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我醉歌時君和,醉倒須君扶我
師巫洛一手按住太陽穴, 指節(jié)泛白。佩戴在腰間來鎮(zhèn)魂的瓊鏡,鏡面水銀波動,在藥谷隅山供奉數(shù)千年積攢的靈氣凝銀線, 飄蕩而起, 雨落石潭, 回歸地本身。的眸在漆黑和銀灰之間變幻。
最終定格在銀灰色。
紅彤彤的糖葫蘆滾落在白雪。
師巫洛跌跌撞撞站起來。
一時覺得自己身處大荒,一時覺得自己身處人間, 似真似幻。看見飛花, 看見白骨, 看見落木, 看見污穢。聽見死魂的哭嚎, 萬惡匯聚的竊竊耳語, 也聽見雨聲,聽見……有人擊箸醉歌。
“……我欲折花問酒,笑我自尋憂慮,白發(fā)無歸期。
不花深醉……”
歌聲一下就把從恍惚拽回池山。
師巫洛定定地看坐在黑石上的少年, 看一身風(fēng)霜,黑發(fā)沾雪,好似白首……太古的云與今朝的雪重疊,白衣與紅衣交錯,最后落在梅城的漫漫長街。街道上煙塵飛揚人聲沸, 愛的人眉憔悴。
那絲憔悴了拔不出的刺, 密密麻麻,一動就刻骨地疼。
記起來了。
燭南、涌洲、外、夔龍鐲……一切的一切的忽然潮水涌來, 乎要將壓垮。
怎么還是這樣呢?
怔怔地,愴然無聲。
……梅城的小胡同,堆滿穢物的排水溝, 遮蔽光的灰瓦墻……怎么的神君還是一身風(fēng)霜?讓的神君回到云端,怎么今的神君,還是只能在淤泥里,同這已經(jīng)見不得光的魔障一起掙扎?
你知道,不是么?
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問。
那是千萬年來漫長的,居高臨下的審判。審判的私欲,的偏執(zhí),的妄我。的雪忽然就變得滾燙,燒灼,比大荒的晦風(fēng),幽冥的戾嘯更尖銳,更地網(wǎng)羅……你知道的不是么?
知道是誰讓走下不周山,知道是誰讓三入大荒,知道是誰讓一劍毀云城,自囚樊籠。
毀掉外,重建云城又有什么?
把神君拖累在人間。
“……醉去歸白衣。”
玉簪斷,瓊漿碎。
師巫洛聽見自己的聲音:
“對不起。”
…………………………………
堆積滿屋檐的雪塌下一塊,砸在底下人的腦門上。陸凈哎呦一聲,跳了起來。旁邊打瞌睡的不渡和尚一歪身醒了,問怎么回事。陸凈把落進(jìn)后脖頸的雪扒拉出來,剛要回答的話,傳訊的“聆神”玉佩就亮了。
“誰啊,這個時候來瞎添亂子?”
陸凈罵罵咧咧,隨手就把傳來的飛信丟不渡和尚,讓先看看。
不渡和尚展開飛信,剛看了一,臉色瞬間嚴(yán)肅起來。
“怎、怎么了?”陸凈頭皮一麻。
“兩個消息,一個壞消息,一個……”
“先聽壞的,先聽壞的。”陸凈不耐煩。
“行。”不渡和尚點頭,“壞消息就是,山海閣運輸星表定錨材料的三十艘飛舟被擊落,飛舟在漠城附近找到,人員與材料下落不明,”
“左胖子摳門瘋了嗎?這東都能出事!”那些星表可是不久后,定池山對應(yīng)空星表的表柱時,要的材料!否則堂堂司掌十二洲的神君,何必滯留梅城這么久?
“負(fù)責(zé)護(hù)送的是婁江。”
婁江親自來的?
陸凈一頓,馬上明白不渡和尚為何神色此嚴(yán)肅。婁江親自護(hù)送,某程度上,等于半個山海閣親至,以婁江的謹(jǐn)慎,萬萬不可能疏忽大意。
“有人……或者妖,不讓池山的事順利。”陸凈坐了下來,皺著眉頭把最近不安分的人全都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可以懷疑的目標(biāo)太多了,一時間竟然沒辦法確認(rèn),只能暫且按下,“第二個消息呢?”
“第二個……”不渡和尚轉(zhuǎn)頭看,“消息傳出去了,至多三,道墜魔的消息十二洲人盡皆知。”
陸凈手一抖,扯下一縷頭發(fā),顧不上心疼頭發(fā),開口便罵:“這娘的,算哪門子的好消息?”
“誰說這是好消息了?”不渡和尚合上飛信,臉色蒼白,“這是壞最壞的消息!”
………………………………
仇薄燈坐在黑石上,紅衣垂進(jìn)寒潭,隨水流動。手還握著那根斷了的玉簪,梅子酒沿簪身下滑,滴到石面發(fā)出一聲輕響,飛濺起四五滴亮點。似乎一時間意識不到自己看見了什么,聽見了什么。
伸出手,去觸碰那雙重新銀灰的睛。
師巫洛卻輕輕避開了的手。
“阿洛?”
