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3 西雅圖
狄玥哭得很兇。
梁桉一越是哄著,她越是停不下來。
明明也很想冷靜些,也想剛毅起來去安慰他。
可事情邈如曠世,攸隔太久太久,令她哽咽難言,不知從何說起。
無論說些什么,都像馬后炮,一定對他起不到任何實質性的作用。
狄玥此刻所有痛苦,都源于愛。
甚至荒謬地產生一種期盼,恨不能穿越時間、身份,代為受之。
她好希望在梁桉一歷盡困厄時,自己能陪伴他左右。
讀本科那會兒,某次在實驗室,她剝開蘆葦桿,取下一片薄膜狀結構,稱為“莩”。她此刻與梁桉一家庭的不幸,就像隔著一層莩。
太無力了。
狄玥只能緊緊擁著梁桉一,把頭埋進他懷里。
狄玥情緒太激動,哭得話也說不清楚。
但已經連“把涼城工作辭掉”“我們去不下雨的地方生活”這種話,都決然說了出來。
梁桉一把人從懷里揪出來,托起狄玥的下頜,用指腹拂拭淚珠,故意逗她:“哪兒不下雨?沙漠?”
狄玥安靜兩秒,“哇”一聲爆哭。
“欸欸欸......”
梁桉一只好又把人按回懷里,說不喜歡雨天那事兒,只是他的一點小毛病,過這么多年早就好了。就像他媽媽一北方姑娘,初嫁到南方時那種飲食上的不習慣,適應適應也就習慣了,后來搬到燕城,還常想念南方小城的吃食的。
“現在叫我搬走,我想念涼城的雨怎么辦?”
他打著輕松的比喻,輕拍她的背,“外面雨都停了,還哭?”
雨確實停了,只剩樹葉濕噠噠,偶爾落下幾滴積水。
彩虹悄然橫于天際,室內光線明亮了些,拓一片植物斑駁的陰影,落在酒店房間里。
“梁桉一......”
“嗯?”
“我在涼城請你吃飯那次......”
那次他們吃了燕城菜,席間她有話想要和他說,但太害羞,沒有說出口,只緊張地問他,是否看出來她想說什么。
梁桉一當時答她,“嗯,看出來了”,她也就露出甜蜜笑容,沒有把那幾個字說出口。
梁桉一捏一下狄玥的臉頰:“你愛我,我知道?!?br />
又被看出來了,但狄玥這次沒有退縮。
她擦擦眼淚,還是很認真、很認真地對他說了那三個字,一字一頓,咬字清晰。
這些愛,也許無法撫平他們一家人所受過的苦難,可她希望做填海的精衛(wèi),一小顆石子填下去,哪怕能讓他稍開心一點呢?
梁桉一吻過來時,狄玥下意識閉了眼睛,他的吻落在她額間。
她感覺到他唇的張合,他輕聲說,他也很愛她。
也許為了轉移狄玥的注意,梁桉一和她講起他的父母。
開講前,先幫她找了個舒適姿勢,拉她靠坐在床上,往她后腰懸空處塞了個枕頭,又遞給她紙巾。
“沒你們想象得那么糟?!?br /> 這是梁桉一風格的,故事開端。
梁母離開后,梁父只是消沉了一陣子。
后來這位堅強的父親同梁桉一說,他們并不是不再相愛了,只是人生太長、意外太多,他們走散了而已。
愛情又無法像那些牛肉,放進冰箱里就能保鮮。
但梁父是個很樂觀的人,他從未放棄過生活。
鄰里躲避他,他就主動穿上厚厚的雨衣,戴上手套和口罩出門,即便“HIV”并不能通過空氣傳播,可他為了鄰里們那些心理防備,放棄了正常的生活機會,畫地為牢,把自己囚進其中,只希望不要惹來更多的麻煩。
梁父總說,桉一啊,會好的,你相信爸爸,一切都會好的。
“老梁,你也得信我,會好的?!?br />
父子倆互相打氣著,以這種美好期許為脊檁、為椽欂,支撐起他們人丁單薄的家。
梁桉一初中畢業(yè)的那個暑假,大概是梁父感染病毒后,最快樂的一段時間。
那年夏天,梁桉一考上了燕城最好的高中,全國作文比賽又得了一等獎,梁父得到消息時,高興得居然唱了幾句歌。
也許是兒子的上進,給了梁父莫大的勇氣,幾天后的餐桌上,梁父忐忑地同梁桉一商量,說想要去參加一個活動。
那是醫(yī)院組織的一次“AIDS”公益活動。
旨在給百姓們科普正確的“AIDS”與“HIV”相關知識,那幾年,整個大環(huán)境都在變好,連小學生必背知識點里,都有“HIV”的傳播途徑......
