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正式完結(jié)
白衣青年姿勢擺得?夠?yàn)t灑, 夠招搖,可?惜目光一掃,看到院中的情景, 登時就僵住了——院中的秋千前,深黑衣衫的男子半跪著,低首給少年系腰帶。
“呃……”陸大公子默默背過身去,一本正經(jīng),“光天?化日, 非禮勿視。”
末了, “小聲”地補(bǔ)了一句:
“狗男男。”
仇薄燈:“……”
自打?這家伙當(dāng)了兩千多年光棍, 單身到死后,似乎就有哪點(diǎn)?變得?奇奇怪怪的了。以前這家伙是個話本小能手,現(xiàn)?在……哦,現(xiàn)?在也還是個話本小能手,不過從正兒八經(jīng)的風(fēng)月話本, 變成了糖中藏刀, 糖糖皆刀的坑爹話本。
無數(shù)剛?cè)胗内さ幕昶牵婚_始見到幽冥還有文墨坊, 坊中居然還有“一頁塵”先生死后寫的續(xù)集大作, 別提多高興了,都說:活著的時候,看一頁塵先生的諸本文墨, 多是寫了一半就沒?有尾聲。沒?想到一頁塵先生如此負(fù)責(zé),生前沒?能寫完,死后竟把結(jié)局填上了……實(shí)是鬼生一大喜事。
一時間,竟頗有幾分“不因亡故而悲戚”的喜色。
不過,等?他?們進(jìn)了文墨坊, 買了一頁塵的續(xù)集大作出來后,這份喜色就不見了。
——輕則扯書大罵,痛苦后悔,重則怨氣沖天?,當(dāng)場化為厲鬼,要找這挨千刀的一頁塵先生算賬。
一時間,負(fù)責(zé)幽冥戒律的太乙眾人,清晦除怨的工作量翻了十?倍。
氣得?君長唯長老提著金錯刀,把陸凈從街頭攆到街尾,再從街尾攆到街頭。
偏生陸凈寧死不改——他?本來就已經(jīng)死了,甚至拿出了以前從未有過的速度,一天?一折話本,寫得?飛起。
幽冥就此多了三?樁日常:引魂、化怨、打?陸凈。
估摸著是被揍得?多了,有點(diǎn)?挨不住,這回,仇薄燈和師巫洛來人間游走,陸凈抱頭鼠竄跟著跑了出來。
美其名曰:來人間采采風(fēng),更新?lián)Q代創(chuàng)作出更受鬼歡迎的作品。
……鬼知道鬼都感動哭了。
仇薄燈好氣又?好笑,撿起根枯樹枝,朝陸凈扔過去:“要不要給你個火把,去當(dāng)‘燒死狗情侶團(tuán)團(tuán)長’得?了。”
陸凈一邊笑,一邊奪門而逃,臨出門又?猛地向里頭一折身:“對了!左胖說,禿驢和牛鼻子晚上就到,喊你們下午過來搭把手,記得?捎上你們家的蘆丁雞蛋啊!”
“滾吧!”
