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鳳隱回過身一眼望來的這一瞬,仿若一千年彈指而過。</br> 只有元啟知道,這樣踽踽獨行的黑暗日子,他等了多久。</br> “你即位得匆忙,我來不及上鳳島給你祝賀,姑姑說你來了天宮,我便來瞧瞧你。”</br> 元啟這千年是出了名的淡漠冷清,這般平易近人的話語和熟稔的語氣,別說留仙池旁的仙人們驚得不淺,饒是鳳隱,也為他的回答一愣,不由得脫口而出:“你來瞧我做什么?”</br> 元啟問得熟稔,鳳隱無意識間回得更隨意,話一出口她便后悔了。</br> 元啟卻因她的應(yīng)答眼底拂過一絲不甚明顯的笑意:“好歹也是我害得你沉睡了一千年,你涅槃回來,我自然是要來向你請罪。”</br> 聽見元啟這話,眾仙才想起當年正是古晉神君頑劣,才在梧桐鳳島不小心毀了小鳳君涅槃。</br> 不提這事兒還好,一提這事鳳隱更是瞧元啟哪哪都不順眼,連華姝都懶得再計較了,云袖一拂便轉(zhuǎn)身朝鳳棲宮走:“本皇剛剛才和眾位上尊宴完,累得緊。不過是件陳年小事罷了,神君瞧也瞧見了,本皇如今身體康泰,沒什么好勞神君惦念的,神君好生和華姝公主敘敘舊,本皇便不叨擾了。”</br> 鳳隱這話回得又輕又快,沒等眾仙回過神拔腿就走,卻還是被拉住了。</br> 一雙修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一陣吸氣聲在留仙池旁此起彼伏地響起。</br> 鳳隱腳步猛地一頓,白衣神君的手帶著溫熱的觸感,她微微瞇眼,略帶深沉地朝元啟看去。</br> 這一眼,很是有些睥睨不耐。</br> 元啟卻像是沒看見一般,道:“我這兩日騰云趕路來瞧你,也是乏了。景陽宮我有千年沒住了,里面想來沒人侍奉,正好去你的鳳棲宮歇歇腳。”</br> 元啟這話一出,一眾女君們的臉都黑了。</br> 嘖嘖,瞧瞧這都說的什么?堂堂神君一步萬里,騰云駕霧也會乏?滿天宮的仙侍都恨不得到你跟前去服侍,景陽宮還會缺人?</br> 神君殿下,您就算是想進鳳皇陛下的鳳棲宮,這話也說得忒不要臉了吧!傳言元啟神君清冷孤傲,乃三界最難接近的人,她們這是見到了一個假的神君嗎?</br> 饒是鳳隱投了幾十世的胎,也沒見過比元啟更信口雌黃不要臉的人,一時竟忘了去掙脫他。</br> 就是這么一晃神,鳳隱已經(jīng)被元啟牽得朝鳳棲宮的方向行了幾步。</br> 她還沒想好怎么在眾目睽睽下甩掉這九天十地里最尊貴的神君的手,元啟的腳步一頓,突然朝留仙池旁望了過去。</br> 他看向那一眾神情熱切的女君,目光悠長而淡漠。</br> “暮光帝君曾有御令,鳳凰一族上承上古,鳳帝位比帝君,仙族見而不叩拜者,唯仙尊而已。自三界而生,天宮而立,受天帝御令而奉上尊位者,而今僅余四位。”</br> 元啟的聲音沉沉傳來,待聽明白了他話中之意時,所有人都忍不住朝華姝看去。只見她神情驚愕,眼底露出荒唐而羞憤的神色來。</br> “神……”華姝張了張口,卻瞧見了元啟那雙沒有絲毫暖意的眼。鬼界靈樹下元啟冰冷的殺意陡然襲上心頭,她顫抖著后退一步,險險被身旁人扶住才穩(wěn)住身形。</br> 他是故意的!因為那個早已死去的阿音,元啟在故意折辱她!華姝雖然驕狂,卻并不蠢,她有和鳳隱一爭的勇氣,卻不敢違逆元啟。</br> 華姝的唇角幾乎咬出了血來,卻只能看著元啟牽著鳳隱轉(zhuǎn)身走向了鳳棲宮。</br> 五千多年了,那一年她在蕪浣天宮的宴席上那種屈辱孤獨的感覺,又一次籠罩了她。</br> 留仙池旁陷入了漫長的尷尬和靜默中。</br> “華姝上尊。”一道溫和的聲音響起,“明日天宮還有宴席需上尊打理,上尊早些回琇陽殿休息吧。”</br> 華姝回過神,迎上御風嘆息的眼。她眼底露出一抹自嘲,嘴角微有苦澀:“尊上,我這尊位從今而后不過是三界里的一場笑話罷了。”</br> 她說完,轉(zhuǎn)身朝琇陽殿走去,那身影雖蕭索,卻仍舊不肯頹下半分。</br> 御風看著華姝走遠,暗暗嘆了口氣。</br> 當年因,今日果,世上一飲一啄皆有因果,不過是時候未到罷了。</br> 天宮里不是什么守得住秘密的地方,更何況是元啟親臨天宮這種大事,元啟和鳳隱尚未走到鳳棲宮,留仙池旁發(fā)生了一切便在天宮里傳得通通透透了。</br> 眾仙嚼著這八卦之余,也不由得揣摩著清池宮的小神君到底是個什么心思。傳他對百鳥島的華姝公主青睞有加傳了一千年,怎么鳳皇一出世,立馬風頭便不對了。</br> 瞅元啟神君對鳳皇回護得毫不含糊的模樣,清池宮和梧桐鳳島這是喜事將近啊!</br> 天宮里的掌教上尊們心里頭盤算得不亦樂乎,鳳棲宮里兩人卻全然不是外頭猜測得那樣其樂融融。