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星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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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理會他,忙著去扶遲非凡。他倒真是鼻青臉腫了,我埋怨他,“你干嗎跟他動手???咱們兩個加起來也不夠他打的。”
遲非凡還在流鼻血,仰著臉甕聲甕氣地答:“我生氣!”
我知道遲非凡生氣,但我不知道他生哪門子氣,結(jié)果弄成這樣。
陳默給我們開門的時候,直嚇得小臉煞白,“哎喲,這是怎么了?”
我沒好氣地告訴他:“我們又被打劫了?!?br/>
“啊?!”
我揮手叫陳默去煮幾個雞蛋,然后翻出碘酒、棉簽幫遲非凡處理傷口。
干這個我很內(nèi)行,想當年在附中的時候,我就打遍天下無敵手,哪能不負點小傷?輕傷不下火線,重傷才去醫(yī)院,多少傷口都是自己拾掇的啊。如今臉上沒留下幾道疤,還真是萬幸。
最后白水煮蛋熟了,我晾涼了些,交給遲非凡,“在疼的地方滾一滾?!?br/>
遲非凡鼻子里塞著藥棉,一邊用雞蛋滾著臉上的淤青,一邊審我:“說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遲疑了一下,終于竹筒倒豆子,原原本本把這么多年的經(jīng)歷對他講了一遍。
不外就是姐姐死后我拼死拼活終于考上研究生,結(jié)果研一就結(jié)婚了,然后現(xiàn)在又離婚,最后凈身出戶。
講到傷心的地方,陳默還在一旁陪我默默流淚。
唉,真是失敗的人生。
遲非凡很沉默地聽著,最后只是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發(fā)。
姐姐還在的時候,他也經(jīng)常這樣摸我的頭發(fā),笑話我是傻孩子。
可是姐姐不在了。我果然是傻到家了,才會去干那樣的蠢事。
不過慘淡的人生,講出來多少舒服一點。
送走遲非凡,安慰一下同情我的陳默,然后倒頭大睡。
第二天爬起來,又是一條好漢。
活著,就得活出個人模狗樣來。
所以我意氣風發(fā)地擠地鐵,意氣風發(fā)地擠電梯,意氣風發(fā)地刷卡,意氣風發(fā)地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咦?
桌子上面放著的可疑生物是什么?定睛一看不由覺得五雷轟頂,竟然是一大捧香噴噴、嬌滴滴、吹彈可破,甚至還帶著露珠的……
玫瑰!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雖然沒收過玫瑰,但我還當過闊太太。有陣子陸與江打發(fā)我去學插花,我沒學出個啥名堂來,倒是花店天天往家里送花材,所以我知道數(shù)這種玫瑰最貴,一支夠我如今吃頓飯了。
誰這么大手筆,一送送了這么大一束?心疼死我了,不知道能不能退回去折現(xiàn)。
不會是送錯了吧?
今天又不是愚人節(jié)。
看著左右鄰座三姑六婆的八卦表情,我拿起花里的卡片就大聲念:“景知:不快樂的事情請忘記,將來的快樂,由我向你保證?!焙竺媸莻€略顯眼熟的英文簽名——“Fred.C”。
Fred.C?
我的番文素來很爛,磕磕巴巴念了三遍,我才反應過來Fred.C不就是遲非凡?
我再次五雷轟頂。
毫無疑問,今天寫字樓最轟動的八卦話題是,著名精英技術(shù)總監(jiān)Fred.C,突然向毫不起眼的公司行政路人甲葉景知發(fā)動了玫瑰攻勢。
我不知道遲非凡在玩什么,我采取駝鳥政策,老老實實把頭埋在沙子里,不聽不聞不看,就像那束玫瑰花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就像周圍那些竊竊私語和異樣的眼神不存在。連林心扉都幾次有意無意蹭到我座位前,對我欲語又止。而我眼觀鼻鼻觀心,以從來沒有過的虔誠態(tài)度去工作,把所有的文件重新整理了一遍,把所有該發(fā)的通知發(fā)下去,該清的庫存清清楚,把采購單核對了一遍,甚至還破天荒地自己動手把電腦殺了毒清理了磁盤碎片。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拎著包我“嗖”一聲就撒丫子跑了。
我忘了一件事,如果說我是孫悟空,那么遲非凡和陸與江一樣,是屬于如來佛那個級別的。
最后遲非凡把我攔在了公司樓下,眾目睽睽之下問我:“坐我的車吧。你不是很喜歡這款車嗎?今天也讓給你來開好了?!?br/>
同事們正在陸續(xù)下班,誰也沒有回頭看我們,但我明明覺得空氣正在詭異地扭曲,好可怕的磁場。
我大聲說:“我沒帶駕照。”
“那就還是我來開吧?!彼茏匀坏赝掀鹞业氖?,就像牽著個小朋友,“我?guī)闳€好地方吃飯?!?br/>
我的媽呀,這也太詭異了。
所以雖然遲非凡把我拉到了一個特有情調(diào)特豪華的地兒,我也像屁股上長了刺,坐立不安,食不知味。
而他熟練地操作刀叉,吃得津津有味。
他鼻梁上的傷口還貼著創(chuàng)可貼,不是不滑稽,可我笑不出來。我嘆了口氣,把那份貴得嚇死人的牛扒都推到一邊去了。
“姐夫,你到底想干嗎?”