兩三?根枯木枝干迎面丟了過來。
陸凈眼疾手快,一拉院門,剛好夾住。
“……果?然,脾氣更差了。”陸凈搖頭感嘆,一轉(zhuǎn)身,對上街對面看他?的小姑娘,臉上的笑容不由得?僵了一瞬間。在柳家大丫頭越來越古怪的目光中,陸凈緩緩松開扯門環(huán)的手,“呃……”
他?還沒?來得?及說點(diǎn)?什么挽尊一下,小丫頭已經(jīng)“啪”一聲,把自己院門關(guān)了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陸凈:……
行吧。
可?憐他?生前一世風(fēng)流瀟灑,沒?想到死后丁點(diǎn)?不剩。
悵然地嘆了口氣,陸凈整了整衣袖,一展折扇,沿著槐城的街道慢慢向前走。方?才同仇薄燈嬉笑打?岔的吊兒郎漸漸斂去,神色變得?有幾分恍然。
人間黃泉,死生一線。
這一線相隔,就是好幾千年。
最初的幾個人中,最早歸幽冥的是左月生。
所謂“慧極必傷”,雖說陸凈一直不覺得?左胖子這廝有什么“慧”可?言——喝酒愛賭博,賭博手氣差就算了,還喜歡鉆空子賴賬,分明只是個一毛不拔的金公雞,滿身的小毛病。可?山海閣大衰大敗大動蕩,是他?一人扛的,天?工府避世數(shù)千年,百廢待興,也是他?一人興的。
他?把自己化作一閣一府的大腦。
陸凈想不出那?需要什么樣的心力,只知道最后一百年給他?配藥的時候,只覺得?他?內(nèi)里腐敗老朽得?哪里像個修仙人,哪里像個十?二洲最威風(fēng)的掌門人之?一?分明比凡人老木還不如。可?左月生自己卻還在笑。
笑說:十?一,我想干件大事。
他?問什么大事。
左月生打?病床上起來,推開窗戶,燭南的海日潑進(jìn)房間。他?站在光里,展開雙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仙門汲汲,眾生蕓蕓,我把山海閣把天?工府,做得?再大再強(qiáng),那?也改不了一個事——有錢的,豪富的,是山海閣是天?工府,而不是整個清洲,整個天?下。”
“可?何?為山海?何?為天?工?”
左月生轉(zhuǎn)過身,在光里看他?,一字一頓:
“海納百川,山澤萬物。”
“天?工開物,以被蒼生。”
這才是山海閣和天?工府最初的宗旨。
是太古之?時,山海閣與天?工府的祖師爺,攀登不周山時,得?道時發(fā)下的宏愿,只是往后,被遺忘了很多很多年。
“我想把這八個字建起來。”左月生輕聲說,他?張開手,看著陽光從手指縫中穿過,金燦燦的,“這些年,我一直在想……為什么太乙當(dāng)年要鎮(zhèn)中鈞?為什么太乙當(dāng)年能鎮(zhèn)中鈞?為什么十?二洲只有太乙建中鈞。”
“想了很久才明白。”
太乙鎮(zhèn)中鈞。
鎮(zhèn)的是太乙諸人求道問仙的初心,是不周山上神與人互相交付的信任——神君去開四極,去承載青冥,他?們?nèi)鞯篱_城,去為人間種漫天?星辰。
太乙,想告訴三?十?六島,仙和妖,可?以互相信任,可?以相親相愛,想向三?十?六島證明,神君沒?有做錯什么,當(dāng)仙妖聯(lián)手,所有生靈才能一起有更好的未來。也是想告訴天?下人:回頭,沒?有那?么難。
“人間你慢慢走,不要怕回頭。”左月生慢慢念出當(dāng)初太乙掌門裴棠錄殉道前留下的話,他?對陸凈笑了笑,“歧路很遠(yuǎn),歧路很難,可?太乙已經(jīng)為人間走出了第一步,我想……為人間走出第二步。”
他?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窗外滄溟潮聲一重又?一重,沖刷那?些巍峨聳立的海柱。最耀眼的八根青銅柱,柱身流光,仿佛有誰,面帶微笑,驕傲地看著自己的孩子走到了一個比所有先輩都更遠(yuǎn)的地步。
