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十指相扣,永不分離
夜色籠罩大地。
陸凈緩緩打坐調(diào)息的狀態(tài)中退出來, 睜開眼,就是不斷落下的飛絮。
晚風(fēng)不大,雪落的軌跡就和雨落的軌跡重疊在一起。白天的變故被城祝司暫時封鎖了, 梅城的人們只知道近城郊處的百弓莊坍塌了, 不知道自己熟悉的城池下有么一個可怖的血池, 如今,山腳的房屋起了燈, 昏黃的光窗戶投出來, 被雪模糊成一團(tuán)一團(tuán)。
遠(yuǎn)遠(yuǎn)看, 好像一顆顆星星落在地面。
陸凈怔怔地望著雪中的燈火。
時間好像一下子就倒退回轉(zhuǎn)了。
——在清洲有個小小的叫做“枎城”的小地方, 忽然下山的太乙小師祖, 離家出走的藥谷小公子, 被流放的山海閣少閣主,被驅(qū)逐出城祝司的無名小子,還有偽裝了身份默默注視太乙小師祖的十巫首。
紅衣烈烈的少年立在樹梢。
提太一劍。
他說,他見過天上星辰多得數(shù)都數(shù)不清, 見過大地被徹底亮,要多亮有多亮,見過億萬光年看,厚土上一片璀璨。
“怎么了?”
不渡和尚看他發(fā)愣,問道。
“不渡, ”陸凈音很輕, 仿佛怕驚擾了什么,“你說, 假如天空上都是星星,會多亮?”
“會很亮。”不渡和尚回答。
他也望向天池山下的城池。
托山而建的梅城房屋隨山脈起伏,灰瓦白墻, 連排成片,順雪水匯聚成的河谷向前。一到晚上,燈火就好似一條條星辰匯聚成的帶子,散落在人間。或明或暗的燈火蜿蜒向很遠(yuǎn)的地方,漸遠(yuǎn)漸稀少。
最后零零星星,散黑暗中。
“很亮是有多亮?”
“很亮就是……”不渡和尚仰起頭,看向天空,“就是以后的以后,星辰如燈,明月四照。人也好,妖也好,拉走在大地上,不用燈籠。天上的星星就能把路照得清清楚楚。到個時候,小孩子爬到樹梢上,向城看,看到的就不是死魂野鬼,是高高低低的山。山連在一起,如龍如蛇。”
陸凈不出,聽他說話。
如果真的有么一天,四季輪回,花開花落。
人們與妖靈愛走到哪,就走到哪。
也沒有走荒人。
也不需要一到瘴月就只能躲在城墻后。
“真好啊。”
“一會很好。”
沉默了一會,陸凈將視線轉(zhuǎn)回到天池山腳的城池上:“不渡,有時候,我挺害怕的。”
不渡和尚沒有開口,等他往下說。
“十二年,我殺了很多人,也殺了很多妖,殺的人和妖越多,我就越覺得,其實人和妖沒什么兩樣,有些時候,人還要更可怕一。妖的愛恨太過極端,人的貪欲太過難以估量。”陸凈低頭看自己的,“久了,我就會覺得害怕……處理了一個百弓莊,在不知道的地方,還有十個百個,千個百弓莊。永遠(yuǎn)也殺不完,永遠(yuǎn)也清不干凈。”
紛爭無休,苦海無涯。
他們真的能讓天空布滿星辰嗎?
如今,連天道也墜了魔,好像就是在說,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丑陋的。他們怎么掙扎也無濟(jì)于。
可他很害怕。
他怕大家已經(jīng)這么努力了,最后卻又回到原。
不渡和尚伸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心如明凈,無煩亦無憂……好吧,不跟你瞎扯了,”不渡和尚撓了撓頭皮,正經(jīng)了一些,“我跟你說過,我?guī)煾冈趺磽斓轿业臎]?”
