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三十六章 以身作燭
“為什么你的腳下, 沒有影子呢?”
這句話話音剛落, 江海湖臉上就出現(xiàn)了茫然的神色。
“你在說什么,”他道, “我怎么可能沒有影子呢,我明明好好的啊……”
他一邊說著一邊低頭往下看,然后,當(dāng)看到自己腳下一片空蕩蕩的土地后,他又愣住了。
“我……我的影子呢?我的影子去哪里了?”他焦急地找了幾圈, 在意識到自己是真的沒有影子之后, 又一下子呆愣在了原地,“我沒有影子了……我, 我是死了嗎?”
“是的, ”蘇清風(fēng)道,“所以不如和我走吧, 我送你去往生。”
“……”
江海湖與他對視幾秒。
然后道:“還是算了吧。”
這句話前兩個字還是江海湖的聲音, 但后三個字的語氣已經(jīng)完全變了,仿佛一下子卸去所有偽裝,他咧開嘴角, 對蘇清風(fēng)露出一個獰笑。
煞氣瞬間涌出,將四周的黑暗吞噬。蘇清風(fēng)早有防備地退開,看見江海湖皮肉崩裂,一團黑影從里面鉆出,發(fā)出桀桀冷笑。
蘇清風(fēng):有點丑。
然后看了眼臂彎間的黑貓。
黑貓:“喵?”道長看我干嘛。
蘇清風(fēng)道:“還是你好看。”
黑貓:“喵!”
它高高興興,把腦袋往蘇清風(fēng)懷里拱了拱。
一人一貓互動間, 黑影已經(jīng)凝聚成形,它冷冷地盯著蘇清風(fēng),道:“想不到居然被你發(fā)現(xiàn)了,那你就和村子里的人一起陪葬吧!”
它正是村子里殺人的惡鬼,蘇清風(fēng)淡定地與它對視,道:“所以你之前說能一口一個鬼王,是在自賣自夸了?”
惡鬼傲慢道:“等我吞了你們,不要說鬼王,就連整個鬼界都——啊!!”
話還沒有說完它的聲音就扭曲成慘叫,符紙連綴成圈將它困在其中,明火躍躍,蘇清風(fēng)腳踩法陣,修長指間劍光清亮如水,仿佛明月捧落的清輝。
他抬手,長劍輕描淡寫刺穿惡鬼胸腔,鶴羽道袍被風(fēng)掠起,平靜地道:“還是算了吧,畢竟你太弱了。”
長劍未收,惡鬼已化為黑氣潰散,四周平靜了一秒。
然后,黑氣再度洶涌翻騰。
蘇清風(fēng)心想:打不死的嗎?
他望著那團黑氣緩緩聚起,一個人就被包裹在黑氣之中,任由那些黑氣鉆入他的體內(nèi),然后睜開了眼。
——又是江海湖。
只是這個江海湖和剛才不同,剛才是惡鬼幻化出的江海湖的皮囊,因此是假的,但現(xiàn)在這個江海湖卻是真的,他是真真正正的活人……不過已經(jīng)被惡鬼占據(jù)了身體。
“來啊,繼續(xù)來殺我啊。”惡鬼得意地道,“你要是敢對我動手,這個天師也會和我一起死!你敢殺他嗎?哈哈哈哈!”
蘇清風(fēng):“……”
他終于知道惡鬼的依仗是什么了,只要它控制了江海湖的身體,自己好像還真的不能就這么殺了它。
他道:“你也太不要臉了。”
“我是鬼,本來就不需要臉面這種東西!”惡鬼道,“現(xiàn)在你能拿我怎么辦呢?哼哼,區(qū)區(qū)一個天師……”
它打量著蘇清風(fēng),像是盤算應(yīng)該怎么把這個天師生吞活剝。蘇清風(fēng)對上它的目光,感覺不太舒服。
于是稍稍抬了下手指。
霜雪領(lǐng)域海嘯山崩般壓下,仿佛千萬寒刃割骨,惡鬼臉色驟變,半空之中的身體重重跌落,它嚎叫著,痛苦地在地上翻滾。
“啊啊啊!你竟敢傷我!你就不怕——”
“為什么不敢,”蘇清風(fēng)奇怪道,“難道殺不了你,我就不能把你打殘嗎?”