病友們燃起一線希望,打算在活動中手托“AIDS患者”的牌子,走出“地牢”,勇敢地、光明磊落地承認自己的病情。
也希望會有人,打破偏見和曲解,去擁抱他們......
那場活動,是梁桉一陪同梁父一起去的。
說實話,效果比預期中差得太多了。
宣講醫(yī)生拿著麥克風賣力地解釋,可下面那些人,仍然在領取過醫(yī)院贈送的牙刷、牙膏等禮物后,毫不留戀地走掉。
偶有剩下的路人,也沒怎么在聽,三兩成群,圍諑著病友們最不想聽到的話。
那些言語,讓病友們原本信心滿滿高舉牌子的手,漸漸落下,目光也從滿懷希望,變得不安起來......
狄玥能想象到那個場面,鼻子一酸,眼淚“吧嗒”“吧嗒”又流下來。
她想,如果那時候她在就好了,她就可以去擁抱梁桉一的爸爸,親吻他的臉頰,告訴他,叔叔,您一定要加油呀!
講到這里,原本是很悲傷的,但梁桉一忽然目光柔和,唇角微揚,露出微笑。
連狄玥都留意到他的異樣,略感納罕地看著他,不明所以。
梁桉一說:“那天情況很糟,但我們遇見了一輪小小的太陽?!?br />
在所有人都沮喪時,小小的狄玥出現了。
她的手掌有傷口,剛處理過,纏著層層疊疊的紗布,看上去有點老實,不太臭美,在假期里仍穿著某小學的夏季校服。
那天她鬼迷心竅,拿著買書的錢去了小商店,人生第一次為自己挑選了各種零食,然后心滿意足地抱著那些零食,打算找個地方藏起來,通通吃光,然后再回醫(yī)院去找小姑姑。
她腦子里都是快樂的盤算,可一抬眼,看見了人群。
就是那天,她遇見了那群落寞的患者,他們手里拿著白紙糊的牌子,寫著幾個英文字母“AIDS”,后面是一句話,“別怕,請抱抱我”,還有人在空白處畫了小花朵,每一朵,都是舉牌人殷切的渴望。
她太小,不懂那串英文字母的含義。
但周圍有人諱莫如深地說,他們是病人。
小狄玥覺得,他們比她更需要那些零食。
她走上前,挨個擁抱他們,把零食送給他們,最后抱到一位笑得眼角堆滿皺紋的伯伯,她把剩下的零食統(tǒng)統(tǒng)塞給他,認認真真地說,“這個請您吃。”
燕城的陽光從未那樣明媚過,天空從未那樣湛藍過。
梁桉一當時就站在幾米開外的地方,看著小狄玥墊著腳,很用力很用力地擁抱了他父親,她還伸出手,在他父親背上拍了兩下,像是安慰,也像鼓勵。
小姑娘有著燦爛的笑容,甜甜一笑。
她說,這家醫(yī)院很厲害的,有好多教授都在,您的病一定會好的,要加油呢。
下一秒,有位穿白大褂的女人疾步走來,罵罵咧咧地揪著那姑娘的耳朵,把她揪走了。
小姑娘一定覺得糗透了,臉紅得要命,像秋天枝頭上的柿子。
事情太突然,梁桉一甚至沒來得及問她的名字。
但他看見她被推搡得衣領歪斜,后頸露出一抹淡紅色胎記,形似一尾魚。
“狄玥,那是我第一次見你。”
梁桉一擁住發(fā)愣的狄玥,吻她,“謝謝,老梁他們那天,真的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