左月生說:“陸十?一,人人都說,山海閣是天?底下最大的錢莊,什么都能買,也什么都能賣。我以前也這么覺得?,覺得?它就是一個買賣的錢莊。在枎城之?前,我滿腦子都是等?我爹退位,我接掌山海,每天?數(shù)著黃金入睡,再數(shù)著黃金醒來。”
“說實(shí)話,老子以前最大的夢想就是數(shù)錢數(shù)到手抽筋。”
“可?等?我能數(shù)錢數(shù)到手抽筋都數(shù)不過來的時候,我一點(diǎn)?都不開心。”左月生定定地看著他?,“十?一,我真的不開心。”
陸凈說不出話。
“我老想著,那?些重定天?地時,死的人。一轉(zhuǎn)眼,一千多年過了,大家都忘了,可?我知道,那?些死掉的人、妖、甚至還有城神,它們以前都活生生地活過。就像不渡身邊帶著的那?只鳧徯鳥一樣。”左月生指了指自己的心臟,“這里,一直都記著。”
“一想起來,眼前就是太乙的百萬青銅像。”
“十?一,我得?做點(diǎn)?什么。”
“我要山海閣,不是一家一姓的山海閣。”
“我要山海閣,是人間的山和海,也要天?工造物,造福的是整個人間的物。”
要讓“粥濟(jì)天?下”的山海閣,真的粥濟(jì)天?下。
要讓“天?工開物”的天?工府,真的造福萬物。
一個可?笑的夢。
一個荒唐不羈的夢。
他?們已經(jīng)不再是少年,走過千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早已經(jīng)懂得?了什么叫“世事迫人”。就像最初與神君相約要讓人間城池遍地,天?上星辰如海的仙門先祖,一生忙碌,就為了讓大道盛傳,讓螢火自微塵而生。
往后生死更迭,仙門如他?們所愿,終于長成能夠遮風(fēng)避雨的人間巨木。可?這木上繁蔓朽枝,遮風(fēng)避雨,也遮蔽天?日。
誰能否認(rèn),誰能質(zhì)疑,最初那?代人的真心與赤誠呢?
可?他?們的赤誠與真心又?有什么用?
江流石轉(zhuǎn),滄海桑田,生死百年間。記憶與初心,就像刻在巖石上的字,一開始清晰深刻,漸漸的,紅漆脫落,筆痕淡去,模糊難辨,到最后連刻字的巖石都成了一捧隨風(fēng)飄散的砂石。
就像……
就像左月生一手復(fù)興的山海閣。
與天?工府聯(lián)合為一的山海閣,是有史以來最龐大最強(qiáng)盛的山海閣。上至飛舟,下至筆墨,無一不產(chǎn),無一不出。銘刻玄武徽章的舟船車馬,越過山脊,渡過江河,東到波濤洶涌的滄溟,西到若木盛開的天?門,南到終年不夏的死城,北到冰雪滿川的極原。
鱬城的緋綾,枎城的蒹酒,竹城的清茶,茉城的干花,白城的松油……
一開始只是想為神君重更天?楔,定立星表,積聚足夠的材料,所以拋棄了修仙者的清高,從只經(jīng)營仙門的天?材地寶到柴米油鹽無所不包。這種轉(zhuǎn)變,在瘴霧未去,城池相阻的時候,還看不出來有多可?怕。
等?到瘴去天?清,馬車通行,人間十?二洲,已經(jīng)多了一個無法匹敵的龐然大物。
當(dāng)年空桑百氏主掌日月,放牧十?二洲,尚有十?二洲仙門監(jiān)天?,可?如今又?有誰來監(jiān)掌山海與天?工?百氏更日月,日月之?軌,可?測可?算,商道盤錯,物價如波,誰又?說得?清,哪品物賤貴之?變,是天?災(zāi)還是人禍?
可?輕輕一斗米,是三?文還是六文的變化,卻比刀劍比霜寒,更能逼死活生生的人。
百氏殺人以日月,商賈殺人以無形。
而這些年來,因?yàn)橛颜x,因?yàn)闀r勢,藥谷、鬼谷、佛宗、太乙……為山海閣為天?工府,提供了太多便利與幫助。這些幫助催生出了這樣一個比空桑百氏更可?怖的龐然大物,一輛攻無不勝的戰(zhàn)車。
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戰(zhàn)車所向披靡。
誰可?與它匹敵?
