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登天階
招魂的歌聲漸漸地越來越多, 紛紛揚揚的紙錢卻越來越少。它們大多都落瘴霧里,黑暗吞噬掉。
這樣也好。
紙錢就是給死人的,死人的魂魄就是在瘴霧里游蕩嗎?說定某一片紙錢, 就落到騾爹那摳鬼的手中。
韓二渾渾噩噩地想著, 就一瘸一拐地背著他救出來的斷腿小孩準(zhǔn)備去找藥郎, 剛一轉(zhuǎn)身,就踉蹌一下。一開始, 他以為是自腳徹底凍壞, 緊接地就發(fā)現(xiàn)對……是他腳徹底凍壞, 是整城墻在搖晃, 在震動。
“地龍翻身!地龍又翻身!”
城墻上的人們同時驚恐地叫喊起來。
巨大的絕望幾乎要壓垮一眾走荒人。他們剛剛從提前襲來的瘴霧下劫后余生, 怎么就又遇上地龍翻身?待在城中是地龍翻身, 城外是提前到來的瘴月,前后無路可逃,難道他們這走荒人真的注定要一路走到自的墳頭?
慌亂中,管陌城的風(fēng)花谷修士和陌城祝師祝女們飛身上城墻, 一邊讓眾人冷靜,一邊竭盡全力帶人群下城,到城中寬敞一的地方去。
城墻狹窄,人群擁擠。
韓二便把背上的孩子轉(zhuǎn)到自懷里,用自的臂彎護著。擁擠中, 韓二擠一下, 后背撞到墻垛上。后背緊貼墻垛后,韓二猛然發(fā)覺, 城墻的震動像地龍翻身的震動,更像……
像鼓面砸響的震動!
咚!
咚!
厚土若鼓,天神擊鼓。
千丈高的巨靈神相頭頂青冥, 腳踏厚土,手持震山錘,一錘一錘砸地面,這是哪怕身在旋城、陌城、甚至更遠的城池也會感受到的一擊,仿佛大地當(dāng)成一塊任意敲打錘鑄的鐵。
時間仿佛突然倒退。
退回到太古時代。
曾經(jīng)在白衣神君的命令下,手持巨錘的天神們捶打者蘊藏精金與玉石的息壤,捶打出堅硬的地殼,鑄造成十二洲洲陸堅硬的基石。如今,當(dāng)初鑄造大陸的天神們又回來。可與當(dāng)初同的是,這一次,祂們揮動兵錘,是要來開疆拓土的,而是要來毀滅厚土的。
起伏的山脊抹去的馴,噴薄的巖漿變成錘與鐵碰撞時爆發(fā)的火星。
砸平。
碾碎。
以陸沉川、莫綾羽、渡和尚、魚時遠為首,一眾仙中人環(huán)聚成一四象陣法,協(xié)力對抗投靠空桑的仙叛徒,伺機擊殺充當(dāng)天神降臨媒介的空桑族長們。天神們也知道自身的降臨能持續(xù)太久,力求在短時間內(nèi),把這群妄圖挑戰(zhàn)神靈的螻蟻碾碎。
攻擊匯聚在到杻陽山上空。
巨靈天神每一錘落下,以杻陽山為中心,方圓千里,就下沉一次,眾人的耳鼻中就多出一線血絲。直到現(xiàn)在,陸沉川他們才切身會到,當(dāng)初左梁詩在燭南九城迎戰(zhàn)古禹的艱難和可思議。
在仙人面前,凡人如螻蟻。
在天神面前,仙人同樣如螻蟻!