惡鬼:“你,你——”
“我剛才想到了,既然你不讓我殺,那就把你帶回去吧。”蘇清風(fēng)又對它微微一笑,道,“讓村民們處置你會更好一點。”
惡鬼:!!!
蘇清風(fēng)是沒殺它,但也讓它完全動彈不得,只能被拖回了村子,丟在了所有人面前。
此時村中儀式尚未結(jié)束,村民們驚愕地看看蘇清風(fēng),又驚愕地看看惡鬼,好像完全沒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說不出一句話。
“天,天師……”最后還是劉春震驚地道,“您,您不是在屋子里嗎?”
蘇清風(fēng)道:“啊,對不起,我跑了。”
劉春:“……”
蘇清風(fēng)又道:“這就是你們村子里的惡鬼,不過來看看嗎?”
劉春注意力這才落在惡鬼身上,此時村子里終于有人回過了神,喊了一聲“江天師”就沖了出來。
那人是張三,他剛跑到一半就被劉春拽住,道:“你清醒一點!那已經(jīng)不是江天師了!”
張三:“可是……可是……”
“沒有什么可是的,”劉春冷冷地看了那惡鬼一眼,“江天師的身體早就被搶走了,現(xiàn)在這個是從我們村中逃走的惡鬼,根本不是他!”
惡鬼“嗬嗬”冷笑了起來:“是他先送上門來的,要不是他認(rèn)定這個村子里藏著寶藏,又怎么會破壞困住我的陣法把我放出來?這一切都是他貪心有余,咎由自取!”
張三:“你住口!江天師不會是那樣的人!一定是你有心蠱惑他的!”
“你就繼續(xù)自欺欺人吧,如果他清清白白,又怎么會受我蠱惑,被我奪了身體?”惡鬼哈哈大笑道,“你們一口一個江天師,卻不知道他才是害了你們村子的人啊!”
張三臉色煞白,不僅如此,村中其他人也紛紛色變。
“那個,打擾一下,”蘇清風(fēng)抱著黑貓在旁邊道,“能不能先和我說說之前發(fā)生的事?”
不然站著旁觀他們的恩怨,還挺尷尬的。
劉春沉默幾秒,嘆了口氣道:“我來告訴您吧。”
他接下來說出的真相其實和蘇清風(fēng)猜測得差不多,這座村子底下封印著惡鬼,村民們世代看守鎮(zhèn)壓它的法陣。但就在兩個月前,一場怪病在村里蔓延,幾乎所有村民都染上了這種病,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死去。
江海湖就是在那時路過了村子,他一眼就看出村民們并不是身染怪病,而是被邪氣纏身,于是留在這里為村民驅(qū)散了邪氣,也被村民們當(dāng)做救命恩人,在村子里多待了一段時間。
然而,村民們之所以會邪氣纏身,是因為多年來封印惡鬼的法陣發(fā)生了松動,也正因如此,惡鬼得以和江海湖交流,蠱惑了他,讓他誤以為村中藏有珍寶,破壞了本就松動的法陣,將自己放了出來。
在那之后,惡鬼招來大霧躲在后山,有村民猜到它的藏身之地,卻因為大霧封山根本找不到它,還在回到村子里后慘遭它的殺害——這也是牛二他們的死因。
只是村子的陣法并沒有被完全破壞,蘇清風(fēng)看見村民們舉行的儀式就是為了修補法陣,重新封印惡鬼。但他們終究只是普通人,力量完全不夠填補法陣,而惡鬼也被剩下的法陣限制了部分力量,為了殺死全部村民,徹底獲得自由,它又想去騙蘇清風(fēng)再去破壞那個法陣……結(jié)果顯而易見,它栽了。
“既然如此,它的下場就由你們來決定吧。”蘇清風(fēng)道,“我可以幫你們殺了它,但江海湖已經(jīng)回不來了。”
在江海湖被惡鬼占據(jù)身體的那一刻起,他的靈魂也被惡鬼永遠(yuǎn)吞噬了。
村民們在聽完蘇清風(fēng)的話紛紛陷入沉默,過了好一會,還是劉春小聲道:“天師……能不能幫我們想個辦法,把它關(guān)起來?”
