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古今事談笑中
又丁年, 又初雪日。
酒肆茶樓。
二往來穿梭,給客們端茶遞水上菜,一邊忙活, 一邊不住拿眼瞥靠窗一張桌。
這“虞家茶樓”坐落在西洲錢來城東西次道交錯點上。
雖然和最繁華酒樓沒法相比, 但也旅客絡繹, 往來不絕。想要西去鯨城和北去御獸主宗走荒、商和修士,基本會在這里歇歇腳, 訪問一二出海大船輕舟, 探聽些今年御獸宗開招新弟子要求。
上下九流, 形形色色, 什么客二沒見過?
可今兒坐在靠窗大桌那三名客, 卻有些奇葩。
看年歲吧, 不像風塵仆仆想去鯨城尋珠財商,這么年紀,能夠走南闖北,又背著劍, 應該修士。但看舉止吧,也不像想要去御獸宗拜師——哪個想尋仙覓道,進了茶樓不抓緊間問今年納榜有何變?這三兒倒好,一進茶樓,三通共就點了碗最最最最最便宜大葉茶, 還沒等茶上來呢, 就一頭栽桌上呼呼大睡。
哪家仙門弟子,窮酸到這種地步?
店二一邊瞅, 一邊琢磨著,該怎么委婉地請這三位主趕緊喝完茶,給后來者騰個桌。
琢磨著, 又有一少年進了茶樓。
這少年又高又瘦,模樣清俊,穿件灰撲撲袍子,干凈還算干凈,但針腳縫得歪歪扭扭,也不知道出自哪位“名家”之手。背后背了把布條纏著長刀,倒愛惜如命。負刀少年目光一掃,徑直朝窗戶邊酣睡三個走去。
“一碗大葉茶,一碟豆干。”
店二微微抽了抽嘴角。
得,負刀少年倒比他先來三個伙伴“慷慨”一些,好歹多點了碟菜。
“好嘞,客官您稍等。”
店二笑臉滿面地離開了。
葉倉摸了摸袖子中僅剩幾文錢……算算看,已經拜入乙宗第十二個年頭了,他可算切身體會到,為什么以前左胖子提到乙,總要響亮地從鼻子里哼出一口氣,然后一撇嘴:“呸!窮鬼!”
他艱難地將視線從隔壁桌幾盤醬牛肉上移開,落到三位在喧嘩聲中呼呼大睡師弟師妹頭上,額頭青筋忍不住蹦了兩下。
就在他要上前,踹醒這三個不器師弟師妹,茶樓里忽然“啪”一聲脆響。
循聲望去,只見一名藍衫先生在臺上落座。
“傻傻傻,瘋瘋瘋,似假還真潛蛟龍。走走走,休休休,似夢非夢——”茶館里說書先生又將醒木一拍,一聲脆響,壓下了滿座喧嘩。四下漸漸寂靜,他才復又以蒼涼調子,將剩下半句開場詞徐徐續(xù)上,“……轉頭空。”
葉倉手停在半空中,一間神色有些恍惚。
十二年前,這兩句狂歌在十二洲還沒這般廣為流傳,最初唱它還沒披佛,還只個蹲在瘴霧里,快要餓死不靠譜禿驢。
那一天,天雪舟子枎城前往鱬城,左胖子、陸十一和師祖踩著木板凳和山海閣陶容長對賭,他在甲板上練師祖隨手丟給他心法。師祖把心法丟給他樣子,活像從垃圾堆里隨便刨了本破爛出來……離譜,上面墨跡還沒干。
他一邊練一邊心里嘀咕,總覺得這玩意該不會師祖喝醉酒瞎寫吧?