之所以螻蟻還未徹底碾碎,是為一人穩(wěn)穩(wěn)地抗下這份壓力。
師巫洛一襲黑衣,在十六名兵甲之神組成的小周天陣中斷游走,斷揮刀。刀光紛紛揚揚,仿佛一朵當(dāng)空炸開的妖冶曼珠沙華,誰也清他一瞬間同時揮出多少刀,只能見那朵薄艷的曼珠沙華精準(zhǔn)地抗下十六名天神輪番砸落的攻擊,論是巨錘還是銀槍大斧。
一花一剎那,剎那開千年。
此時此地,無人能與他并肩。
緋刀一人成陣,天兵蔽日遮天,雙方陷入兇險萬分的僵持,只要師巫洛有一刀失手,天神的攻擊就會轟然砸落,把他連同仙眾人一起碾成齏粉。而天神們降臨人間的時限也如沙漏中的沙子,在迅速流逝。
…………………………
“想靠拖延時間,可是自尋死路啊……”
云海沸沸揚揚,坐觀人間的紅袍上神意味深長地道。
旁側(cè)的天神們輕輕。
的確,十六兵戈神降臨十二洲的時間有限,但師巫洛的時間也有限——十六兵戈神降臨的時候,就是大荒攻死城,摧毀人間南辰的時候。南辰一倒,十二洲至少會有洲立刻淪陷,身為天道的師巫洛實力將瞬間暴跌,更有甚至,他還很有可能此未戰(zhàn)而傷。
本就是膠著對抗,若有一方外力受創(chuàng),那就是他身隕之時!
這是天外天與大荒一次心照宣的“合作”。
南辰一倒,大荒得以吞噬洲,天外天能夠借四極復(fù),天道紊亂,重降人間,到時候神君曾經(jīng)留下的封界也阻止祂們的回歸。當(dāng)然,大荒的胃絕對止區(qū)區(qū)十二洲,可若我天外天回歸十二洲,以諸神之力,豈比神君留下的仙更能鎮(zhèn)守四方?到時候,天外天自然會收復(fù)洲,容大荒染指。
諸神庇萬民,萬民供諸神。
有何可!
紅袍上神漫經(jīng)心地想。
至于洲收復(fù)之前,千千萬萬人的死活,就隨意地忘記……或許也是忘記,只是覺得無關(guān)要緊。畢竟凡人別無長處,唯有生息繁衍速度驚人,再過百年千年,自然有新的千千萬萬人出現(xiàn)在那洲上。
正思索間,旁側(cè)的玉面神忽然輕咦一聲,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解。銅人甲士名曰“刑戊”,它張掌覆蓋十二洲后,便把人間的倒影遮住,唯獨幾名有特殊神通的上神能夠見人間戰(zhàn)況。玉面神便是其中之一。
“怎么?”
旁側(cè)的幾名神祗出聲問道。
玉面神眼眸中隱隱浮現(xiàn)一陰陽對稱的雙魚圖,雙魚轉(zhuǎn)動,視線從涌洲西部移到十二洲東側(cè)與大荒交界的地帶,來回仔細搜尋。
除卻預(yù)料之中正在廝殺的太乙八十一峰和十六島妖族,沒有其他發(fā)現(xiàn)。
“有點古怪。”玉面神微微蹙眉。
聞言,紅袍上神也忽然有一絲心悸之感。
這一絲心悸來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是一錯覺,但神人從輕惑,凡所念必有預(yù)兆。是以志怪神仙傳中常寫某某神某某仙“心血潮來,便掐指一算”。當(dāng)下,紅袍上神想略作推算,探明這一絲心悸是什么緣由。
祂方一低首,就聽見旁側(cè)的一名天神忽然驚慌失措地喊道:
“們且冥丁的神宮!”
紅袍上神一驚,推算到一半的氣機驟然紊亂。來及推算第二次,云海就傳出轟鳴之聲。“冥丁”便是此次降臨人間參與圍殺的十六名兵戈神之一,其神宮位于九萬九重天階的第七萬十七重,是一座盤蟒臥虎的天外飛閣。
此時此刻,托載冥丁神宮的彩云霞霧翻涌如沸,隆隆有聲。隆隆巨響里,盤繞在神宮楣柱上的兩條白蟒身上迸濺出血線,剎那就炸成一團血霧。緊跟著,兩只文虎也一起碾為齏粉。
須彌座開裂!
歇山山墻開裂!
重檐九脊殿開裂!
