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上白?上白?”</br> 見昆侖山的小徒弟愣著出神,鳳隱喚了他兩聲,視線相遇的一瞬,卻被他眼底那抹完全不合年紀的追憶和痛楚而愣住。</br> 這娃娃,年紀小小的,怎么眼底會有這般悲楚的神色?</br> 被鳳隱喚過神的元啟斂了眉間異色,一把接過裝著綠豆糕的布包,似是解釋一般朝鳳隱道:“我有個小師妹,最愛吃綠豆糕,以前我每次下山,她都會跟著我送到山門來。我有好些年沒見過我那小師妹了,鳳皇拿綠豆糕來贈我,讓我想起她來了……”</br> 鳳隱一怔,遞布包的手微不可見一頓,向來云淡風輕的臉上拂過一抹說不清的神色,隨即在上白額頭上彈了彈,笑道:“你才幾歲,你那小師妹只怕還在跌跌撞撞學走路。快回昆侖吧,免得叫你師父擔心。”</br> 做戲要做全套,元啟心底想著自己少不得要似模似樣地走一趟昆侖了。他接過布包,點點頭,轉(zhuǎn)身就要上鳳隱為他準備的天馬,卻聽到鳳隱喚他的聲音。</br> 他轉(zhuǎn)過頭,鳳隱含笑望著他:“我過段時日要閉關(guān)修煉,若是你需再用鎮(zhèn)魂塔,讓你師父遣個弟子來說,我讓鳳云長老為你送去,不用再特意千里跋涉來鳳島了。孤島海外兇獸遍布,你年歲小仙基又弱,在外跑太兇險了些。”</br> 一旁陪著鳳隱來送元啟的鳳云一愣,心底打了個突,狐疑地瞅了鳳隱一眼。</br> 陛下這話啥意思?難道是瞧出元啟神君的身份了?全島憋著勁瞞了小半個月,他時時看顧著,沒出啥紕漏啊?</br> 元啟一怔,鳳隱這話妥妥當當?shù)娜且桓睘樗麚闹氲哪樱恢獮楹嗡犜诙铮瑓s隱隱覺得鳳皇這是委婉地讓他再也不要踏足鳳島了一般。</br> 但這小半月他和鳳隱相處愉快,鳳隱性子更是溫和,想必是他想錯了。元啟暗自思忖,點點頭:“多謝鳳皇體諒,鎮(zhèn)魂塔功效神奇,上白以后不需要鎮(zhèn)魂塔蘊養(yǎng)仙力了,這半月多謝鳳皇照拂,將來有緣,上白再來鳳島拜會鳳皇。”</br> 元啟抱著布包朝鳳隱拱了拱手,轉(zhuǎn)身朝天馬而去。</br> 自此一別,鳳隱長歸鳳島閉關(guān),而他……他們兩人怕是也無再見之期。這半月隱下身份的緣分和相處,全當圓了千年前一面緣慳的遺憾了。</br> 天馬載著昆侖的小仙君一躍而起,隨行的護衛(wèi)和寶箱浩浩蕩蕩而去。</br> 鳳隱立在鳳島之畔,望著消失在天際的那抹玄白身影,瞳底透出晦暗莫名的神色。她負在身后袖袍中的手微微顫抖,剛剛觸過小仙君額頭的地方灼熱難當。</br> 鳳皇眼垂下,嘴角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自嘲。</br> 不過是千年前匆匆數(shù)年的一場露水緣分罷了,都走過幾十次奈河橋了,還有什么放不下的。</br> 三界六道九州八荒里最尊貴的神君,除非她一輩子隱跡在鳳島,否則遲早有重見之日的。</br> “陛下?陛下?”</br> 見鳳隱久久不語,鳳云忍不住喚了喚她。</br> 鳳隱回過神,轉(zhuǎn)身欲入鳳島,卻見鳳染好整以暇地立在她身后,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br> “師君,這昆侖的小仙君面子真大,您都出來送一送了?”鳳隱邊見禮邊笑道。</br> 鳳染聽出鳳隱話里有話,挑了挑眉:“怎么?瞧出來了?”見鳳隱不答,半點不給徒弟面子,“若不是,偌大的昆侖,難道還護不了他一個弟子渡海來咱們鳳島?”</br> 見鳳染挑明,鳳隱規(guī)規(guī)矩矩頷首,道:“是,瞧出來了。”</br> “怎么瞧出來的?”鳳染靠在岸邊的垂柳上,漫不經(jīng)心問。</br> “他身上那一身云錦仙絲,便是連咱們鳳族的寶庫里,這幾萬年也不過攢了裁剪三四件的量罷了。昆侖的小仙君再受寵,也夠不上這般金貴。九華閣這一千多年只迎過一位賓客,以姑姑你對那位小神君的愛護,又怎會讓別人去住了他的院子?”