一齊出了寺。原來這廟建在金山之上,名叫“澤心寺”,本是京口一帶的大寺,卻因戰(zhàn)亂荒廢了,被這伙賊人占了。此寺不同于一般寺廟,山門卻是朝西開,原來金山屹立于長江之中,所以推開山門,正可見浩浩大江滾滾而來。
崔致遠隨一干人上了船,向江北駛?cè)ァR粫r間帆桅爭流,也是蔚為壯觀。原來秦彥果真把人馬整肅一新,湊足船只拉開架勢。他想,即便是去歸順,也不能讓高駢小瞧了他們。崔致遠在船上可看見秦、畢坐在頭船上,二人衣著光鮮、氣態(tài)威嚴,看上去不像是去歸順,卻似他們要進駐揚州。
船隊行于江上,此處揚子江浩淼寬廣、一望無際。崔致遠四下眺望,回想起那夜,獨駕小舟漂泊在這江面上。巨船離去的景象依稀還在眼前,心中不禁一陣神傷,淚水差些流出。
約行出一個多時辰,遙遙可望見對岸,便是瓜洲。
瓜洲在唐初時還是江中一洲,因形像瓜字,故稱瓜洲。后來江沙淤積,便與北岸連為一體,而揚子江至揚州的漕運也由此被阻斷。開元朝時,齊浣在瓜洲開伊婁河,直通揚州。又在南岸潤州筑京口埭,從此揚子江兩岸漕運暢通。后人所謂“京口瓜洲一水間”,便是言此。而運河由揚州再向北又可通淮河、黃河,所以也有了白居易的“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詞句。
再行近些,岸邊景物略可看清。這時船上這些黑衣人卻都騷動起來,一個個不斷起身眺望,交首指點。崔致遠也隨著望去,卻見江北岸停靠著密密麻麻的艨艟戰(zhàn)艦,綿延不見盡頭。大小戰(zhàn)艦排列整齊,船上旗幡隱隱、戈戟重重。中間簇擁著一艘大船,船上旗號飄揚,大大書著個“高”字。
面對這一番景象,秦彥一伙人馬頓時氣勢全無。他們的船隊雖然也是烏壓壓一片,可與眼前的戰(zhàn)艦比起來,卻似螻蟻入森林。人們常說:“人到揚州老,船到瓜洲小”,果然不假。他們的船隊怯生生向北岸靠去,不久幾只巡江的快船迎上來,攔住船隊的去路。船頭立的正是顧云。
顧云于船頭拱手敘禮,笑道:“秦將軍、畢將軍,久違了。好風一陣,送君渡江,太尉在帥船上等候多時了。二位將軍請。”
他略一側(cè)身,讓自己的船閃到一邊,示意秦、畢二人的船繼續(xù)向前。崔致遠所乘之船緊跟其后,也從顧云面前駛過。他側(cè)眼看看顧云,只見顧云揮手示意崔致遠后面的船都停住。那些巡江快船也都從左右靠攏過來,一字排開將其他船攔住。
顧云向秦、畢二人一抱拳:“二位將軍,水寨之中,戰(zhàn)船頗多,章法甚嚴。所率兵校不便悉數(shù)跟隨,可使其在此處略候,稍后太尉自有分賞。”
言罷,他指揮快船駛到前面引路。秦、畢二人面面相覷,也只得驅(qū)船跟從。加上崔致遠的船,他們一共兩只船,十來個人,迤邐向帥字大船靠去。
那面帥旗上,除了大大的一個“高”字,還有幾行小字:
“淮南節(jié)度鹽鐵轉(zhuǎn)運等使東面都統(tǒng)兼指揮京西京北神策諸道節(jié)度兵馬制置使檢校太尉平章事燕國公”
這自然全是高駢擁有的頭銜了。帥旗之下,甲板之上,支著個紫羅傘帳。傘帳兩側(cè)旄鉞旌旗齊整。那下面分左右侍立著數(shù)百人,錦衣繡襖者為文官幕僚,荷戈執(zhí)戟者乃武將衛(wèi)士。
上了甲板之后,顧云領(lǐng)他們立于一側(cè),未敢先靠近傘帳。秦彥等人看見這氣勢,不由得也低眉斂息,默默肅立。
眾人偷眼把大船上打量一遍,又四下眺望江面上的船陣。這艘?guī)洿罡咦畲螅瑥倪@里船陣可一覽無余。只見艨艟巨艦列如城郭,小船穿梭其間,如走街巷。戰(zhàn)船上旗幟鮮明,將士嚴整。再看江岸上,也是扎滿了營帳,連綿數(shù)里,不見盡頭。秦、畢二人看罷,心中驚嘆。畢師鐸更是不禁倒吸一口氣。顧云看在眼里,不免以語挑撥:
“二位將軍看這軍容如何?”
秦彥聽了,便又變得毫無表情,露出不屑的神態(tài)。畢師鐸卻微微點頭,贊道:
“不愧是天下兵馬都統(tǒng)之軍,甚是雄武。敢問諸道兵馬俱會于此了嗎?”