陸凈一思索,發(fā)現(xiàn)還真沒聽這家伙顯擺過。
“我?guī)煾福?#59823;個嘮嘮叨叨的老家伙,其實是圣蓮里把我?guī)Щ厝サ摹!辈欢珊蜕械溃币姷夭绘移?#60433;臉了,雪地的光落在他臉上,照得他面色如玉,潔凈出塵,“他是奉佛陀命去找我的,我出生在六色圣蓮池里。”
陸凈瞪大眼,表情活像不渡和尚侮辱了他的某種信仰,一時間連感傷世都顧不上了,脫口而出:“你爹是蓮花還是你娘是蓮花?我操,你竟然還是個蓮花精!話本里不是說花仙子一般都是女的,長得還很好看嗎?”
——藥谷醉風(fēng)閣曾經(jīng)有不少很受歡迎的這話本,都是蓮花、蘭花、梅花等等形,冰清玉潔的仙子戀慕上清風(fēng)朗月的君子。
某位如今威風(fēng)凜凜,白衣渡魂的命無常大毒師,年少時沒少聽這些折子遐想連篇。
“……”
不渡和尚的出塵玉相出現(xiàn)了一條裂縫。
“什么蓮花不蓮花的!!!”不渡和尚跳起來,一刀敲在陸凈腦袋上,“這叫天生凈魄。圣蓮生于淤泥卻脫于淤泥,我生來無父無母,是真真正正的六根清凈,不染凡塵。我生來就能相觀眾生,所以我是天生佛子!懂嗎?!”
“不行!”陸凈斬釘截鐵,“你換個竹子里出生的都比這個強(qiáng)!”
不渡和尚一言不發(fā),開始解纏在腕上的佛珠。
——不是當(dāng)初佛陀賜給他的菩提明凈子。
菩提明凈子在明晦夜分的時候,就丟在憲翼水畔了。
這一串佛珠,是不渡和尚自己做的。
十二年前,不渡和尚披發(fā)成佛后,就一路以自己的方式物理“超度眾生”,殺的人和妖太多了,而且凡所作惡,無所容情。仙門對他頗有微詞,佛宗內(nèi)也爭議不休,一度有護(hù)法金剛和禪師聯(lián)合,在佛宗的“梵音法會”上發(fā)力,要請佛陀取消他這佛子稱號。
不渡和尚的師父無塵禪師一人難辯眾人,還有一位望與無塵大師不相上下的禪師,名曰“無凈”。
無凈禪師起筆,以金擬了佛子宗宗大不道舉:
一曰不守清規(guī),貪食酒肉。
二曰六根不凈,千凡塵。
曰枉顧因果,好殺不渡。
四曰……
林林總總,正念著,就聽見佛宗金塔的鐘忽然被敲響了。
群僧聞望去,就見有一年輕的白衣僧人立于金塔上,雙合十,朝眾人欠身施禮。
正是不知何時歸來的佛子不渡。
無凈禪師喝問他:不尊佛法,擅登佛門凈地,意欲何為?
不渡道:我觀佛門不清凈,特來凈佛門。
一天,陸凈蹲在佛宗邊,將飛過山門的鳥東到西數(shù)了個遍,西到東也數(shù)了個清楚。百無聊賴,要開始數(shù)爬過地上的螞蟻時,腳步自背后傳來,一轉(zhuǎn)頭,夕陽正墜,佛門滿目金輝。
金輝中慢慢走出位血衣僧。
腕掛白骨珠。
十名明面得道,卻背地玷/污佛門的禪師護(hù)法,此就成了他上的一顆佛珠。隨時歲增長,這串佛珠越來越長,佛子的地位也越來越少有人敢發(fā)質(zhì)疑。佛珠乍一看,白凈圓潤,格可愛。但當(dāng)它祭起時,每一顆珠子,就會作一顆猙獰的骷髏。
眼見著不渡和尚解下白骨珠,骷髏開始咔嚓咔嚓活動下顎骨,近距離作戰(zhàn)就是個花架子的陸凈趕緊收斂神色。
“圣蓮?fù)ねぃ蝗居倌啵瞬欢赡悖l配得上一天生佛子。”
說著,他還起身,獻(xiàn)媚似的地將坐著的石頭讓給不渡和尚,做了個“請”的勢。
不渡和尚這才將佛珠重新纏繞回上,毫不客氣地一人霸占了整塊石頭。
這么一鬧騰,剛剛觀風(fēng)雪有感的傷懷也被搞丟了個七七八八。
陸凈想了想,還是將話題轉(zhuǎn)了回來:“然后呢?你是佛子和我說的有什么關(guān)系?”