</br> 見鳳染一副你接著說的模樣,鳳隱倒也未停:“再說了,梧桐祖樹是咱們鳳族的禁地和至寶,有您和諸位長老在島上,怎么會允許外人輕易靠近,那小仙君不小心對我行了個禮,咱們大長老的臉都快抖成篩子了,除了清池宮的元啟神君,徒弟實在猜不出三界內(nèi)誰還有這份能耐和臉面。”</br> 鳳云聽見鳳隱的揶揄,一張老臉倒真是差點皺成了篩子。</br> “就這樣?”見鳳隱說得一本正經(jīng),鳳染朝她走近,端正了神色又問了一遍:“你便是這么猜出他的身份的?”</br> 鳳隱垂眼。</br> 當然不只是這樣,所有的這些都只是猜測,唯有那包綠豆糕,才叫鳳隱確定了元啟的身份。</br> 不諳世事的孩童,對著一包普通的綠豆糕,眼底怎會有那般觸目驚心的情緒?</br> 就算當年再怨憤她害死了師長和同門,古晉對那只死在他手上的水凝獸阿音,總該有些觸動吧。</br> “是,徒弟好歹在凡間歷練了千年,要真是和清池宮的小神君相處了半個月還猜不出他的身份,將來怎么做咱們鳳族的王啊師君?”鳳隱抬頭笑道,朝鳳染眨了眨眼。</br> 見鳳染皺著眉欲開口,鳳隱連忙道:“師君您放心,當年他雖然害得我魂飛魄散,倒也不是故意為之,這點兒小誤會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再說他是真神之子,又是您一手養(yǎng)大的,算起來是我半個世兄,我一定和他好好相處,師君您只管放心飛升神界,徒弟在下界絕不給您惹禍,爭取早日修煉成神,好去神界陪您。”</br> 鳳染滾到嗓子眼的話全被鳳隱堵了回去,見鳳隱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她亦不再多言,搖了搖頭:“你這張利嘴……罷了,我說不過你,元啟身份特殊,你自己有分寸就好。”</br> 鳳染利落地回了后島,到底沒在鳳隱面前再多提元啟一個字兒。</br> 鳳隱心里頭想著自家?guī)煾甘莻€人精,這一番她試探元啟的身份,只怕引起了鳳染的懷疑。免得被鳳染瞧出端倪,鳳隱尋了個借口下界游玩,向鳳云交代一聲偷偷溜出了梧桐島。</br> 鳳隱在人間走走停停,聽風看雨,游蕩了數(shù)日,走著走著,到了皇城腳下。千年過去,朝代更迭,皇親貴胄不知換了凡幾,唯有皇城下的鬼界,屹立如初。</br> 她在生死門前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數(shù)遍,終究還是踏進了那道曾經(jīng)走過千年的黃泉路。</br> 奈河橋下河水依舊,卻再也沒有那個一身俊俏坐在橋頭笑著等她的鬼君。阿音早就死得干凈利落,她如今已經(jīng)涅槃重生,修言堂堂鬼王分身,哪還會守在這孤零零的奈河橋上。</br> 這世上,沒人會記得千年前的那只水凝獸了吧。心底說不上是失落還是松了口氣,鳳隱眼底空落落的,到底當了無數(shù)次鬼,鳳隱還有些懷念鬼界,她走過奈河橋,進了鬼城。</br> 敖歌一貫喜歡把鬼界治理得如同凡間一般熱鬧,雖然這里永是黑夜,卻夜夜張燈結(jié)彩,從來不比皇城冷清。自千年前修言的靈魂被修復后,敖歌便不再禁止仙妖兩族踏足鬼界,隨著兩族積怨愈深,仙族和妖族都欲交好于鬼界,鬼王兩不得罪,讓鬼界成了最中立之處。鬼界熱鬧,又不比凡間制約諸多,反而吸引得一眾仙妖君經(jīng)常入界而來。如今鬼王城大街上,隨處可見仙氣繚繞的仙人和張揚霸道的妖君。</br> 鳳隱不過是一個人念念舊,并無入鐘靈宮再見修言的打算,她過了奈河橋便隱了一身神力,化了一方素帕遮在臉上,做尋常女仙君的打扮,半點沒引起人的注意。</br> 即便過了千年,鬼王城的長安街上,最繁華的仍然是燈火鼎盛的修言樓。故地重游,往事難免在目,當年的阿音恐怕再聰明也想不到自己苦苦尋找的鳳皇魂魄,就是她自己。</br> 她用盡所有努力,甚至折了半身修為救的,是她自己的命。</br> 因果輪回,命運夙轉(zhuǎn),大抵便是如此。