蘇清風(fēng)微微意外,道:“為什么?”
不是殺了惡鬼,更不是封印,僅僅是關(guān)起來,這個懲罰對殺了村子三人的它來說實在太輕了。
“當(dāng)初我們村子所有人都染上怪病,是江天師救了我們,如果不是他,我們早就死了……”劉春一開始還有些猶豫,但說到后面,面色已經(jīng)越來越堅定,“所以我們想請?zhí)鞄煱堰@個惡鬼關(guān)起來,這樣我們還能陪著江天師,也許以后還可以找到辦法,助他脫身。”
惡鬼獰笑道:“你想得美,根本不可……啊!”
話音未落蘇清風(fēng)一腳踩在它背后,讓它閉了嘴,道:“可如果只是關(guān)起來,它還有逃脫的機會,你們也可能再一次受到性命威脅。”
“沒關(guān)系,”劉春低下了頭,在他身后,村民們面露悲傷,“江天師是因為救我們才留下的,也是因為救我們才被這個惡鬼上了身。我們不能拋棄我們的救命恩人,也不能讓他和這個惡鬼一起,被白白封印在村子底下。”
蘇清風(fēng)看著他,還有和他身后的村民,他們并不是那么無所畏懼,他們的眼中也有恐懼,他們害怕著這個惡鬼,卻又那么悲傷地望著它,因為此刻,它不僅是手染他們同伴鮮血的惡鬼,還是救了他們所有人的恩人。
所以他們之前才會對蘇清風(fēng)隱瞞一切,張三更是想趕走蘇清風(fēng)——他們既希望蘇清風(fēng)能夠為他們除去惡鬼,又害怕蘇清風(fēng)會因除去惡鬼而殺死江海湖……但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天師,求求您了。”
劉春見蘇清風(fēng)久久不語,還以為他要拒絕,顫抖地上前一步,跪在了他面前。
“求您了。”
“放過江天師吧。”
在劉春之后,村民們一個接一個跪了下來,他們世代守在這里,從未對惡鬼屈膝卑躬,此時卻自愿低下了頭,向蘇清風(fēng)祈求。
他們并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江海湖,為了他們的救命恩人——也是從今以后,他們決定拿命守著的人。
蘇清風(fēng)沉默地望了他們一會,側(cè)身避開這一跪,道:“好。”
然后他回過頭望著惡鬼,發(fā)現(xiàn)惡鬼原本猙獰的臉龐上,居然留下了兩行淚水。
蘇清風(fēng)看著那兩行淚水,忽然意識到了什么,道:“你是誰?”
“我……”
“惡鬼”怔怔地與蘇清風(fēng)對視,好像從夢中驚醒,原本灰暗的眼睛居然恢復(fù)了幾分清明。
“我是江家第十三任天師,我叫江海湖……我的父親,我的祖父,都為除鬼而死。”
他喃喃低語,目光從蘇清風(fēng)身上移開,又落到了那些村民身上。
“我繼承父輩遺志,卻因為自己的私欲沒能保護到這里的村民,反而被惡鬼搶走身體,害死了無辜人的命……”
在說這些話時,江海湖臉皮底下有什么東西在涌動,好像是另一張人臉,在嘶吼著,想要沖出桎梏。
那是他體內(nèi)的惡鬼,正在爭奪他的身體。這種感覺應(yīng)該是很痛苦的,因為江海湖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但他還是慢慢地從地上爬起,挺直腰背,像個人一樣站了起來。
村民中有人抬起頭,驚喊道:“天師!”
“天師回來了!”
江海湖對他們笑了笑,淚水再度流下,他的眼中有茫然,有恐懼,但更多的,是一種即將赴死的堅定。
蘇清風(fēng)看著他,后退一步,攔住了想要沖上來的村民。
江海湖緩緩抬手,指間夾著一道皺巴巴的明黃符紙,他與蘇清風(fēng)對視,哽咽地說了聲“謝謝”。
然后道:“身為天師,理當(dāng)以自身為燭,照人間清明。”
轟!