彩云卷起,染成一種詭異的血色,正脊當(dāng)中折斷,垂脊砸殿院……冥丁神宮轟然倒塌。神宮倒塌的瞬間,從天階盡頭,至上白云間傳來一聲青銅鐘響,仿佛神宮的倒塌令某一懸于高空的鐘跟著一起掉落。
這意味著冥丁隕落!
諸神駭然。
為曾經(jīng)的白衣神君在人間布下的封界未消,天外天派下人間的十六名兵甲神實力于上神中算頂尖,屬于中上實力的上神。但這十六名兵甲神另有玄機,祂們能夠組成一小周天之陣,取“以天克天,天外鎮(zhèn)人間”之道,壓制師巫洛身為天道的特殊能力,除此之外,十六神為一,攻伐其中任一都相當(dāng)于同時攻伐十六神。
在座諸神,少位自忖便是自,對上這十六兵戈神組成的小周天陣,也難是敵手……也就是說,如果降臨人間的是祂們,此刻恐怕早已隕落!
念及此刻,幾名天神又驚又怒。
區(qū)區(qū)一方天地,怎敢殺天神?!
“難道是月母出手?”便有一位天神失聲猜測。
月母曾為云中古神的一員,若是她與師巫洛合力,能夠于小周天下斬殺冥丁,就合情合理多。
話音剛落,又是一道青銅鐘響。
東南方的云海,第七萬一十重天階對應(yīng)的神宮倒塌!
第道!
第四道!
神宮崩塌的聲響幾乎是同時炸起,滾滾回蕩,好似本該落人間的驚雷炸到天上!
紅袍上神面色大變,再分心推算,立刻凝神涌洲西部的戰(zhàn)場。
祂過出神一剎,發(fā)生什么?!
……………………………………
刀光掠過,像詳?shù)募t月。
師巫洛終于再游走,他在反握著緋刀,在半空中旋身,狹長的刀身隨著他的急旋在半空中拖出一前所未有的巨大扇面,以金甲天神為起點,扇面將十六名兵甲之神吞噬扇面。
第一尊天神像破碎!
第二尊天神像破碎!
第尊天神!
第四尊!
……
俯瞰人間的紅袍上神錯。
師巫洛是在拖延時間,從一開始他就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斬殺天神。
他同時對十六名天神揮刀,每一刀都精準(zhǔn)地落在同一地方,每一刀都蘊藏著死休的戾氣。戾氣滲透天神化身,使得每一尊神像知覺中都如內(nèi)部暗藏?zé)o數(shù)鋒利蛛絲的泥像。
在蛛絲般的戾氣遍及泥像每一角落的時候,他揮出牽引蛛絲崩裂泥像的一刀。
以金甲巨錘的天神為起點,以赤面豹首的天神為終點,從東起自西歸,久久散的刀光在半空旋鋪成一古往今來只此一現(xiàn)的血色滿月。血月的邊緣,瓢潑出天神金色的鮮血……想要食月的天狗,月亮反過來絞殺!
天神神像破碎瞬間,空桑百氏族長齊齊噴出一大混雜內(nèi)臟碎片的血,跌落在地,氣機殘敗至極。
也就是在此刻,一直沒有出手的牧鶴長動。
洛龜留下的龜殼他高高擲起,裂做十六碎片,激射十六名天神鮮血濺落之地,地炁之風(fēng)緊隨著一起呼嘯而出。天神之血地炁之風(fēng)攜裹,奔流過千里大陣,形成詭異的流淌的陣紋。這一刻,千里之內(nèi),所有原先陷落的山脈重新拔地而起。
——直到這一刻,眾人才驚覺,剛剛的一場廝殺中,牧鶴長先前布下的陣旗竟然都完好無損。
垂死的北葛族長見到這一幕,猛然瞪大眼,暴怒至極。
“牧鶴兒!原來一直都在蒙騙我空桑!”