</br> 修言樓是長安街上最昂貴的茶樓,能走進來的人非富即貴。鳳隱雖說一身素凈,但入門便丟了跑堂十片金葉子。修言樓的鬼侍們想著這八成是哪個仙山洞府的掌珠,客客氣氣地把她請上了二樓觀景最佳的靠窗處,奉上了修言樓最出名的桂花釀。</br> 鳳隱抿了一口花酒,目光不期然而然落在墻上那幾道熟悉的換令牌的字上,恍了恍神。</br> 她當年便是在這棟樓里遇見了修言,還為他渡仙力續(xù)魂魄。</br> 宴爽利落的笑聲、阿玖張揚的狐貍眼,還有玄衣青年溫潤的眉目在腦海中驚鴻而過,在她眼底卻緩緩沉成了灰白的顏色。</br> 鳳隱又抿了一口桂花釀,明明剛剛還清甜的花酒,這時再入口,卻是十足的苦意。</br> 鳳隱在鳳島時怕鳳染和長老們看出端倪,前塵往事斂在心底,沉郁久了到底傷身。入了修言樓,千年前的事浮上心頭,不免眼底便露了些許情緒,只是她還沒正兒八經(jīng)開始回憶,遠處一陣喧鬧便打斷了她的思緒。她定睛朝窗外樓下看去,這才發(fā)現(xiàn)今夜鬼界長安街上女仙君們竟比那女鬼還要多些。若不是她知道這是鬼界,瞅著這滿街的女仙君,還以為自己是入了天宮。</br> 修言樓的跑堂素來伶俐,見鳳隱張望著窗外,忙不迭地討好著這個出手闊綽的大金主,笑道:“女君今日來鬼界,也是為了瞧普湮仙君的吧?這個位置是咱們修言樓最好的地兒,女君放心,您坐在這兒,保管您能仔仔細細地瞧見普湮仙君。”</br> 普湮仙君?鳳隱愣了愣才想起鳳云對她說過,元啟千年前隱去了神號和名諱,如今的名字便是普湮。</br> 元啟來了鬼界?他來鬼界做什么?鳳隱眉頭剛皺,小跑堂笑呵呵的聲音便傳來:“哎呀女君您別說,咱們陛下雖然把鬼界治理得熱熱鬧鬧的,如凡間一般,但每年的今日,可都比上元節(jié)還熱鬧呢!別說女仙君,就是妖界的女妖君們,也悄悄來了不少,怕都是沖著那位神君來的!聽說那位神君千年前就隱居在清池宮不出世了,也不知道為什么,年年的今日,他都會來咱們鬼界,女君您瞧,普湮上君來了。”</br> 鳳隱心底一抖,目光竟循著身旁那小跑堂的手指著的方向朝窗外望了去。</br> 只一眼,她的目光微微凝注。</br> 長安街角的桃樹下,青年一身白衣,遠遠望去,仍是千年前的模樣。</br> 鳳隱突然想起,五百年前的奈河橋上,女鬼阿音是見過這樣的元啟的。只是她當時不知道,在那段驚天動地的三界歷史里,那個被清池宮的普湮神君拿著元神劍劈得粉身碎骨神形俱滅的人,就是她。</br> 手中的桂花釀一杯杯飲入口中,鳳隱望著桃樹下的青年,沉浸在往事的心神中,全然忘記了自己酒力極差的事實。</br> 愛上妖皇、欺瞞師門、背叛仙族,禍亂三界……水凝獸阿音到死,都背著這些罵名。</br> 桃樹下的身影在鳳隱眼底和千年前羅剎地上一身肅冷手持元神劍的元啟緩緩重合,她瞳中拂過一抹血紅的色澤,猛地起身朝元啟定定望去。</br> 元啟,就算世人都覺我如此,在你眼中,我也是這般不堪嗎?</br> 千年之后的我是不是該替千年前那個在羅剎地魂飛魄散的人問你一句?</br> 鳳隱身體幾乎越出窗口的一瞬,女君們的驚呼聲突然在長安街上傳來。</br> 一道響亮的長鳴出現(xiàn)在半空,四匹天馬駕著天車帶著銀光越過鬼界界面,直直朝長安街而來。</br> 天馬踩著仙云落在街道盡頭的桃樹下,整個長安街鴉雀無聲,俱在猜測哪位仙人如此大膽,竟敢御天車入鬼界。</br> 這般大的陣仗自然也驚醒了微醉的鳳隱,她收回跨出一半的身體,亦抬眼朝那華貴十足的天車看去。</br> 這時,一只素手掀開車簾,身著金色鎏裙的女仙君走出天車,朝桃樹下的青年緩緩而去。</br> 這女君露出容貌的一瞬,街道兩旁的女仙君們神情一變,俱都退后半步小心行下半禮,尊呼道:“見過華姝上尊。”</br> 數(shù)十米之外的修言樓上,望著那迤邐女仙背影的鳳隱微微瞇起了眼,她瞧著桃樹下的那兩人,手中把玩的青瓷酒杯已然化成了粉末。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