左月生是駕車人。
一開始,是他?嘔心瀝血地驅(qū)使馬車前進(jìn),但?到了后來,齒輪轉(zhuǎn)動,機(jī)械鉚合,巨車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向前奔馳,他?反而成了緊緊抓住韁繩,竭盡全?力遏制它的那?一個。世事的變化,就這樣譏諷而無常。
一如太古之?時,神君聚起的空桑。
“如果?,”左月生推開房門,一步一步,朝外走出去,“如果?它不能是我想要的山海閣,我就親手燒掉它。”
“我們左家,能清第一次山,鎮(zhèn)第一次海,就能清第二次山,鎮(zhèn)第二次海。”
他?成了左家最后一任山海閣閣主。
陸凈從矮墻頭撿起一片枯槐葉,放到眼前,慢慢旋轉(zhuǎn),看陽光在葉沿跳躍,就像那?年滄溟海上漾漾湯湯的伏波……玄武出海,九城分裂,那?場起于無形的大動蕩,大變革,到了最后山海分解。
山海閣與天?工府被左月生拆分,將?山海閣與天?工府從一個隱隱有演變成下一個百氏的仙門,徹徹底底打?碎,融進(jìn)各個洲的城池與鄉(xiāng)鎮(zhèn)——從此人間,再無山海再無天?工,卻也處處山海,處處天?工。
不復(fù)年輕的閣主,在閣中對先祖留下的牌匾慢慢跪下。
三?拜三?叩。
然后解除代代相傳的玄武血契。
瘴去風(fēng)清,山海皆平,已經(jīng)不再需要神獸玄武鎮(zhèn)壓風(fēng)穴了。為了蒼生負(fù)城萬載的玄武,該去好好地看看這個世界,它不屬于清洲,不屬于山海,更不屬于任何?一家一姓。它是天?地的神獸,它生來自由。
玄武浮出海面,朝命不久矣的山海閣主輕輕點(diǎn)?頭。
它的記性不是很好,靈智不是很高。
它大概還有些糊涂:老朋友,你怎么長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它把左月生當(dāng)做了他?的先祖。
玄武遠(yuǎn)去。
那?是一場持續(xù)百年的大變//革,可?陸凈也好,半算子也罷,都沒?辦法插手太多。他?們修為再高,終究也不是經(jīng)商之?人。他?們能以一己之?力,抵擋千軍萬馬,卻沒?辦法在商海風(fēng)云中,幫助左月生。
那?是他?一個人的破釜沉舟,一個人的中流砥柱,一個人的黃泉赴命書。
“人間有太乙,亦有山海與天?工。”
“諸位,月生先走一步。”
“真瀟灑啊。”陸凈喃喃自語,慢悠悠地走過一家尋常的山海日計(jì)坊。
里邊槐城本地的掌柜,正插著手罵新招的小二,怎敢妄自收胡家阿婆一文三?分錢?小二被罵得?灰頭土臉,阿婆連連擺手,說是我多給的,是我多給的。陸凈停步,看了一會,忍不住笑了笑。
時間與世界的洪流滾滾而來,他?們種下的種子,生根發(fā)芽,長成參天?大樹。
左梁詩交給了左月生一個山清海平的山海閣。
從清洲的山海閣,到天?下的山海閣……左月生向父親,向先祖交出了一份再優(yōu)秀不過的答卷。
陸凈想,就勉勉強(qiáng)強(qiáng)承認(rèn)一下,左胖子的確有些“大智慧”吧。
不過,得?虧天?下人不知道左胖這廝正兒八經(jīng)留下那?兩句拉風(fēng)至極的遺訓(xùn)后,立刻翻臉把其他?人都趕出去,扯著他?的衣袖交代:快快快,一會兒等?老子咽氣后,你千萬記得?去我書閣,第三?個架子左邊數(shù)起第六本書,往里一推,就有個暗室。
里頭堆的,全?都是日記。
你千萬記得?幫我燒了啊!
千千萬萬!千千萬萬要記得?啊!!!
老子的一世英名就全?都托付給你了啊,陸十?一!
依照他?的叮囑,陸凈進(jìn)了他?的暗室,果?真見到堆積如山的手記。隨便撿起一本,翻開一看,就是左胖子那?張牙舞爪的字。
某月某日,花了一百兩銀子,肉疼。
某月某日,傻叉某某某,坑了我三?十?二文錢,記著,下次討回來。
某月某日,婁江養(yǎng)的什么傻鳥,真他?娘的吵
某月某日,打?鳥,不成
某月某日,打?鳥
……
……
陸凈:……
這都寫的什么玩意啊!