熾烈的火焰在那一刻燃起,仿佛黑夜中長明的燭,驅(qū)盡黑暗,耀耀不熄。
“啊——!”
有人在慘叫,但那并不是江海湖,而是他體內(nèi)的惡鬼。它占據(jù)了江海湖的身體,當(dāng)江海湖選擇死亡時,它也逃脫不了被烈火焚燒的命運。
“救救我!救救我!”
惡鬼撕心裂肺地慘叫著,沖村民們伸出一只被燒得皮肉盡綻的手。
“救救我啊!我不是你們的救命恩人嗎?!快來救我啊!!”
“……”
村民們望著它,他們眼中同樣流下了眼淚,有人痛哭,有人捂著嘴泣不成聲,但沒有一個人上前。
這是江海湖自己點燃的一把火,以身為燭,在燭身融盡之前,沒有人能夠撲滅那耀耀的火光,也沒有人有資格撲滅。
……
長夜漫漫,當(dāng)天邊露出第一抹晨曦淺光時,村子里燃了一夜的火終于熄了。
焦黑的土地上多了一捧灰,村民們淚痕尚未干涸,劉春躬下腰背,從地上掬起那捧灰,用沙啞的聲音對蘇清風(fēng)道:“我們會把江天師葬在后山,和我們的祖祖輩輩葬在一起,我們的后代也都會知道,他是我們的恩人。”
蘇清風(fēng)道:“他應(yīng)該會高興的。”
劉春點點頭,身后村民圍了過來,就在他們想說什么的時候,蘇清風(fēng)余光忽然瞥見什么,道:“散開!”
在江海湖的余燼之上,居然還有一股黑氣再度涌起,它向最近的村民撲去,狠聲道:“把你的身體給我!我還有機會——!!”
肆虐的黑氣在即將碰到村民的前一刻,停止了。
冰冷的劍光破開邪煞,蘇清風(fēng)冷冷地看著它,道:“你可以死了。”
“……”
最后一點黑氣終于潰散,彌漫在村子一月的霧氣也消失了。
江海湖最終被葬在后山,那里立起一道新墳,面朝村子,從此以后,村中所有人仰首時,都是在看他。
蘇清風(fēng)與村民告別,被他們一路送到山腳下,當(dāng)他踏出這座大山再回頭時,村民與遠(yuǎn)處的小小村莊都消失不見,只有林葉隨風(fēng)微動,隱匿在淺淺霧氣之中。
他沉默地在山腳下站了一會,腰間忽然多了一只手,將他抱住了。
“道長,”蘇槐靠近蘇清風(fēng)臉龐,在上面淺啄一口,笑道,“親一下就不難過了。”
蘇清風(fēng):“……我怎么感覺你在占我便宜。”
蘇槐:“才沒有,我只是是想安慰道長。”
蘇清風(fēng)與他對視,發(fā)現(xiàn)自從自己上次親了這只小野鬼以后,他不僅喜歡抱著自己,還會明目張膽地親了。
這樣下去不行,感覺要出事。
蘇清風(fēng)在蘇槐腦袋上敲了一下,道:“以后不準(zhǔn)隨便親我。”
蘇槐委屈道:“我明明沒有隨便親道長,我都是很認(rèn)真地親的。”
蘇清風(fēng):“有什么區(qū)別嗎?反正都不行。”
蘇槐:嘖。
蘇槐道:“道長真小氣。”
蘇清風(fēng)嗤笑一聲,才不理他,繼續(xù)往前走去。
蘇槐牽著蘇清風(fēng)的手和他一起走,路上看著道長沉默的側(cè)臉,知道他還是有些難過。
于是道:“那不親道長臉,親眼睛可以吧?”
蘇清風(fēng):“不可以。”
“額頭?”
“不可以。”
“頭發(fā)?”
“不可以。”
“耳……”
“都不可以,”蘇清風(fēng)道,“你好吵,變回貓貓自己親自己吧。”
蘇槐:“……”
太過分了!
于是飛快地湊過去在蘇清風(fēng)唇角親了一口。
然后變回了黑貓。
蘇清風(fēng):“……”
他與黑貓對視幾秒。
又把它丟出去了。</br>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1-14 16:03:52~2020-01-15 16:25:0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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