“我,佛子,天生凈魄,”不渡和尚指了指自己頭上,“但你看我這是什么?”
“頭發(fā)啊。”
陸凈沒好氣。
他心說,你這死禿驢是不是就喜歡哪壺不開提哪壺,不知道本公子自打話本寫不出來,仇大少爺作死勸不住開始,頭發(fā)就一直大把大把地掉,掉得每天早上都要心驚膽戰(zhàn)地數(shù)一遍嗎?跟我嘚瑟你頭發(fā)多,回頭我連夜就給你提了。
不渡和尚不知道一句話引來了什么“殺機(jī)”,一攤,道:“我這個天生凈魄,生來無父母,無血親,了無牽掛的佛子,都不清凈,都重生煩惱絲。你也不過是個七情六欲都有的凡夫俗子,不擔(dān)憂不害怕才怪。”
說著,他還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詫異道:“難道你還覺得,你的心境比我還強(qiáng)?”
陸凈:……
明明都是實話,也說得很有道理,但為什么就是這么讓人癢癢,恨不得一拳砸在這家伙臉上呢?
“得啦。”
不渡和尚抓了把雪,開始搓洗衣袖上的血。
他接到陸凈用聆神玉牌傳的消息后,就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連件干凈的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僧衣上滿是剛殺的邪修的血。守護(hù)這座山城的古梅靈喜潔凈,平時衣衫襤褸的人,決計登不上天池山,這一次大概是看在他是來給神君護(hù)法的份上,古梅才捏著鼻子,放這等“臟污”上山。
自打護(hù)法開始,就不斷有鵝毛大的雪被刮卷著,落在不渡和尚身上。似乎是覺得,這人沒辦法趕下山去,就索性用雪把他埋起來,眼不見為凈。不渡和尚說個話的功夫,就被積雪埋了兩回。
沒奈何。
他只能開始動把自己收拾收拾。免得等仇薄燈找到師巫洛,把人成功大荒帶回來后,上山頂見他,要被向來挑剔的仇大少爺話。
他們也有快兩年沒見過了。
如今,左月生現(xiàn)在是山海閣主,坐鎮(zhèn)燭南,輕易離開不得。半算子也在年前接了鬼谷,為了超低的新弟子入宗率忙得焦頭爛額。不渡和尚明面上行走十二洲,渡眾生,暗地里查招魔引的,還要凈宗洗門……當(dāng)初一眾賭博投箸的紈绔,竟然只剩下要固時間給仇薄燈送藥的陸凈與他碰面最多。
陸凈抱著刀,靠著一棵新生的照雪梅,望了眼山頂。
天池山頂在雪與霧的籠罩下,隱隱約約露出天上仙人的居所輪廓,屋檐飛脊。以修士的視力,能夠看到片提前盛開的紅梅……不用想也知道,片梅花,是因為誰提前盛開的。
“子時快到了。”
他低說。
不渡和尚的動作頓了一下。
他們兩個人閑聊罵,看起來很輕松,心里始終捏了把汗,只有瞎扯淡才能緩解一下不安。十二年里,其實不止仇薄燈過大荒,陸凈也曾以靈識過大荒,去找他母親。他們都心知肚明大荒有多森冷,可怖……一次,陸凈生魂大荒,不到半刻的功夫,就差被活活凍死。
“他身上暗疾還沒好,”陸凈隱約有些憂慮,“我給他配了護(hù)神的藥,但藥力只能維持到子時。”
這些時間,夠不夠一道神識求索黃泉,遍尋幽冥?