他終于驚醒。
數(shù)百年前,空桑曾請牧鶴長出手,卜算師巫洛的現(xiàn)身地。正是為那一次泗水之圍,牧鶴長的的確確算出師巫洛的蹤跡。哪怕那次圍殺時候,紕漏也在鬼谷。此這一次布千里兵殺陣,空桑才會對牧鶴長提出的要求無所允,五方陣旗與八陣穴的諸多材料,都是由百氏提供的。
可要是那一次的“失手”,根本就是牧鶴長有意而為呢?!
鬼谷卜天命。
天命可違。
既然師巫洛是天道,那以“天道可違”為宗訓(xùn)的鬼谷就是與他聯(lián)系深的仙!再一回想,過往千年,死在師巫洛手上的鬼谷中人,很大一部分都屬于鬼谷中張對天命“陽奉陰違,欺瞞天機”的一派。
牧鶴長沒有回答北葛族長的話。
為他正在全力運轉(zhuǎn)以天神之血為媒介的千里大陣,真正的兵伐大陣。
原本就枯槁的人越發(fā)瘦小,每一條皺紋都在加深,都在灰敗,唯獨一直佝僂的脊骨終于掙直。凜冽的風(fēng)刮動他寬大的袍子,衣袍緊貼在背上,皮肉已然干癟,剩下的一把骨頭就像干核桃的豎棱。
師巫洛落在大陣正中心,黑衣鼓蕩,緋刀低垂。
牧鶴長開,聲音嘶啞難聽,無一點仙風(fēng)可言:
“開!”
乾開!坎開!艮開!震……開!
隨著一扇又一扇氣機引匯之處的陣開啟,一道又一道光柱沖天而起,破開籠罩十二洲的黑影,就像一把把飛天外的劍——人間劍指天外天。陣風(fēng)逼得得步步后退的半算子猛一按陸凈的肩膀。
“我明白!我明白!”
他轉(zhuǎn)過頭,臉上的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仿佛從燭南開始一直壓抑的巨石搬開。
“我們鬼谷……是要殺仇薄燈,也是要幫空桑啊!”
“是要對陣天外天!是天外天!”
云夢龜卜,要占氣機起陣,需要在乾、坎、艮、震、巽、離、坤、兌八處氣機引匯的穴眼置一與欲伐者氣機相關(guān)的事物。而仇薄燈身為神君,與他有關(guān)的一切事物,自然都與太古有關(guān),與當(dāng)初的云中城如今的天外天有關(guān)。
也就是說,這大陣,可以用來指仇薄燈,也可以用來指空桑,更可以用來指……
天外天!
巽……
開!
隨著光柱接連天地,籠罩在人間穹頂上方的黑暗出現(xiàn)一破。師巫洛提著刀,在光柱的伴隨下,一步一步,走蒼穹至高處,走天外……天外天的神能降臨人間,那誰說人間可以殺天外天?!
牧鶴長坐在祭壇中間,全身都在顫抖,唯獨啟陣的手始終穩(wěn)如山岳。
離……
開!
只手遮天的銅人甲士跪坐在云海的窟窿邊緣,手掌顫動休,自人間而來的陣芒釘在祂的掌上。
“他要做什么?!”
無數(shù)天神震怒休,無數(shù)道憤怒的咆哮在云海上來回轟鳴。
他要做什么?
師巫洛握刀的手色調(diào)很冷,近乎病態(tài),深黑的衣袖在風(fēng)中展開,如群鴉的羽翼。他發(fā)過誓的啊……在親眼目睹他的神君兩次墜落的時候,在無法觸碰無法伸手的時候,在所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坤……
開!
第七根光柱沖天而起,釘銅人甲士的手腕,鏘然聲響,銅人的右手齊腕而斷。牧鶴長吐出鮮血,皮肉開始龜裂。
師巫洛接近云海。
紅袍上神猛然起身,聲音敢相信而幾乎變調(diào):
“他要登天梯!”
牧鶴長脊骨破碎,他用后一絲力氣,點后一扇陣。
兌,開!
師巫洛一步踏出。
踏上第一重天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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