“非也,”顧云笑道:“太尉雖是諸道兵馬都統(tǒng),這里卻只是淮南一道的水陸之軍。若是諸道會齊,恐揚子江面要排滿了。況不日,黃巢便要歸降了,所以太尉已上表遣歸諸道之軍了。”
眾人聽罷不禁一驚:
“啊?黃巢已經(jīng)請降了?”
“正是,前日里,黃巢已向太尉獻來降書,并求節(jié)鉞。這幾日太尉正商議此事。不論如何,巢賊已至末路。天下不久便可太平。”
顧云正說著,看見傘帳處的侍從向他招手,便急忙整衣正冠,高聲宣道:
“東面招諭使判官顧云率江南秦彥等進拜太尉相公。”
眾人便急忙跟著他向傘蓋走去。崔致遠在人群中抬眼偷看,卻見傘蓋下正中有一把行軍交椅,上面安坐一位白須老者。細看他,卻與眾人不同,身披一領(lǐng)鶴氅,頭戴鹿巾皮帽,長眉細目,面色紅潤,氣定神閑。難道這就是都統(tǒng)天下的高太尉嗎?全然像一位閑居的隱士。
來到帳下,未等秦、畢二人吩咐,他們身后那十幾個手下,早慌不迭得跪下叩頭了。秦、畢連同崔致遠也跟著下拜。眾人未經(jīng)訓練,叩得七上八下。惹得兩旁的幕僚將士紛紛竊笑。
高駢垂眼看了看這十幾個人,略露不屑之情。
“士龍,你就讀一下那墨敕牒吧。”
崔致遠知道他是在對顧云說話,士龍是顧云的字。
顧云道了聲“領(lǐng)命”,便去從侍從手中領(lǐng)過牒文,轉(zhuǎn)身面向眾人,高聲宣讀:
“牒準乾符六年二月九日詔,淮南節(jié)度鹽鐵轉(zhuǎn)運等使兼都統(tǒng)檢校太尉平章事燕國公,應(yīng)巡內(nèi)刺史及諸將有功者,便可墨敕除訖。
大君降命,元帥從權(quán)。可專未請之權(quán),況奉已成之命。但云能立勤勞,特許先申獎勤。
事須準詔,乾符六年十二月二十日,行墨敕授江南秦彥為宣州刺史,畢師鐸為左廂都知兵馬使……”
秦、畢二人聽罷互視,遲疑片刻,隨即叩頭拜道:“謝太尉洪恩!”
高駢此時微捻白須,緩緩言道:“不知哪位是秦將軍?”
秦彥聽罷抬起頭來,“我……是。”
高駢微微一笑,“秦將軍,老夫沒有失信于你吧。前日里聽顧判官說,秦將軍非領(lǐng)刺史不降。”
秦彥一聽心中忐忑,不知以何相對。又聽高駢說道:“朝廷許我墨敕之權(quán),是為便于我及時獎賞追剿黃巢的有功之士。此番諸君尚未立寸功,而我便行此殊權(quán),意在鞭策。諸君既謝新恩,當永除舊惡。秦將軍,你今后權(quán)領(lǐng)一州軍民,望多學守土之規(guī),早建功勛,勿失老夫一片深意。我已任命趙詞將軍為宣州軍前兵馬使,與你互為支援。你即日便與他赴任去吧,切莫耽延。”
秦彥聽罷,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感覺,敬畏?汗顏?都不是,只覺得有些氣悶。
高駢言罷,再無話語。秦彥跪在地上,不知做何反應(yīng)。這時顧云走過來,“秦將軍還不快點謝恩?”
秦彥抬頭白了顧云一眼,隨后嘴里嘟噥了一句,“多謝教誨。”
高駢并沒再理會他。顧云又說道:“秦將軍既謝過恩,就請起吧。”秦彥木訥地站起來。顧云抬手說了聲“請”,便把秦彥引出帳外。
來到帳外,他向秦彥一抱拳:“秦將軍,趙詞將軍的隊伍已在岸上待命,你即刻去與他會合吧。”隨后便示意左右侍衛(wèi)為秦彥引路。
秦彥一聽,大吃一驚,心中終于明白自己氣悶之感的來由。他目光變得兇悍起來,惡狠狠盯著顧云,“那我的其他弟兄呢?”
顧云并未怯弱,似乎早料到了秦彥的反應(yīng)。他仍溫文爾雅地言道:
“畢將軍和其他歸順的軍士留在太尉帳下候用。太尉正是器重秦將軍的才干,才委你一方牧職。料將軍不會失朝廷和大人的厚望。”
秦彥狠狠地“呸”了一聲,卻又不知該如何發(fā)作,只見兩旁的軍士早貼在他的左右。
正這時,畢師鐸從帳中走出,他似乎剛明白是怎么回事。
“大哥……”
秦彥抓住畢師鐸的手,一時無語,片刻輕嘆一聲,“大哥我這是被發(fā)配了。”
他眼中流露無奈,再無話可說,轉(zhuǎn)身隨軍士欲去。行幾步,卻又立住。回頭向著顧云,臉上忽又露出笑容,他一抱拳,言道:
“秦某是個粗人,剛才對顧判官多有不敬,還望海涵。煩請轉(zhuǎn)告太尉,但言秦某必當用心,不負他提拔之恩。”
隨后又空望著江北岸說道:“只是遺憾,我在江南這么多年還沒有進過揚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