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那眸子澄澈而通透,一閃而過的火焰之色化為萬字佛印轉(zhuǎn)瞬即逝,最終定格在瞳孔深處化為一抹內(nèi)斂而神秘的幽紅。</br> 佛印入眼的那一瞬,古晉恍惚聽見了三界八荒上最悠遠洪荒的梵音。</br> 一音入耳,仿似繚繞萬年。</br> 古晉活了上百個年頭,頭一次瞧見這樣一雙眼睛,一時愣了神。待反應過來佛音早已消逝不見,他壓下心底的荒謬,低頭一看,才瞧清懷里抱著的不是圓滾滾肉嘟嘟的水凝幼獸,而是一個五六歲的女娃娃。女娃娃著一件大紅小衫,一雙手嫩如蓮藕,圓潤的小臉上帶著不知世事的質(zhì)樸純真,正睜大眼望著他。</br> 古晉全身僵硬,一萬頭神獸從他心底咆哮而過——怎么會是女娃娃!本神君的兄弟呢?養(yǎng)了這么久?兄弟哪去了?</br> 兩個人就這么大眼瞪小眼地望著,小娃娃估計是瞧出了古晉眼底的崩潰。她心底無聲地嘆了嘆,伸出手,如平時的水凝獸一般朝古晉發(fā)出了簡短而軟糯的聲音:“喏,阿晉,抱。”</br> 就這么一聲稱呼,一個動作,水凝獸化形成女娃娃帶來的尷尬頓時消失無形。</br> 古晉幾乎是在小娃娃伸出手的一瞬間便抱住了她,他眉毛挑了挑,突然有了點大人的樣子:“你是我的那只仙獸?”</br> 水凝獸嘴角一僵,恨不得用全身來抗拒古晉口中“我的”這個讓她忒沒尊嚴的詞,但她還不傻,想起竹屋外被自己一口喝光的醉玉露。她憨憨地點點頭,柔軟的小身子在古晉懷里蹭來蹭去,開始賣萌。</br> 古晉眼底露出毫不掩飾的詫異,這是那只少喂了一口醉玉露就能一整天給他甩臉子的水凝獸?要不是禁谷里飛鳥絕跡走獸不聞沒有半個人氣兒,他都要懷疑這個娃娃是從其他地方蹦出來的。</br> “好了,你如今也化形了,該給你起個名字了。”古晉揉著小娃娃烏黑的軟發(fā),腦海里不由得閃過剛才那段荒謬至極的梵音,他垂下眼,帶著一抹沉思。</br> 佛音天成,難道這只水凝獸天生和佛有緣?</br> 古晉沉默半晌,突然對水凝獸開口:“小娃娃,以后你就叫阿音吧。”</br> “阿音?”水凝獸一愣,不知怎么對這個稱呼有些親切,意外地沒在心里對古晉翻白眼。她頷頷首,算是答應了。</br> 見她點頭,古晉心底生出一抹意外的愉悅和滿足來。他把阿音朝懷里帶了帶,嘴角勾成半月的弧度。</br> 許是天生自帶治愈功能的水凝獸,阿音軟糯的身軀里帶著香甜的味道。古晉揉了她的小胳膊一陣,突然擰起小娃娃后頸的衣領,讓她和自己平齊。他臉色一正,帶了一抹嚴肅:“從今天開始你便化形成人了,再也不只是一只仙獸。隨著你靈力增長,模樣也會變大,以后別再瞧見一個人就蹭上去抱。”水凝獸自破殼起就是古晉一手照拂養(yǎng),如今知道她是個女娃娃,自然便不能放養(yǎng)了。</br> 見小女娃一臉懵懂,古晉在她后頸上捏了捏:“阿音,記住沒有,從今天開始你要學會做一個人。”</br> 阿音面上呆呆的,眼底卻露出一抹狡黠,她手腳靈活地從古晉手中跳落在床,站開離他三步遠,忒實誠地回道:“嗯,阿晉,我記住了。”</br> 懷里空落落的感覺讓古晉心底拂過一抹極其細微的不舒坦,他尷尬地收回半空的手,看了一眼天色,下床朝竹屋外走去。</br> “時辰不早了,今天的早修還是要繼續(xù),既然能夠化形,想必你的靈力增長了,化形成本體讓我瞧瞧,你的靈力到底增加了多少?”</br> 古晉邊說著邊朝阿音招手,床上的小娃娃卻骨碌碌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悄悄開始朝窗邊的方向挪去。</br> 果然,腳步聲陡然停住,少年怔怔望著梧桐樹下空空如也的木桶,面上神情赤橙黃綠青藍紫,最終定格成憤怒的紅色:“你最好跟我解釋清楚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整桶醉玉露,大澤山整個山門的弟子半年都糟蹋不完!”</br> 古晉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嘴里蹦出這句話,他轉(zhuǎn)過身,朝竹屋里吼去:“阿音……”</br> 恰在此時,窗邊的娃娃化成一團碧綠的圓球猛地沖出窗戶,以從未有過的輕盈姿態(tài)飛向天空,不過半瞬就消失在古晉的視線里。