要是江湖人得?知,他?們眼中鐵血手腕,破釜沉舟,兼濟(jì)天?下,開古往今來之?慷慨偉業(yè)的左月生左大閣主,私底下竟然跟只傻鳥決斗三?年三?月,連一根鳥毛都沒?打?下來,還沒?拉了無數(shù)泡鳥屎……
算了,怪不得?說是“一世英名,干系于此”呢。
無怪乎人們常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左月生不愧是仇大少爺不打?不相識的損友,這種記小本本的做派,頗有幾分相似。陸凈琢磨著……自己是不是該找個機(jī)會,把仇大少爺那?堆積如山的記仇本給一把火給燒了?
轉(zhuǎn)念一想,仇大少爺?shù)挠浶阅?么好,八百萬字的《七衡通錄》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千年萬年,都能記得?一字不差……真一把火燒了,也沒?什么用。
反要再加一條“罪狀”。
“誤交損友啊誤交損友。”
陸凈扼腕長嘆。
只是腳步分明是輕快的。
是很多年前,蘆花江邊徘徊猶豫時,沒?有過的輕快。
………………………
很多年以前,蘆花如雪,江水載月。
江邊蹲著個瞎眼和尚,還有個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的白衣青年。
——是重定天?地后的第五百年。
不渡和尚發(fā)了宏愿,陸凈藥谷事務(wù)繁忙,大家這些年都很忙,只能每隔二十?年在蘆花江邊聚上一聚,有時候是四五個人,有時候是一二個人,有時候一個人也沒?有。
“我不明白,”陸凈擱下筆,看剛寫好的紙張無火自焚,點(diǎn)?點(diǎn)?灰燼,落到江中。灰燼上的字跡,先是變得?鮮明,后又?很快黯淡下去,水一沖,就什么都沒?有了,“……和尚,我不明白。”
不明白,為什么就連太乙也要眼睜睜地看,人間一點(diǎn)?一點(diǎn)?,如風(fēng)沙摩崖一樣,將?小師祖,將?神君漸漸淡忘。
東洲的燈霄年年復(fù)年年,一年比一年盛大。
文人墨客,洋洋灑灑,寫下無數(shù)歌頌太乙鎮(zhèn)中鈞的詩篇,紙燈竹燈,從此被賦予了寄托哀思追悼,膜拜英魂的含義——可?誰知道,當(dāng)初的太乙放飛紙燈,只是不想讓小師祖在夜晚獨(dú)登高臺的時候,只能面對死寂漆黑的山影?
陸凈真的不明白。
他?可?以高高興興地慶祝好友離開,去了幽冥,去了黃泉,卻始終不能明白,為什么要這樣,任由人間將?神君,將?過往的一切一點(diǎn)?一點(diǎn)?遺忘。
就像一場不動聲色的謀殺。
是的。
陸凈覺得?這就是一場謀殺。
一場屬于筆墨紙硯的謀殺,一場屬于史書春秋的謀殺。人們用一個新的語境替代一段舊的過去,用一個新的含義取代一段舊的回憶。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極”,再有人說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詞,說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
這就是一場漫長的、聲色不動的、連根拔起的謀殺。
偏偏,所有能與舊時代回響的人。
都在沉默。
陸凈想做點(diǎn)?什么,想寫些什么,想讓人間記住些什么,可?一落筆,文章未成,書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陸凈不知道,這到底是仇薄燈自己不愿意人間記住他?,還是另一個人不愿讓人間對他?肆意評判。
“可?被人記住,對他?又?有什么意義?”