陸凈和不渡和尚不知道。
說話間,梅城里,古剎的鐘響了。
兩人臉色同時變得凝重起來,不渡和尚顧不上擦洗衣服,握著白骨佛珠站起身,就要朝天池山上走去。陸凈一把按住他。
“等等,”陸凈指用力得有些泛白,“……這時候喊醒他,走過的幽冥就白走了。”
他也走過幽冥路,知道種希望在眼前,無法放棄的感受。
“萬一出了怎么辦?”不渡和尚低問。
“等一刻鐘!”陸凈沉,“一刻鐘后,沒有動靜,喊醒他。”
不渡和尚沉默片刻,緩緩頭。
天池山上。
白雪紅梅忽上忽下,掠過冰封的湖。
…………………………
瑩白的,緋紅的袖。
秾麗靡艷的少年好像也成了鬼魅,成了人間黃泉最妖冶的傀。他的眉梢眼角都是意,你看,你若是天道,我就是白衣的神君,你若是惡鬼,我就來做紅衣的艷鬼。發(fā)瘋也好,著魔也無所謂。
“阿洛,你不能讓我一個人待著,”他輕說,“你答應(yīng)過的。”
他在虛空跪坐,一圈又一圈,幽熒的光向四周擴(kuò)散,仿佛分割上下的湖。
惡鬼在湖底仰望他。
他衣袖邊沿逸散的星輝印在惡鬼的瞳孔里,成了跳動搖曳的燭火……迷轂為芯的蠟燭燃在車廂的一角,玄黑的長衫與石榴的羅裙堆疊在軟塌邊沿,博石串成的珠簾把影子投在或赤/裸,或半掩于暖衾的脊背上。
……不要受傷了。
……好。
……也不要讓我一個人待著。
……好。
湖底的惡鬼朝湖面的少年伸出雙。
——些破碎的記憶在翻涌,無序交錯,激蕩起層層不甘的欲/火,既然曾經(jīng)么親密無間地相融一體過,又怎么可以分開了?
“我們說好的。”
仇薄燈起來,以繾綣,以纏綿,親撥開惡鬼束縛自己的枷鎖。
“不許騙我。”
他俯下身。
艷魂與惡鬼的指尖在湖面同時觸碰到一起。下一刻,蒼白冰冷的惡鬼一把拉住他,將他猛地按自己的懷中,有若實質(zhì)的黑氣為細(xì)鏈,纏過他的腕骨,纏過他的肘,如蛇如鎖,向上下蔓延,環(huán)繞。
抓住,鎖住。
不分開了。
仇薄燈仰起頭。
束發(fā)的緋綾在半空中斷開,鴉羽般的黑發(fā)在細(xì)小如微塵般的星光中起伏。他抬起雙臂,環(huán)住自己失而復(fù)得的戀人,徹底敞開了自己的神識,任屬于另一個人的意志入,強(qiáng)勢,不留余隙都欣然應(yīng)許。
十二年前。
滄溟浩蕩,在白月下,天道擁住了一身業(yè)障的神君。
十二年后。
大荒幽晦,在無日地,神君擁住了墜落成魔的天道。
淺淺的星光蔓延,覆蓋過漆黑的鎖鏈,將所有兇戾森然的邪氣籠罩其中,好似一層薄薄的紗,同時披在兩人身上。四面的黑暗隱隱約約沸騰起來,似乎大荒中,其他一些存在察覺到了這一處的異樣。
它們一位接一位地蘇醒,一道接一道的意念迅速在污穢中展開,想要找出是什么人闖幽冥。
惡鬼冰冷有力的雙臂橫過少年的脊背,把他牢牢藏在自己懷里,緊跟著,狠厲的殺意向四周擴(kuò)散,就要去切斷窺伺尋覓的視線。
仇薄燈抬頭。
親吻他,制止他。
以億萬計的星星光在大荒中飛起,如數(shù)不清的螢蟲匯聚在一起,形成一條流向人間的蜿蜒長河。
“阿洛,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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