可沒奈何,既然師祖給,那就硬著頭皮練吧。
“一轉別來如夢,多少往盡空,”說書先生嗓音略微有些沙啞,讓覺得好像在刺目天光中,有故紙舊書慢慢翻過,淡金色埃塵飛揚在空中,往如夢,“且說那一次丁年,值千年循返大歸之年,天道黑衣緋刀,登九萬重天階,斬三千化界,十二洲同下一場雪……”
茶樓安靜下來。
先生講《十二年舊》里格外有名“晦明夜分”。說舊,其實細算起來,距今也不過剛剛十二年。在座許多,可以算親歷者,但這十二年里生,可謂令無數(shù)史家策論一夜灰,天下格局轉眼即變。
大碗葉茶和豆干送上來了,葉倉也不急著將師弟師妹們叫醒了。
他端碗坐了下來,與滿座走荒、商和天南海北修士一道兒聽說書講古。
按理說,他對“晦明夜分”,知道得該比眾多些內情才。
畢竟驟變之夜,他身處燭南,等待乙長們與三十六島之戰(zhàn)結束后,同回東扶風。可奇怪,平每天會修煉到深夜他,那天晚上不知道為什么,困得出奇,迷迷糊糊就睡過去了。以至于,十二洲十九親眼目睹“只手遮天”“云中城碎”等等異象,他一樁也沒見到。
甚至還睡落了枕,醒后胳膊脖頸,哪里哪里疼。
真見了鬼了。
“晦明夜分,有多戰(zhàn),或勝或敗……乙九淖伐空桑,死戰(zhàn)三天三夜,最后火起連云關。可笑百氏驕橫萬載,終得一夜空。”
說書侃侃而談,那一夜血腥煙塵緩緩又重新鋪展在眾面前。
“可惜,不死城最終還淪落到大荒手中,實乃十二洲一大恥辱。慶幸有山海英魂守南辰,以大荒雖得占不死城,卻始終未能摧毀南辰塔。而那一戰(zhàn)中,率領諸位山海精銳,便位赫赫有名女中豪杰,紅妝如嫁煙畫棠煙夫。這位煙夫與曾經一刀斬上神左梁詩實乃一對伉儷,并稱‘詩畫無雙’……”
葉倉抿了抿唇,低頭喝了一口茶水。
不死城淪陷一,同樣“晦明夜分”那一場大蕩里,極為重要一樁。那一年遠赴不死城山海飛舟,無一南還。由曾經白帝如今荒君帶領萬鬼難以阻擋,危急關頭,煙夫率領山海諸弟子,如當初左梁詩一般,骨鎮(zhèn)南辰塔,燃魂守不夜。
一年前,陶容長前往不死城探查,遠遠見煙夫英魂颯爽,于塔頂徘徊。
尚留魂在,一線生機。
也算不幸中萬幸。
放下茶碗,說書已經講到了“神君重入間”一,茶樓里聽客興致明顯要比先前高了不少。
畢竟這位紅衣神君,如今可十二洲無不知,無不曉,而這知曉中,又摻雜許多復雜。敬他者,畏他者,慕他者,懼他者,供他者,憎他者……雜然一片,十二洲古往今來,千萬年舊,因他改寫。
一今古。
“且說神君自天階走下,白衣于火中燃灼,一步一闕碎。仙與群妖皆聚,神君于風中挽,抬眼笑言,說,恨怨愛憎皆隨意,他自入樊籠。”
說到此處,先生停了下來,低頭撥弄了一下放在桌子上長琴,低低地彈起一曲清幽曲子。十二洲愛聽折子基本熟悉這首曲子,出自寫了《回夢令》一頁塵先生之手。為第九折“恩怨重”開篇詞,孤寂隱晦,與十二年舊隱隱相合。
許多女修就猜測,這一頁塵先生筆下“秋公子”恐怕隱指神君。
只這種猜測,對那一位神君未免有些大不敬,許多大儒先生一聽就要變色,痛斥。然而女修們向來不吃素,與大儒學士唾沫星子往來,理據(jù)反駁,雙方爭執(zhí)不下。
不過,出于對神君敬重,這些口水紛爭,一般情況下不會擺到明面上來。
說書琴藝不算絕佳,但嗓音清凄,幽幽唱來,倍增哀涼:
“弦盡悲回風,紅衣夜挑燈;”
“最經秋薄恨,嘆吁封喉千萬聲,夜靜三;”
“三千年來別夢,云中舊總空,多少紛爭?”
“……”
茶樓靜悄悄。
葉倉不怎么聽折子,總覺得浪費間。這一次,也來西洲師弟們挑了這么個碰面地,偶然下聽到不渡和尚曾經唱過狂歌,才落座細聽。這還他頭一遭聽到《回夢令》里這支曲子,一聽之下,恍惚出神。
……仿佛有盞竹篾編織白籽油燈在走廊晃,竹格投下斑駁光影,挑燈一身紅衣,于夜風中沉默。三靜寂,無聽到他嘆息.