不渡和尚問。
茫茫似雪的蘆花在風(fēng)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
“陸十?一,人們?yōu)槭裁磿派癜莘穑俊彼?輕聲問。
陸凈搖搖頭。
“因?yàn)闊o能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蘆花,又?放飛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塵,無枝可?依,無岸可?泊。時勢一星半點(diǎn)?的變化,落到人們頭頂,就是毀天?滅地的災(zāi)難。”
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獨(dú)。
“所以,人們求神拜佛,以此為寄托。”
不渡和尚俯身,從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蕩漾著盈盈月色:“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這里……祂們?nèi)绱藦?qiáng)大,如此可?怕,連名字也是祭詞祀語。那?些哀凄的哭聲,絕望的呻//吟,便能通過這樣的方?式,傳到祂們的耳中。”
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來。
所以,要一劍了斷平生。
要把過去全?都焚盡,也要把未來付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從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徹底忘了,這世上還有這么一尊神……不要再記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稱頌他?的名字,不要再記得?他?的歷史。
愛他?也好,恨他?也罷,都終止吧。
“十?一,”不渡和尚松開手,讓那?一捧水回歸江中,“不要再寫了。”
“讓他?解脫吧。”
月光照在不渡的臉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沒?有受戒沒?有僧牒的和尚,發(fā)下了不超度盡世間冤魂惡鬼,不證菩提的宏愿。
——他?永遠(yuǎn)也成不了佛了。
可?他?坐在山水之?間,肩停鳧徯,神色平和,陸凈卻覺得?他?比以往任何?時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
“我明白了。”陸凈說。
他?松開筆,看它沉進(jìn)江中。
許久。
“我只是……”陸凈低垂著頭,頓了頓,“不渡,你知道風(fēng)花谷和厭火島開戰(zhàn)了嗎?”
不渡和尚轉(zhuǎn)動佛珠的手一頓。
陸凈望江水將?筆端未散的濃墨暈開,又?沖散:“我只是有些害怕。”
怕什么,他?沒?說,不渡和尚卻明白了。隨著時歲流逝,人間更迭,紛爭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帶上了不一樣的色彩與意味。神君與天?道離開人間,到底是他?們厭倦了,還是……
這個人間神君無處容身?
若是前者,自當(dāng)舉杯相慶。
可?若是后者呢?
……隨著神君入荒,而與仙門保持冷漠關(guān)系的妖族;漸漸淡出視線的月母、牧狄;已經(jīng)恢復(fù)了神智,卻只書信往來,寥寥幾筆的仇薄燈……太多太多幽暗晦澀的事情潛藏在歲月向前的美好面紗之?下。
陸凈不敢也不愿深想。
就這樣吧。
就當(dāng)做是天?道受夠了人言紛雜,受夠了誰都可?以隨意地、漫不經(jīng)心地議論褻//瀆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據(jù)為己有了,連只言片語都舍不得?留給人間。
可?黃泉路很長。
天?地重定后的第二個千年,陸家的十?一郎下了黃泉。
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過的地方?,逐一走過一遍。飄飄忽忽間,他?走過枎城,走過燭南,走過梅城,走過許許多多山許許多多河。生前經(jīng)歷的一切,就像從沙丘里浮起的石頭,那?樣清晰了然。
最開的二十?年,藥谷繁花似錦,爾后的十?二年,人間天?地驚變。
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調(diào)。
他?自己重新走過,倒不覺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壞,都是他?的選擇,都是他?自己擔(dān)的結(jié)果?。可?在即將?接近幽冥的時候,他?忽然開始害怕,數(shù)千年下來,他?就算再怎么對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還是變了一些。
……他?還是最初由娘親手把手,一筆一劃,寫“江湖”的孩子嗎?
……他?還是枎城夜晚,萬千火把,扶搖直上的少年嗎?
……他?是否已經(jīng)在不知道的時候,有所改變?
仇大少爺如今又?怎么樣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個人,太乙所化的燃蟲往來于人世間,是不是其實(shí)還在沉默地注視著人間的風(fēng)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燈又?是以怎樣的心情,凝視他?們走過的路?
不插手,不干預(yù)。
靜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
左月生是他?們中最早下幽冥的一個,他?魂歸幽冥時,又?是怎么樣的一場相見?
是悲是喜?