“噓!”他豎起食指,“以后不要叫我姐夫。沒想到陸與江這么混球,所以今后還是由我來照顧你吧?!?br/>
我又變得磕磕巴巴,“可是……姐姐她……”
本來我想說的是我姐姐才死了幾年,你怎么能這樣?可是想到我干的那些不要臉的事,我還是閉上了嘴。
他岔開話題,“難道你不喜歡我?”
“喜歡是喜歡……可又不是那種喜歡……”
他打斷我,“喜歡就行了。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你,讓你覺得開心?!?br/>
可是我現(xiàn)在就一點兒也不開心。
唉,人心易變。
原來我只是覺得陸與江真是居心叵測,難以琢磨,現(xiàn)在看來,我也一樣琢磨不出遲非凡到底在想什么。
男人的心,海里的針。
不管了,我將心一橫,告訴遲非凡:“姐夫,我一直將你當做是自己的哥哥。姐姐不在了,你又一直在國外,我想你大約對我有一點兒移情作用,可是我們真的不合適,我也接受不了。”
“沒關(guān)系?!彼麥睾偷匚⑿?,鼓勵似的拍了拍我的手,“我知道你一時接受不了,我會讓你慢慢接受的。給我一點兒時間,我會讓你看見……”
雖然他的笑容很溫和,語氣更溫和,但我知道,一旦遲非凡真拿定了主意,一般人是絕對沒有辦法讓他動搖的。就像當年他傷心之余遠走太平洋彼岸,連我姐都沒能勸止他,更甭提我了。當年他對我姐那個癡心啊,沒想到不過幾年,他竟然來了個翻天覆地的大逆轉(zhuǎn),說出這樣驚人的話來。
我又覺得頭疼了,這是什么世界啊……
簡直是……太讓人無力了。
遲非凡說到做到,他不再轟轟烈烈地送玫瑰,可是每天早晨,我的桌子上永遠會有一件小小的禮物,有時候是勿忘我,有時候是巧克力,有時候是一張卡片,有時候甚至是一盆小小的仙人掌。
一下班,他就約我吃飯打球看電影,非常非常標準的追求模式。
公司的一堆同事先是驚掉了下巴,然后,就視若尋常。
一件意外的事情如果成了常態(tài),那就不叫意外了。
一位技術(shù)總監(jiān),擺明了是要認真追求一位公司行政,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不就是OFFICE戀情嗎?只要不妨礙工作,從大老板到打掃衛(wèi)生的歐巴桑,誰不會睜只眼閉只眼?
我就在這樣日復一日的駝鳥中,發(fā)現(xiàn)自己身陷在了人民攻勢的海洋。
公司上上下下都已經(jīng)默認了遲非凡對我的追求,下班進電梯都有人特意讓開位置,好讓他跟我站在一起。遲非凡的秘書也對我青眼有加,偶爾還在吃飯的時候,有意無意地向我解釋,遲總監(jiān)最近天天加班開會,所以很累很忙,說不定心情不是特別好云云……
靠!
老子又不是勞軍。
就在這樣悲壯、抑郁、不知所云的氣氛中,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
唯一可喜的是,我終于找著合適的房子,可以搬家了。
等到要簽租賃合同的時候,房東大媽突然提出要我出示戶口本,我給身份證人家也不干。大媽說:“滿大街做假證的,200塊就能做個身份證,你把戶口本也拿來我瞧瞧,我就租給你?!辈皇前桑瓦@么不相信我?可我要是買假證的,難道戶口本我不能也買個假的?但大媽死活堅持她的原則,我沒轍了,只好回家拿戶口本,這時候我才突然發(fā)現(xiàn),戶口本壓根兒就忘在別墅沒有帶出來。結(jié)婚的時候我的戶口還在學校,就從集體戶直接遷到陸與江的戶口本上了,離婚后就忘了遷出來。
沒辦法,回去拿吧。
我特意挑了個良辰吉時——星期六早晨八點,這時間陸與江定會風雨無阻地去打網(wǎng)球,所以肯定不會在家里。
本來沒有門卡了,我還怕進不了大門,誰知道剛從出租車上下來,就碰到了鄰居李太太,開著部火紅的小跑車正打算進小區(qū)大門,看到我后特意停車跟我打招呼:“呀,陸太太,今天沒讓司機接你啊?”