不仿佛。
真見過。
明晦夜分后,師祖沒有返回乙,而出海,不知道同三十六島談了些什么。半年后,三十六島登陸清洲,而原本位于清洲乙宗除了保護城池修士外,則遷回空桑。
回到空桑后,師祖偶爾夜深會獨自一在空桑未定峰高閣上,獨坐銀屏,看燈飲酒。不長們吩咐,乙弟子們從不去未定峰頂打擾他,只遠遠看見高峰入云,閣樓孤寂,大家私底下總覺得不安心。
未定峰對面黑漆漆,群山,師祖總對著那烏漆嘛黑地方怎么可以!
于琢磨著,琢磨著,大家就琢磨出了個法子。
輪到誰值夜,誰就白天修煉閑暇劈點細竹,做幾盞明燈出來。到晚上,就一一盞,在未定峰能看到地方將它們放飛。這樣,師祖待在未定峰上候,就能看到燈光,而不冷寂山影了。
也虧得乙弟子經年累月自食其力地自己縫門服,自己刻腰牌,個個手藝不錯,沒幾天就做得有模有樣。不過,師祖其實只偶爾才去未定峰,但大家每天晚上會放起明燈,沒有一名值夜弟子偷懶。
久而久之,就變了乙弟子新習慣。
明燈點點,一復一。
沉默無聲。
比起“神君”這樣尊貴名號,葉倉也好,乙其他弟子也罷,愿意也喜歡另一個稱呼:師祖。
師祖嘛。
一聽就囂張跋扈,驕傲恣意。
“嗚嗚嗚……”
恍惚思緒冷不丁旁邊嗚咽聲打斷。
葉倉一扭頭,只見幾名年紀不大,也不知哪家仙門女修嗚嗚咽咽咬手帕。其中還一位紫衣女劍客,情緒格外激,拍案而起,憤怒罵道:“狗屁仙門!狗屁蒼生!間不值得!蒼生不值得!”
旁邊女伴聲提醒:“阿螢,們就仙門。”
“……呃。”紫衣女劍客一滯,嘟嘟噥噥,還堅持道,“們就仙門也得罵!干什么……”
另一邊,其他仙門弟子顯得有些不自在,就有要同紫衣女劍客理論。臺上說書先生腦門微微沁出冷汗,得,這就講《別夢舊》壞處了,容易打口水戰(zhàn),進而上升為全武行。
眼見局勢不妙,店二拼命朝說書先生打眼色。
說書先生急忙又重重一拍醒木。
“諸位,”說書先生話鋒一轉,“最近西洲有樁新鮮你們否有所耳聞?”
“什么新鮮?”就有修士好奇問道。
“大伙兒知道,們西洲梅城,有處天池十二洲絕佳垂釣勝地。天池山腳下,有個頗富財力煉器莊,叫做‘百弓莊’前幾天啊,這百弓莊主見雪山景秀麗,便登山要去垂釣。一上山,就見天池中亭已經坐了一位瑰麗無雙美。”說書說到這里,神色有些古怪,“這莊主一見之下,為之神魂顛倒,就做了首說自己家財萬貫打油詩,附帶一塊價值萬金水魄,遣廝給美送去。”
聽到百弓莊主一出手就送了塊水魄,茶樓中修士們頓吸氣聲四起。
葉倉也忍不住咋舌,
《驚奇錄》有言:武山之南,博麗之水出源,南流入海,中有博玉,皎潔無暇者,水魄也。盡管如今,巫族重出南疆,不再為封界所困,但這巫山水魄價格還居高不下,一眾修士們來煉器珍貴材料。那天百弓莊莊主為了討美歡心,竟然一出手就一塊水魄……
葉倉摸了摸衣袖里可憐巴巴幾個銅板,面無表情:
這該死有錢……
越想越心酸,葉倉端起茶碗,猛灌一口。
“喂,胡先生,你瞎侃也侃得靠譜一點吧?”當下茶樓中就有高聲質疑,“那可巫山水魄,不什么破石頭,就算百弓莊莊主再有錢,也不可能一見面就送這東西吧?”
“你還別不信,在座若能親眼見到那一位天池邊獨自垂釣美,十位有九位愿意傾家蕩產,換他看自己一眼,”說書神色越古怪,一拍醒木,“你們道這一位獨釣天雪誰?”
“——一襲紅衣神君!”
噗——
葉倉一口茶盡數(shù)噴到對面師弟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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