黃泉路很長,長到無數(shù)心事紛紛擾擾,怎么也扯不斷。
黃泉路很短,短到只夠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樣,甚至來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夠不夠白,自己的折扇夠不夠漂亮。
一路上亂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沒?派上用場,左月生拖著他?就進(jìn)了石亭,堆積如山的書卷后轉(zhuǎn)出熟悉的身影。重逢來得?吵吵鬧鬧,吊兒郎當(dāng),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滿城風(fēng)動少年郎。
……書卷堆積如山,寫下的一筆一劃,刻滿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
這樣,他?們依舊相互陪伴著,走過了好多年。
夠了,這就夠了。
不要怨懟,不要心結(jié)難解,不要面目全?非,他?們要還是最初的,驕傲張揚(yáng)的模樣。
他?們要不能終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結(jié)束。
……………………
“喂!!!”
“有種你別跑!”
“你當(dāng)我傻啊!停下來找揍?”
恍神間的陸凈被一邊扭頭,一邊跑的小孩攔腰撞了一下。七八歲的小屁孩“哎呦”一聲,捂著額頭,一屁股坐在地上,后邊跑過來兩個氣喘喘虛虛的孩子,一個提著根枯樹枝,一個拖張破漁網(wǎng)。
破漁網(wǎng)當(dāng)空一撒,將?跌在地上的小鬼網(wǎng)了個正好。
“跑啊!!再跑一個試試!”拖漁網(wǎng)的孩子一扯繩口,一腳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頭,“我妹妹的頭繩呢!藏哪去了”
“誰偷你妹妹的頭繩了?”倒霉蛋兒嘴硬,“我是看她頭發(fā)卡樹杈上,樂于助人了一下……”
“呸!”
陸凈退后一步,把這個舞臺給他?們讓了出來。
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來,試圖朝他?求救。陸凈“刷”一下,打?開折扇,像模像樣地抬頭看天?:“哎,這天?氣真好,這云這白……”
“十?一,你眼睛沒?問題吧?”一道聲音打?背后傳來,一轉(zhuǎn)頭,背著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這大太陽的,哪有云?可?差點(diǎn)?就要把貧道的骨灰給烤……”
陸十?一咳得?驚天?動地。
半算子剎住話頭:“貧道的意思是,落腳的地方?在哪?”
陸凈悵然地嘆了口氣。
……所以說,為什么到最后是他?變成了老媽子啊!明明一開始是婁媽子操心的啊!
“四合院在東頭,”陸凈把扇子丟給半算子,帶他?穿街過巷,“胖子那?廝來得?早,把北邊的好屋子給占了……哦,西邊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東邊跟北邊,你趁禿驢還沒?來,自個挑一個。”
半算子低頭掐指:“東屋破財(cái),西屋血災(zāi)……嗯……”
“得?了吧你,就你這狗屎運(yùn),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陸凈忽然警覺,“你去住東邊的屋子,別跟本公子挨著,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賭九輸!”
自打?半算子曉悟得?道后,終于不再十?卦九卦差,還有一卦特別差了,勉強(qiáng)稱得?上個貨真價實(shí)的“神算子”。不過,占卜之?術(shù),是洞悉命數(shù)的禁忌之?術(shù),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這一反噬,那?運(yùn)氣……
咚!
低頭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樹根絆了個正著,摔了個狗啃泥。
陸凈:……
默默離這家伙遠(yuǎn)了點(diǎn)?。
半算子熟練地爬起來,習(xí)以為常地繼續(xù)向前走:“東邊、西邊……誒,不對啊,仇施主的呢?”
陸凈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侶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們擠一個院子?——他?們自個在東街買了套小院。”
“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個有錢人,自然不會吝嗇這點(diǎn)?。”
見他?心態(tài)平和,陸凈就郁悶了。
心說,這牛鼻子和禿驢,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錢當(dāng)自己的老婆,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著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這般玉樹臨風(fēng),風(fēng)流瀟灑……
怎么就沒?個漂亮的刀修或劍修姐姐看上他??
真真是怪事一樁。
“十?一!牛鼻子!你們兩個磨嘰個什么!”說話間,左月生狼狽不堪,被一只大公雞從街那?頭攆過來,“趕緊過來幫忙啊!我操!別啄老子——”
陸凈、半算子:“……”
這就是不入輪回的一點(diǎn)?小小后遺癥:
會隨機(jī)對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樣?xùn)|西有點(diǎn)?本能的畏懼。
所以……
左月生,你對沒?能把婁江養(yǎng)的那?只八哥攆出燭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
“一飲一啄,皆為因果?。”街道那?邊,一個光頭和尚眉目慈悲,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少在這阿彌陀佛了!”