這位李太太就住我們隔壁一幢,她先生也是生意人。有次圣誕他們家搞Party,還專門請過陸與江先生及夫人,所以我認識她。這里是所謂的豪華別墅區(qū),全私家花園獨幢。鄰居們偶爾出來遛狗,才能見著一面。因為沒有養(yǎng)狗,所以我在這兒住了三年,認識的鄰居一只手都數(shù)得完。李太太倒是十分熱情,招呼我上車,“來,我載你進去,省得你還要走路?!?br/>
沒想到這么順當。
到了門口謝過李太太,下車后我就開始琢磨,這密碼我還是不知道,該怎么進去呢?
書房的落地窗開著,白色的窗紗被晨風吹得飄飄拂拂,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溫柔地撫摸著它們。我還沒這么認真地端詳過這幢房子,雖然一住幾年,可是看起來竟然是這樣陌生。
我把外套脫下來,既然真的無路可走,怎么辦?爬唄!
我知道小區(qū)里全是探頭,一爬露臺肯定會被保安發(fā)現(xiàn),不過趁著他們還以為我是業(yè)主,就算爬爬自家的別墅,也會被認為是心血來潮的突發(fā)奇想吧。
我順利地翻進了書房的陽臺,落地的時候舒了一口氣。很幸運書房門沒有被反鎖,走廊里靜悄悄的,寂然無聲。
陸與江先生,你的防盜意識,真的很差哦……
不過小區(qū)圍墻高聳,電網(wǎng)探頭24小時監(jiān)控,不僅有保安,甚至還有警犬非常盡忠職守地巡邏……所以我原來在家的時候,也總是忘記鎖通往陽臺的那些門。
客臥里果然空無一人,看來陸與江果然打球去了。于是我放心大膽地翻箱倒柜,沒想到找了一身大汗,就是沒找著戶口本。
奇怪,戶口本到哪兒去了?
家里的重要證件還有錢,都是陸與江負責保管的。我知道床頭柜抽屜里永遠有一沓現(xiàn)金,原來是給我零花用的,每次拿完了他都會再放進去。其實他對這些小錢并不在乎,因為離婚后我有次手頭實在轉(zhuǎn)不開,還偷偷在抽屜里拿過一千塊,后來發(fā)了工資才放回去,他也沒發(fā)覺??墒俏覐膩頉]問過他戶口本放在哪里。
我挫敗地坐在地毯上,總不至于來一趟空手而歸吧?
沒關(guān)系,還有主臥。
打起精神躡手躡腳穿過走廊,輕輕推開主臥的門。
窗簾沒拉開,屋子里暗沉沉的,過了好幾秒鐘我的眼睛才適應室內(nèi)的光線。
這一下我驚得叫起來:
“?。 ?br/>
床上有人!
陸與江!
他……他……他竟然還在這里睡覺!
我忘了如果我搬走了,他肯定會搬回主臥的,可是他不是應該去打球了嗎?
定睛細看,還好還好,床上只有他一個人。
可是我那一聲尖叫已經(jīng)把他驚醒了,他睜開眼睛看了看我。
我本以為他會怒氣沖沖地質(zhì)問我怎么進來的,沒想到他只是微微瞥了我一眼,然后又閉上了眼睛。
為什么猛虎突然變成病貓了?
我試探著叫了聲他的名字,結(jié)果他只哼了一聲,好像沒睡醒的樣子。我大著膽子磨蹭上前,誰知他突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嚇得我以為他又要動手,只差沒魂飛魄散。
好在他沒下一步動作,他的掌心燙得嚇人,我摸了摸他的額頭,也燙得嚇人,原來他在發(fā)高燒。
怪不得他沒去打球,怪不得日上三竿了他還在睡覺,原來是猛虎真的變成病貓了。
在我的印象里,陸與江就從來沒病過。
每到春秋流行感冒的時候,我總是第一撥被傳染上,哪怕成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最后還是在家揪著面紙吃著感冒藥咳嗽著,最后說不定還得被迫去看醫(yī)生掛抗生素。而陸與江似乎永遠與細菌絕緣,連個噴嚏都沒見他打過。在我心目中,他簡直是變形金鋼里的威震天,永遠不老、不病、不死,無懈可擊的終極BOSS大反派,十個葉景知加起來也斗不過他。
沒想到他還會有今天。
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偉人說得太對了!