她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半點聲息都不露了。</br> 這是這只水凝獸在這九天十地上化形成人的第一天,從此以后,世上多了一個阿音。</br> 很多很多年后,女鬼阿音站在奈河橋上一世又一世回憶自己千百年的輪回和歷世時,從來沒有記起過,曾經(jīng)有一世,她是這樣開始的。</br> ……</br> 自東華閉關后,大澤山便交由其首徒閑善和二弟子閑竹掌管。</br> 澤佑堂內(nèi),閑善聽了小徒弟的稟告,向來不動如山的神情露出了異色。</br> “一只尚未化形的水凝獸?阿晉真的這么說?”</br> 兩位掌山師父,閑善嚴肅古板,閑竹可親逗趣兒。閑善一眼望去仙風道骨,四十開外,閑竹卻容貌雋秀,瞧上去只有二十幾歲翩翩公子的濁世模樣。兩人三萬年前拜在東華門下,是仙界資格最老的上君。</br> 青衣被閑竹一望,小腿兒直打戰(zhàn),奈何實在眼饞他家小師叔的玲瓏棋盤,遂視死如歸地點點頭:“是,師父,小師叔說水凝獸天生擁有治愈的奇效,他帶在身邊能寧神靜心,修行仙道靈體,特請師父網(wǎng)開一面,在山門卷譜上為這只水凝獸留個名兒。”</br> 一旁的閑竹聽見“凝神靜心,修習靈體”這幾個字兒,眉毛動了動,朝一旁的閑善丟了個眼色。</br> 閑善恍若未見,卻朝堂中弓著腰的青衣拂了拂手:“去典閣里取山門卷譜來。”</br> 青衣大喜,急忙行禮轉(zhuǎn)身顛顛兒取卷譜去了。</br> “師弟,大澤山萬年來收徒一直嚴格謹慎,最是注重弟子的根骨心性,這只水凝獸來歷不明,就這么定下它內(nèi)門弟子的身份,是不是過于草率了?”閑善掌一山安危,自是比閑竹更謹慎些。</br> 閑竹擺擺手:“師兄,水凝神獸是上古有名的溫和神獸,這只水凝獸雖不是傳自上古,只是分支一脈,但想必品行亦是純良溫厚。剛才青衣也說了它才剛剛破殼而出,尚未化成人形,它長在阿晉身邊,品性無需擔憂。阿晉性子懶散,這些年在仙力修煉上一直沒什么突破,他入門一百年,仙力增長還不如才進門五年的青衣。這次或許是個好機會,你別忘了,師尊他老人家閉關前便說過,只要不是威脅山門存亡的大事,大澤山往后百年,最重要的事便是將阿晉培養(yǎng)出來。”</br> 東華是三界最古老的仙君,上古歷時便已存世,見證了三界八荒六萬多年的變遷,如今更是擁有半神之力,位比天帝妖皇,早已是三界巨擘。他六萬年來只有閑善和閑竹兩名弟子,五千年前在上任天帝暮光的壽宴上還曾婉拒過景陽大皇子的拜師之請,并言一心修煉神道不再收入室弟子。未想百年前東華打破承諾,帶古晉回山,不僅開山收徒,更慎重囑咐兩位首徒將古晉的品性仙力修煉列為大澤山首要之事。數(shù)年前古晉在梧桐島惹下禍事,東華在入神之際不惜為其出關向天帝求情斡旋,足見古晉在他心中的地位。</br> 閑善和閑竹跟在東華身邊數(shù)萬年,對東華尊崇有加,凡他所言必會遵守。更何況古晉心性純良,活潑有趣,亦深得兩人喜愛。</br> 見閑竹提起東華入關前的吩咐,閑善也只好點頭:“既然是阿晉選擇的,那便破格將這只水凝獸記入卷譜吧。”他頓了頓,遲疑道,“只是卷譜上的內(nèi)門弟子皆有輩分,這只水凝獸要記在誰的名下?”</br> 這一問閑竹也愣住,他摸了摸下巴,眼珠子一轉(zhuǎn)朝閑善笑道:“師兄,我們只管記入卷譜就是,阿晉那小子看上去溫和憨厚,實則護短又小氣,你要是把這只水凝獸記在旁人名下做徒弟,他從谷里出來還不找你鬧騰?這只水凝獸在咱們大澤山的輩分就留給阿晉自己決定吧!”</br> 閑竹說完,展開手中的烏金龍骨扇,閑閑散散走出澤佑堂遛山去了。</br> 禁谷內(nèi),不知道閑善閑竹兩兄弟糾結的古晉仍舊和阿音過著禁閉的小日子。阿音化形后,并未如古晉期待的那般修行仙力一日千里,畢竟水凝獸自古便以其治愈神力出名,仙力一直都是平平庸庸,當年一打架就慫得掉頭跑的碧波讓古晉記憶猶新。阿音雖然是只高傲的水凝獸,卻是個懶散的娃娃,自從她化形為人后便不再折騰著修煉仙力,每日躺在梧桐樹下曬太陽。