陸凈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飛半跳的大公雞手中。
“婁媽子可?沒?來,再不干活晚上誰都別想吃飯了——嘔!這雞怎么還往人頭上拉屎的啊,我的頭發(fā)!”
雞毛與落花齊飛,刀劍共長天?一色。
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燈提著幾道用闊葉扎好的飯菜跟師巫洛一起過來時,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雞毛跟魚鱗。正中間的石桌上,勉強(qiáng)擺了七八道烏漆嘛黑的菜肴。
仇薄燈沉默了一下,冷靜地轉(zhuǎn)頭:“算了,走吧。”
這些二缺是誰?
不知道,不認(rèn)識。
“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躥出個禿頭,伸手挽留,“仇少爺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設(shè),萬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臟廟則個——”
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坐在院廊中,陸凈左月生等?人一臉“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讓幽冥人間兩界主宰給他?們下廚,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雖說師巫洛之?所以下廚,完全?是為了仇大少爺就是了……
可?管他?呢。
重在結(jié)果?!
“仇大少爺!我不吃辣!”左月生舉手。
“仇大少爺!蘆丁雞蛋我想吃糖心的!”陸凈舉手。
“仇施主,小僧近來愛吃咸口……”
“仇施主……”
仇薄燈:“……”
他?劍呢?!
太一劍丟在幽冥沒?帶出來,仇薄燈四下搜尋了一圈,看陸凈的短刀丟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過去,被師巫洛輕輕握住手腕。
院中四個孤寡頓時“哇”聲四起。
仇薄燈磨了磨牙,朝他?們露出一個要多溫和有多溫和的笑,笑得?陸凈左月生幾人汗毛倒立,只覺大事不妙。
約莫兩個時辰后,庭院中,風(fēng)燈搖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擺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著,在燭光下,色香誘人。就是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齊齊排到兩張椅子前,盤疊盤,壘了起來。
余下幾人面前只有寥寥無幾的幾個小疊子。
“來,來來!繼續(xù)繼續(xù)!”仇薄燈拿了雙玉筷子在敲酒杯,充當(dāng)行酒令,“誰贏了這盤槐花麥飯歸誰!”
容貌冷俊的師巫洛坐他?旁邊,正在不緊不慢洗骨牌。
“來個頭啊!”陸凈滿腔悲憤,將?牌向前一推,“您們作弊!”
仇薄燈一挑眉:“陸十?一,飯能隨便吃,話可?不能隨便說,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們出千了?”
陸凈:……
是沒?出千,但?天?道氣運(yùn)比出千離譜多了好嗎?!
“月亮升上來了。”不渡和尚忽然道。
其他?人急忙抬首賞月。
原是想借此打?斷賭局,不過一抬頭,眾人卻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過婆娑樹影,剛剛好,停在一根孤獨(dú)的槐枝上。樹葉,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風(fēng)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銀,槐花像冬雪。
左月生大笑舉杯:“來!喝酒!”
“喝個痛快!”
花開得?正好,月滿得?正好。
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飛揚(yáng)的模樣。滿座熏然,觥籌交錯間,不知酒過幾巡。陸凈抱壇,對槐花唱“鳳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誰算賬。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經(jīng)倒唱……
“若人生可?以自己選,我要當(dāng)個錢莊的大少爺!”左月生對月舉壇,“吃飽睡,睡飽吃!”
“那?我、”陸凈把自己翻了個面,傻笑,“我要當(dāng)個說書先生!”
“那?貧僧去給你砸場子……”
“你敢!”
“……”
醉鬼們大笑,鬧作一團(tuán)。
“若有另外一種可?能,”仇薄燈踩著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側(cè)頭笑著看樹下等?他?的師巫洛,“換我越千山,跨萬水,去見你。”
“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