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為一人拔刀
微冷的氣流順著年輕男人的指尖涌進左手, 血流不止的傷口被封住了,緊接,右手一輕, 太一劍被奪走了。
仇薄燈抬起頭, 來人已經(jīng)提劍轉(zhuǎn)過身。
陸離光影中, 只見他頰線凌厲,如寒刀出鞘。
黑衣的寬袖被急速前沖帶起的氣流拉成一條線, 就像蒼鷹在撲向獵物的那一瞬間雙翼如墨刃般割開空間。師巫洛蒼白的手緊緊握住太一劍柄, 銀灰色的眼眸細長而凌厲, 森冷地盯著迎面而來的懷寧君。
在他出現(xiàn)的瞬間, 懷寧君毫不猶豫地拔出蒼水劍, 掠過長街, 悍然發(fā)動進攻。
師巫洛轉(zhuǎn)身的時間比他晚上些許,但速度比他更快,兩人幾乎是在同一瞬間逼近長街的中點。
“禁!”
師巫洛忽然厲聲喝令。
他的聲音音色極冷,這聲怒喝簡直就像千萬年的太古玄冰當(dāng)空破碎, 迸濺出來的森寒在那一刻冰封了時間和空間。懷寧君的前沖之勢驟然一滯,本該揮出的一劍停在了半空中。而師巫洛已然高高躍起。
他竟然是雙手握劍!
這是一個極其不可思議的舉動,就連初學(xué)劍的人都不犯這樣的錯誤。
諸般武器中,劍有雙刃,中間有脊, 刃薄易碎, 因此用劍者必須輕盈敏捷,仇薄燈之前也曾借高躍勢下劈, 但他是單手握劍,劍勢雖如大河決堤,實則隨時能夠化怒江為清風(fēng)。長劍迎戰(zhàn)向來在劈鉆崩橫勾掛帶抹刺撩提銼等十三奇門中虛實變化。而師巫洛此時集全力于一斬, 生砍硬殺恰恰是劍道最忌諱的事。
血色太一劍在燃燒、扭曲、跳動!
斬!
緋如烈焰的光縱劈而下,天地的血從它的軌跡中潑濺出來……蒼水劍應(yīng)聲而斷,銀甲破碎,懷寧君向后倒退出數(shù)丈,戰(zhàn)靴深陷地面,蛛網(wǎng)般的裂紋向四面爆。
那不是劍!
是刀!
太一劍刃殘破,對上完好的蒼水劍天然落于下風(fēng),師巫洛直接舍棄了劍術(shù)的輕盈敏捷,將它當(dāng)做了一柄無鋒刀來用。
沒給懷寧君換劍的時間,師巫洛拖劍再度旋身躍起。
飲過鮮血的太一劍在半空中潑開一輪猙獰的赤日,無窮無盡的戾氣和殺意從那死去的太陽里奔騰而出。而能揮出這么一刀的人,一身黑衣,蒼白如鬼。
最狠厲最冷酷的惡鬼。
可又有什么關(guān)系?
仇薄燈在街道上屈膝而坐,未干的積雨匯聚成河,從他的身邊流過。紅衣浸沒在冰冷的水里,像血像火。他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漂亮的黑色瞳孔卻清晰地印出了年輕男子揮刀的身影。
就算是惡鬼,那也是愿意為你拔刀的惡鬼。
——如果我非要跳呢?
——我接住你。
他忽然又想起那一日的對話了。
懷寧君的白袍銀甲被日影吞沒,在化身消散之前,他往長街那頭望去,只見紅衣少年坐在漫天鱗光里,黑衣的年輕男子踏過一地水一地血火朝少年走去。
他幽幽地嘆了口氣。
師巫洛逆光走來。
他在仇薄燈身前站定,投落的影子將仇薄燈整個地籠罩住了。
天空和房屋被鱬魚將死的輝煌映成一片瑰麗奇詭的暗紅,師巫洛的身形被暈上了一圈黑和紅的輪廓,仿佛黃昏時分人鬼在街道上相逢。人手無寸鐵,惡鬼一身殺戮過后的戾氣,仿佛隨時要把生人吞噬進腹。
人與惡鬼對視。
時間在他們的目光里瞬息百年。
嗒。
劍被擱到地面,劍鐔與石面相碰,發(fā)出輕微的細響。
師巫洛低垂眼,在仇薄燈面前半跪下來。他拉過仇薄燈的手,稍微用了點力地攤平少年沒有血色的手指。一道猙獰的傷口橫亙過白皙的掌心,雖然不再流血了,但皮肉翻卷,幾可見骨。
他沉默不語,握住仇薄燈手的指尖微微泛白。
微冷的氣流再次從師巫洛的指尖涌出,源源不斷,一次又一次地拂過傷口處。傷口其實在剛剛就不疼了,氣流微寒似乎就是為了欺騙神經(jīng),隔絕疼痛……這人匆匆趕來,在生死一瞬間拔刀又瘋又狠,仿佛能把天地都切似的。
能把天地切的人卻在揮刀前記得另一個人最討厭疼。
仇薄燈側(cè)過臉,望在鱬城空中徊游的魚群。
……………………
所有的晦暗都被驅(qū)散了,整座城沐浴在前所未有的輝煌里。
數(shù)以億萬計的鱬魚在城池的天空中盤旋,每一條魚每一片鱗甲都在竭盡全力地發(fā)光。它們盤旋在一起,就像一片片晚霞在天空中流動。最后晚霞圍繞一個中心聚集在一起急速旋轉(zhuǎn),千道萬道虹光從旋舞的魚陣中放射出來,就像一輪耀眼的太陽騰空而起。
金屬質(zhì)的魚鱗碰撞,仿佛百萬鐵弦被一起撥動,仿佛百萬銅鐘被一起叩響。
仿佛百萬人一起高歌怒吼。
陶長老的劍停在舟子顏的喉間,久久沒能刺下去。
狂風(fēng)四卷,舟子顏踉蹌跪倒在地,仰望天空,忽然淚流滿面。
所有鱬城人都跪倒在地,都仰望天空。
都淚流滿面。
他們聽到了來自百年前鱬城的歌聲。
那是祖輩英魂的歌聲。
百年后的人們終于聽懂了他們在唱什么。
他們唱生不必期,唱死不必懼,城與人活就是為一口氣。于是百年前太虞氏踐殺神鱬,百萬人憤然起身,百萬人奮不顧身,百萬城人百萬兵。男女少揮刀舞劍,沖向高高在上的牧天人。
其烈如斯,其悲如斯。
這就是鱬城。
一座沒有瓦全,只有玉碎的城。
可是,又是什么人憑什么讓它碎去?
左月生下意識地朝舟子顏走了兩步,又停下腳步。陶長老的劍緩緩地垂落,再也無法舉起。
是天道不周,是冤苦難伸。
是百氏,是太虞。
是……
山海閣。
……………………
“你沒騙我,”仇薄燈的聲音很輕,被鱬魚瀕死的高歌淹沒,“鱬城…真的很美。”
他的確喜歡這座城。
“你想看日出嗎?”
師巫洛沒有悲哭的城人,也沒有瑰麗如夢的群魚,只是抬眼望仇薄燈。
仇薄燈轉(zhuǎn)頭看他。
“你想看嗎?”
他又重復(fù)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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