</br> 鳳隱任由元啟在天宮仙侍們一路瞠目結(jié)舌的目光里牽到了鳳棲宮,卻在踏進宮門的那一瞬停住了腳步。</br> 元啟回轉(zhuǎn)身,果然看到了一雙淡漠至極的眸子。</br> 他握著鳳隱的手一頓,終是緩緩放開了她。</br> “退下。”鳳隱朝跟著的鳳歡擺擺手。</br> 鳳歡聞意,領(lǐng)著鳳棲宮前的仙侍和鳳族侍者退了個干凈。</br> “多年不見,神君喜愛玩鬧的性子,倒是不減半分。”悠悠然然的,鳳隱看向元啟,就這么開了口。</br> 元啟神情一變,望著鳳隱幾乎脫口而喚:“阿……”</br> “只是神君怕是不知道……”鳳隱毫不遲疑地打斷了他,將他那聲“阿音”截斷在口中,目光深沉疏離,“我如今的性子,是不大喜歡這些玩笑話的。”</br> “鳳隱。”元啟喚出這聲時,口中有他自己都難掩的干澀喑啞,“我……”</br> “我知道。”鳳隱彎了彎眼,“神君是個念舊的人,聽說我死后,神君年年都去鬼界尋我的魂魄。”</br> 元啟眼底現(xiàn)出一抹慟色,可鳳隱說這話時,眼底卻一絲波動都沒有:“師君曾說過鳳隱逆天而生,命中注定多劫,當初梧桐鳳島的魂散和水凝獸的那幾年想來也是命中之事。真說起來,鳳隱還要多謝神君,若是沒有這些劫難,鳳隱如何能在凡間錘煉魂魄,初降世便涅槃為神。況且當年舊事,過了這么些年我大多都已忘懷了。”</br> “都已忘懷?”元啟忽而被鳳隱眼底的冷漠刺痛,心底怒意生出,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若是你都忘記了,還來這天宮做什么,在你的梧桐鳳島做你的鳳皇便是!”</br> “有些事無甚樂趣,忘了便也忘了,但兩位師兄的照拂,大澤山的恩義,同門的生死之仇,鳳隱沒有忘。”鳳隱眼眸深沉,她一點點推開元啟的手,眼底堅韌而果敢,“鳳隱回來,自然是為了一千年前大澤山的真相。”</br> “你出鳳島,只是為了大澤山的真相?”元啟的聲音沉沉響起。</br> 鳳隱突然嘆了口氣。她退后一步,踏進鳳棲宮宮門,面向元啟突然執(zhí)禮微躬。</br> 元啟一怔,剛剛一殿仙君前,鳳隱尚不肯向他行禮。</br> “元啟神君,當年鳳隱年少輕狂,闖下大禍,連累山門,至今念來仍甚悔之。今日鳳隱歸來只為大澤山同門被屠的真相,待此事了后鳳隱定回歸鳳島再不問三界之事。至于其他舊事,鳳隱已然忘懷,當年種種譬如云煙。”她抬眼,看向元啟,萬般情緒化為沉寂,只淺淺道:“世間早無阿音,神君亦不必再惦念。”</br> 鳳棲宮前一陣靜默,一道宮門,隔著千年前的元啟和千年后的鳳隱。</br> 望著鳳隱那雙淡漠如初的眼,元啟忽然明白,縱他等了千年,可如今回來的,早已不是那個陪他一起長大的阿音。</br> “當年我入天宮,住的便是這鳳棲宮,神君當年沒有來過這里吧。”</br> 她看了一眼鳳棲宮的宮門,眼底不無嗟嘆:“既然當年沒有踏足,如今神君也沒有再入這里的必要了。”</br> 鳳隱說完,轉(zhuǎn)身朝宮內(nèi)而去,始終未再回首。</br> 滿殿桃樹下,她的身影漸不可尋。</br> 許久之后,一道嘆聲響起。</br> “阿音,當年這里,我來過。”</br> 元啟這一句,終究遲了千年,這世上等著聽這句話的那個人,一千年前就已經(jīng)灰飛煙滅了。</br> 琇陽殿里的仙侍們早已聽說了御宇殿前發(fā)生的事兒,誰都不敢觸華姝的霉頭。待她一臉陰沉地入了主殿,俱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退了下去。</br> 紅雀本欲勸上幾句,還未開口便被她擺手打發(fā)了。</br> 空寂冰冷的琇陽殿里,瞬間只剩下華姝孤凜的身影。</br> 她朝殿后內(nèi)房走去,房門被推開,她抬眼望向里面,停住了腳步。</br> 內(nèi)房正中,兩套正紅的喜服端端正正地掛在屏風上,喜服上染滿陳舊的血跡,縱使隔了千年,依舊觸目驚心。</br> 華姝緩緩走到喜服旁,伸手拂過那染滿血的地方,滿眼酸澀。</br> “瀾灃,要是你還在……”</br> 門外,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紅雀忐忑不安的聲音傳來。</br> “殿下。”</br> “何事?”華姝挺直了身,面容又恢復(fù)了肅冷。</br> “陛下來了,正在前殿等著您呢。”</br> 琇陽殿正殿主座上,孔雀王正閉目養(yǎng)神。</br> 腳步聲從后殿傳來,他睜開眼,淡淡的黑色魔力在他眼中一閃而過。</br> 而整座天宮,包括元啟和鳳隱在內(nèi),卻對這股魔氣沒有半點察覺。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