仇薄燈偏頭,月光照在的臉上,一層清玉的光。
師巫洛俯身,盡全力擁抱,惡鬼一般,偏執(zhí)無忌地占有,把圈在懷里,把藏進(jìn)心臟,十二載萬年的死生相別將愛慕和思念醞釀了心底的妖魔,叫囂,咆哮……可心底的聲音平靜地說:
你害了,過去,現(xiàn)在。
還會有將來。
上的蕓蕓眾生,生老病死,愛恨別離,再怎么磋磨踏踐,再怎么艱難苦痛,總能怨一句造化弄人,道無情。可就是造化,就是道,該怨誰令的神君一身殘病,兩袖風(fēng)霜?
師巫洛說些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拙口笨舌得仿佛一瞬間回到了懵懵懂懂的時候,不知詞意,不同言語。
這到底算什么呢?
問,卻無處去問,也無法去問。
不知道答案,只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對不起。”
師巫洛避開仇薄燈的視線,倉惶轉(zhuǎn)身。
一片雪花從衣袖邊沿滾落,仇薄燈在背后一把抓住的手腕。
師巫洛僵立在雪。
“對不起什么?你說。”仇薄燈收緊手指。
聲音沙啞:“我不能……”
不能再害你了。
剩下的個字卡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來,了個懦夫,了個自欺欺人的竊徒,獨占一點不該屬于的星火。師巫洛閉了閉,壓下無數(shù)紛紛雜雜的欲念,分開仇薄燈抓住手腕的手指。
最后一根纖長的手指與手腕分離,仇薄燈的手垂下。
遙遠(yuǎn)的北隅,冰百川,百川南下。
此間的梅城,不渡、陸凈在奔走。
隱秘傳遍十二洲,暗流正涌。
風(fēng)波將至。
師巫洛低著頭,看一角紅衣從視線消失。
只剩下一地白茫茫的雪。
時間靜了,風(fēng)也止歇了,萬物都遠(yuǎn)去了,唯獨雪還在下。師巫洛前走,雪地上沒有腳印留下,只有一根滾落的糖葫蘆被積雪漸漸掩埋。一步,兩步,三步……仇薄燈在后面忽然笑了一聲。
師巫洛一下子定住,回頭,又不敢回頭。
怕自己多看那么一,就舍不得走了。
苦澀與余溫混雜在一起,愛不得,離不舍……多年以后,道終于懂得了當(dāng)初神君教的“百味”到底是什么。
“你不說?”仇薄燈在背后道,“那我替你說。”
“說不騙我,句句都在騙我。”
“說好帶我回巫族,走到涌洲就停下了。”
“說好不讓我一個人待著,在朝城留我一個,在大荒讓我離開。”
“說好不再受傷,獨登階斬神,受了多少傷……要不要我替你數(shù)一數(shù)?”
師巫洛背對著仇薄燈,低垂睫,手指在袖輕微地顫抖,竭力克制回頭的沖動。現(xiàn)在醒了沒錯,可能清醒多久?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什么時候就墜為真正渴食血肉的惡鬼。
雪落在師巫洛的發(fā)上,仇薄燈在后面看也好似一夜白首。
“阿洛,我什么時候教你……”
言而無信?
話還沒出口,就忽然止住。
的確教會了的阿洛什么是言而無信,教會了阿洛怎么欺騙……從離開燭南到獨自登階,再到下幽冥,阿洛走過的路,一步一步,與曾經(jīng)走過的完全重疊。登過的階,流淌過阿洛的血,葬魂過的幽冥,也了阿洛掙扎的命。
……這算什么?
上梁不正下梁歪嗎。
仇薄燈頭一回發(fā)現(xiàn),阿洛的的確確是跟學(xué)了個徹底。
“梅城和錢來城都有荒侍在活動,百弓莊是派來試探你的,我墜魔的消息應(yīng)該已經(jīng)傳出去了,”師巫洛低垂著,看地上的雪越積越厚,低聲說,“我在人間待太久,十二洲就會變另一個大荒……”
“那你就要回大荒?”
仇薄燈在背后打斷。
“……”
師巫洛沉默著,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指尖。
以前千年萬年,花謝和花開沒有區(qū)別,木枯和木茂也沒有區(qū)別,千山作千山萬水作萬水,能靠回憶過往的畫面來等待,時間就變得漫長又匆匆。那是只懂了什么是憤恨,而今卻與以往截然不同。
人間百味,最苦是不該得。
許久,師巫洛低頭,黑氣凝的神識鏈出現(xiàn)在和仇薄燈腕上,指尖微微顫抖著,一根一根解開。
仇薄燈等了好一會,等來個解神識鏈的結(jié)果,一時間連“蠢貨”都罵不出來。
……從前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這家伙這么死心?
“行。”
仇薄燈磨了磨牙,要笑不笑。
也不制止師巫洛解神識鏈,只低頭找出個陸凈之前收集話本的納戒來。翻了翻,翻出本《下新談錄》來,嘩啦啦找到刊思慕之詞的那一塊,一清嗓子,面不改色,就開始念:
“我寄神君……芷生沅水,君居澧桑,雪未落朽河川……欲裁山蘭以贈君,又恐山蘭不知我,欲渡大江以逐君,又恐大江不載我……”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