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美人贈我貂襜褕
他們離開蘭溪時,已從那里購置了各類物品,酒肉果品一應俱全,把小船裝得滿滿當當。船一進入江面,三人便有些迫不及待地在船頭燃起小灶,在鍋中燉肉煮湯。擺開果品、燙好黃酒,忙得不亦樂乎。
擠在狹小的空間里進行這樣的工作,卻并沒有使紫香和崔致遠完全擺脫那種尷尬——由那件棉袍所帶來的莫名的尷尬。他們的話語比當初少了。相視時微笑,并不是會意,而是有些刻意——這刻意,與其說是帶著羞澀,不如說是為了逃避羞澀。
蘭溪、蘭陰山似乎都是因為兩岸遍植的蘭花而名,不過此處的樟樹也多了。小舟在江上無人管它,自去隨波逐流。他們不一會兒準備出了好幾樣菜肴。鍋中的肉湯冒著股股的熱氣,香氣飄散在略顯清冷的江面上。
三人圍坐在船頭酣飲飽啖,一會兒評點兩岸山水,一會兒暢言放笑。酒飲至黃昏,月上江面。舟上已然杯盤狼藉、肴核散盡。三人皆是耳紅面熱,眉眼迷離。他們如此寄情山水,飲至最后,便都有些形骸放浪。
崔致遠拿起酒壺,一倒卻已經是空的了,于是大叫“苦悶”,抬手把酒壺扔進了江里。可隨即又覺得自己有些失態(tài),便順勢趴在船舷上裝醉。嘴里咿咿呀呀地哼著什么,眼睛呆看著水中被酒壺擊起的漣漪。
那漣漪一圈圈飄來,漸漸變得平息。水面上的一輪月影,也逐漸由破碎變得完整。它搖搖晃晃飄到船舷邊,讓人直想用手去掬它。他們剛離開龍丘時,是十月望日,而此時月滿將虧。
乘著酒意,崔致遠便用手中的酒碗去舀水里的明月,嘴里隨口吟出張衡的《四愁詩》:
“美人贈我貂襜褕,何以報之明月珠。”
說完便后悔了。這種婉轉的調情只能顯現他的輕浮。
旁邊的紫香忽地坐起來,一把搶了崔致遠的酒碗,她也已經兩頰緋紅,一副醉態(tài):
“你把酒倒到江里了,只管自己舀了喝。”
捧起碗來就要喝那江水。玄露在旁邊奪下酒碗,攙住她。
“看你是喝多了,快去艙里躺著去吧。”
紫香不快,抓住船舷,一陣哭叫。不過最終還是被姐姐架到了艙里。崔致遠隔著艙口垂下的小簾,聽見玄露哄著紫香躺下了,漸漸地沒有了紫香的聲音,似乎是睡去了。
原來在剛才飲酒時,三人雖有說笑,可仍然極少是在紫香與他之間的。兩人的放浪似乎都是刻意為之,意在破解一種含情脈脈所造成的尷尬。
小舟此時漂漂蕩蕩,聽任江流。崔致遠靠在船舷上,悵望江上夜色。心中漸趨平靜。自己雖已有過諸多經歷,可對于男女之情仍然不甚了了,似乎全部的經驗還是從詩書中而來。面對月夜下粼粼的波光,他低頭用指尖撩撥水面。可能那些詩書中的情愛就如同這水中的月亮,可望不可即,虛幻縹緲,“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書上好像就是這樣講的。
而自己呢?卻似這漫漫長長的江水,迂回徘徊,平淡緩慢,似乎要用一生去等待澎湃奔涌的時刻……他就這樣胡思亂想著。
玄露從船中走出,她埋頭收拾東西,過了些許時間也沒聽見崔致遠的聲音,便抬頭看了看仍在呆望江面的他。
“崔大哥,再往前走該到什么地方了?”
崔致遠回頭看著玄露。他覺得似乎玄露和他之間變得自然了,話也多了些。
“再往前,應該到嚴州了。那兒有一段很長的峽谷,叫作七里灘,再過去就應該進入桐江了。”
“那兒可有什么名勝?”
“好像七里灘有個嚴子陵釣臺。”
“嚴子陵是人名嗎?”
“是,嚴子陵叫嚴光,他是漢朝人,年幼時與光武帝劉秀是同學,親密無間。后來劉秀做了皇帝,便請他出來做官。他卻辭官不做,來這里隱居垂釣,留下了個釣臺。好像嚴州的名字也是因他而來。后代多有些文人路過七里灘寫詩憑吊他。”
“為什么要憑吊他?”
“因為那些文人都仰慕他不求功名、隱遁江湖的性情,而他們則日日為功名所累,只知奔波,毫不灑脫。”
“就像你一樣嗎?”
崔致遠猝然無語,不知以何相對。他想玄露是在故意地點悟他呢,還是因為她的品性本來就如璞玉清水一般,毫無掩飾。
“可能吧。”他苦笑了一下,望著玄露說道:“人生世事真的很奇怪。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要那樣?難以一時解釋清楚,我也不斷問自己。或許要用一生去解釋,或許這一生便是在提問。”
玄露聽后也片刻無語,靜靜地坐在那里。夜色中她的眼光就像水中飄蕩的月光。
“你是說只有真正經歷了這一生才能把這一生的事情想清楚?”
“嗯,可能吧。”崔致遠想了想,“也許我們所能想到、體味到的,只是人生映在我們心中的影子,就像這江中的明月:當波瀾起時,月影扭曲,當水靜風息時,沉璧明鏡。但不管怎樣,那畢竟都是虛幻的影子。不同的江月只是不同的影子。我們對于人生的思索、感悟便如同江月,而真正的人生就似天上的月亮:它的循環(huán)往復、陰晴圓缺不會因水中影子的變化而變化。正如人世的生老病死、繁衍不息并不會取決于我們對它的理解和感悟。”
“虛幻的影子,那么我們的所思所想豈不是就沒有意義了嗎?”
“不是,并不是這意思。”崔致遠想盡力掩蓋他的酸腐,“正是因為我們對人世的理解和體悟,才能使這個過程承載不同的意義。比如說,一些人可能是為了責任使命,一些人可能是為了幸福追求。”
說到這兒,他自覺說圓滿了,似乎把剛開始的那個問題也解釋清楚了:隱遁江湖的嚴子陵與他們這些奔波功名的人,僅僅是水中不同的月影。
“是這樣啊。”玄露望望江面,又扭過去看看船艙。在她聽來,崔致遠所說的交織在人心中的兩個方面,似乎就是在說她和妹妹。“可那都只是虛幻的影子啊。”她心里暗暗地想。
此時艙中的紫香剛剛擦干面頰的眼淚,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