我邪惡地想灌他喝鹽水,給他吃黃連讓他拉肚子,趁他病,要他命!
算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離婚了,咱也不能做這種心狠手辣的事對不對?
“喂!”我問他,“你把戶口本放哪兒了?”
他沒回答我,眼皮似乎動了動,繼續(xù)睡。
這家伙!
看來不來點兒刑訊逼供是不行了。
我慢條斯理地把袖子卷起來,握起拳頭,在他面前晃了晃,“說!你把戶口本放哪兒了?不然我揍你了!哼!平常我打不過你,現(xiàn)在我還打不過你?”
欺負病人乃快樂之本,哦耶!
他終于睜開眼睛,又看了看我。大約因為發(fā)燒的時間太長,他的雙頰有一種不正常的緋紅,看起來粉嘟嘟好可愛,沒想到陸與江還能跟可愛這個詞沾邊兒。他的聲音有點發(fā)啞,嘀咕:“好吵……”
“戶口本在哪兒……”沒等我這句話問完,他忽然用力把我拉過去了。這下好了,我被他牢牢抱在懷里,背后就像貼了個大火爐,隔著衣服都覺得滾燙滾燙的。正待要掙扎,他卻把我抱得更緊了,熱乎乎的呼吸就噴在我耳朵邊上,“今天不上班,陪我再睡一會兒……”
果真燒糊涂了,但還知道今天不上班……我忽然有點傷感,大約是想起剛結(jié)婚那會兒。那時候我們還能夠虛偽地相敬如賓,擺出副舉案齊眉的假象,那是我們唯一的好日子。尤其是雙休的時候,有時候早晨半夢半醒間要去上洗手間,他總是拖著我不讓我起床,甚至會跟我起膩,“今天不上班,陪我再睡一會兒?!?br/>
再難堪的婚姻,都曾有過幸福的剎那。
或者說,我對生活的奢望不高,有一點點甜,就覺得可以回憶很久很久。
真令人傷感啊。等我心里充滿了回憶的柔情,慢慢回過頭看他的時候,他卻已經(jīng)把下巴擱在我肩膀上,睡著了。
過了十分鐘我就受不了了,因為他實在是燒得太厲害了,貼在我身上就像一塊通紅的磚,我都覺得受不了了,他怎么扛得?。?br/>
我爬起來找藥箱,十分憤怒地發(fā)現(xiàn)他一顆藥都沒吃,起碼沒吃家里的藥。
開水也沒有。陸與江是享受的祖宗,從來不喝亂七八糟的水,都是專門的飲用泉水然后加溫。
家里的工人是每天中午來晚上走,因為他基本不在家吃飯,所以工人只是負責收拾清潔,當然也會燒水。既然連開水都沒有,看來他是從昨天晚上開始發(fā)燒的。他是打算病死在床上嗎?我拿溫度計給他量了量體溫,乖乖,差一點兒就四十度了,怪不得燒成了紙老虎。
“喂!”我想把他搖醒,“起來!陸與江,起來去醫(yī)院!”
他哼哼唧唧,我最后才聽懂他哼哼的是“我不去”。
我大怒。
不管你是病貓還是紙老虎,反正現(xiàn)在我可以收拾你。
我一把就把被子給掀了,然后開始剝他的睡衣。他還知道問我:“你脫我衣服干什么?”
“干什么?”我沖他一笑,用小言特有的形容詞,那就是笑得——邪!肆!魅!惑!
然后沖他嚷嚷:“我都看過多少次了,我還能干嗎?”
雖然有機會看過很多次了,我還是要說,紙老虎的身材真是挺不錯的,是我見過脫光光后身材最好的男人。
不過脫光光的男人我也只見過這一個,所以也做不得準。
我一邊滿腦子桃花邪念,一邊給他換衣服,然后給他穿襪子穿鞋,還去擰了個熱毛巾來給他擦了臉。
幸好他還會自己走路,不過要我攙著點兒。
到了車庫里我才覺得自己笨,上次怎么沒想著從車庫里走,反而跑去爬陽臺?車庫大門可一直沒有設(shè)密碼。
把他弄上車,我折騰出一身大汗,系好安全帶,開車去醫(yī)院。
當我駕駛著他那部俗得掉渣的黑色悍馬飛馳在北四環(huán)的時候,我在心里琢磨,我干嗎要多管閑事,送他去醫(yī)院呢?
當然不是因為余情未了,而是因為我以前干過的壞事太多,死后怕要下地獄,所以才日行一善。
再說如果不送他去醫(yī)院,萬一他真燒出什么三長兩短來,物業(yè)監(jiān)控錄像還有我爬陽臺的鏡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