</br> 奈何古小晉心寬體胖了百年來,一朝身為家長,碰上這只油鹽不進的仙獸,卻得苦哈哈操著心。如今三界并非一派祥和,仙妖之戰(zhàn)雖止,到底血仇萬年,摩擦從未間斷,靠這只懶獸來保護自己怕是比摘星還難,古晉對著躺在梧桐樹下不愿意挪窩的女娃娃干瞪眼半個月后,終于認命地開始修煉起仙力來。</br> 好歹也是他的仙獸,他總不能讓阿音跟著受委屈不是。日后在三界行走,帶著這么個戰(zhàn)斗力一級渣又性比火烈的幼獸,還是要有些瓷實的技藝傍身才行。</br> 當年上古在羅剎地上為了護下自己的神獸鳳染,當著仙妖兩族對兩界之主半分情面都沒留,古晉別的優(yōu)點尚待商榷,這護短的性子倒是得了他娘親的真?zhèn)鳌?lt;/br> 這世上總有些人存在著就能惹人不忿,譬如古晉。他是上古和白玨的心頭血化成,生來便擁有神位,體內(nèi)蘊含著最古老純粹的混沌之力,但他心性未成,天啟怕他體內(nèi)的神力惹出事端,自他降生起便封印了他體內(nèi)的混沌之力,只能釋放出仙力。</br> 天啟當年把古晉送到大澤山扔給東華時一句寬慰的話都沒留,掉頭就走,冷心冷情得不得了。還是古小胖瞧著自己馬上就要舉目無親可憐巴拉了才扯著他的衣角倔強地問了一句。</br> “紫毛大叔,我體內(nèi)的混沌之力什么時候才能解開封印啊?”</br> 古晉問這句的時候,純粹孩童心性,畢竟他娘那種神壓九州威臨八荒的霸道肆意模樣,他不是不羨慕的。</br> 可他沒想到,一向玩世不恭的天啟卻意外地沉默下來。那時候,他心底無所不能的紫毛大叔立在大澤山頂峰的斷石崖上,歷遍世事的眼底盛著世間最沉寂的蒼涼。</br> 很久以后,天啟才轉(zhuǎn)過身,罕見地彎下腰,目光與他平齊,對尚是孩童的他說了一句話。</br> “世上眾生皆存于天地,無論神佛仙妖,得到多少,便要還給世間多少。阿啟,等你遇到你生命里不可承受之重的時候,混沌之力自然便會歸于你身。”</br> “我只是希望,那一天,遲一點到來。”</br> 從那句話開始,往后百年,古晉獨留大澤山,而天啟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br> 很多年過去,已經(jīng)長大的古晉仍然沒能理解天啟當年說這句話的含義,但當懶得人神共憤的阿音出現(xiàn)時,他悲劇地想他生命里不可承受之重終于出現(xiàn)了,于是,他的靈力修煉在荒廢百年后終于開始。</br> 古晉一旦認真修煉起靈力來,整個仙界沒有人比他更得天獨厚。就連當年鳳隱在梧桐島上集整個鳳族精華修煉百年的靈力亦不過在他的混沌之力面前打了個不起眼的水花兒。</br> 天啟之所以讓古晉留在大澤山歷練,除了東華仁德睿智賢名遠揚外,更因為大澤山下的劍冢是當年上古殉世時的古帝劍所化,那里遺留著除上古界外下三界唯一的混沌之力。古晉在大澤山修煉,不僅能鍛煉心智,更能事半功倍。他不知道,從他正兒八經(jīng)修煉靈力開始,大澤山下劍冢里沉寂了上萬年的混沌之力便悄無聲息地涌向禁谷,沉入了他的體內(nèi)。</br> 而大澤山內(nèi)唯一察覺這一切變化的,只有后山道觀內(nèi)閉關修神的東華。</br> 如此歲月,一晃又是三年,草木枯榮間,古晉的仙力正式突破下君之位,而阿音也因體內(nèi)仙力的增長,化形成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br> 阿音破殼而出的第四個年頭,古晉抱著一大桶醉玉露給自家仙獸過生辰的那一日,大澤山后山一道神力破開山門,直通天際,恢宏的神力足足燃燒了半日,大澤山方圓百里之內(nèi)神力震動,如神跡降臨。</br> 半日之后,雖未遣使聞達,但三界仍知大澤山的東華老上君,終于在閉關百年之后,即將化神。</br> 抱著醉玉露過生辰的古晉和阿音,就這么一眨不眨地看著禁谷頂端的封印一寸一寸化為虛無。</br> 說不清心底是個什么滋味,鳳隱神魂消散的第九個年頭,古晉和他的仙獸終于獲得了自由。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