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穿過長安街,來過后巷,倒是安靜了不少,遠(yuǎn)處晏景玄擺脫了那群婦人,正在街上閑庭信步。
鎮(zhèn)國侯府也是在城北,阿卿自然不會以為他們是特意護(hù)送她回來,故而她拐進(jìn)了巷子,便徑直走了。
當(dāng)年,云娘的嫁妝并不豐厚,只能夠買得起這巷子深處的樓閣。
瓊?cè)A樓原是一家酒樓,經(jīng)營不善才要轉(zhuǎn)手,云娘便接了過來。起初很是艱難,后來雖然有了名聲,但她這人念舊,便沒想過從巷子里挪出來。
天色尚早,照理來說,瓊?cè)A樓未到開門的時候,可今日這外頭卻是聚攏了不少人。阿卿遠(yuǎn)遠(yuǎn)瞧見,心下一緊,加快了步子,對著離得最近的身影喚了一聲。
“云樂。”
云樂轉(zhuǎn)過身,看見她驚喜呼道:“姐姐,你終于回來了。”
她飛快跑過去,拉著阿卿便要問她去哪了,忽然被云娘擠到一邊,只好撇撇嘴,跟在后頭。
“阿卿回來了,云樂這丫頭,都快要擔(dān)心壞了。”
云娘緊挨著阿卿,又小聲問道:“你去哪兒了?昨夜大雨,遲遲不見你回,我便派了人去韓尚書府接你,韓府下人卻說二公子還未回府,但我想著,韓二公子既將你帶了出去,總要全須全尾地送回來。”
阿卿低眉,不置可否。
云娘知道她歷來心事重,許多事都藏在心底,撿到云樂之前,去哪兒都是獨(dú)來獨(dú)往,像是一縷輕煙,看見了,卻始終抓不住。云娘都怕她哪天說走便走了,后來有云樂纏著她,才像是沾染了人間煙火。
昨日雖然進(jìn)了宮,但她想著有韓凌照料,總該不會有事。
可誰知一早,韓二公子來瓊?cè)A樓尋阿卿,說是昨日宮里賜了賞,讓阿卿出來親自受賞,可是阿卿人都還沒回來,如何受賞?
云娘當(dāng)時便愣住了,心忽地提起來,擔(dān)心阿卿的身份被晉王發(fā)現(xiàn),將她抓回了晉王府,已經(jīng)做了最壞的打算,便是去晉王府要人。
她拉著韓凌走到一旁,低聲問:“二公子可是在說笑,阿卿昨日隨您入宮賀壽,到這會兒都不見人影,我正想去您府上問問呢,您倒是說說,阿卿怎么還不回來?”
“還沒回來?”韓凌大驚,轉(zhuǎn)過身盯著身邊的小廝,“鳴珂,昨日我讓你去尋阿卿,你回來說親眼看著她出了宮,為何都這個時候了還不見她回來,你當(dāng)真沒有看錯?”
鳴珂皺眉想了想,拱手道:“昨日屬下確實(shí)親眼看著阿卿姑娘跟著……出了宮。”他嘴里念叨飛快,想把那三個字糊弄過去。
“跟著誰?”韓凌凜聲問。
鳴珂張了張嘴,猶豫著遲遲不說。云娘急得催道:“這位小哥,阿卿到底跟著誰出了宮,你快說呀。”
“跟著……晏小侯爺,阿卿姑娘跟著晏小侯爺一同出了宮,屬下親眼所見。”鳴珂說道,心里又添了幾句,這阿卿姑娘出了宮卻不回來,莫非已經(jīng)搭上了晏小侯爺?
“你個蠢貨,這么重要的事,為何昨日不告訴我?”韓凌氣急,狠狠瞪著鳴珂,恨鐵不成鋼。
這事任誰來想,都不會朝著好的方向,一個未出閨的女子跟著男子外出,孤男寡女宿夜未歸,如何能說得清楚?
何況這人還是晏景玄,他最不想招惹的人,韓凌擰眉思酌。
云娘卻是松了一口氣,不是晉王便好,當(dāng)年阿卿那般傷心,可不能再落入晉王手中。
她暗自瞪了一眼韓凌,便不再搭理他,當(dāng)下找到人最為要緊,隨即帶著云樂和明堯走出了瓊?cè)A樓,正要讓她們?nèi)ユ?zhèn)國侯府打聽,便聽到阿卿的聲音。
“怎么這會兒才回來,你與那晏小侯爺……”云娘低聲問。
阿卿搖了搖頭,“與小侯爺無關(guān),是我有些事耽擱了,想著姑娘們都睡下了,便宿在了外頭。”
云娘這才放心,但是看著阿卿眼底的倦色,又忍不住疑心半分,但人全須全尾的回來了便好。
“韓二公子又來了,一會兒你小心應(yīng)付。”云娘朝著里頭使了眼色,低低叮囑阿卿,經(jīng)此一事,她心頭對韓凌的印象大打折扣。
阿卿斂眉,微微頷首,便是再好的性子,也經(jīng)不住幾次三番的打擾,更何況已經(jīng)約法三章過的事。
她和云娘相攜著跨進(jìn)瓊?cè)A樓。韓凌聽到動靜已經(jīng)提步湊了上來,不斷追問。
“阿卿,你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為何不等我,我?guī)闳雽m,自然會平安送你回來。還有,你怎么會認(rèn)識晏景玄,還跟著他走,你不要被他那張臉給騙了,他就不是好人……”
“韓二公子,”阿卿忽然出聲,打斷了他一連串的問話,“多謝您的好意,阿卿心領(lǐng)了,只是我的事,與您毫無關(guān)系,便不勞您費(fèi)心了。”
她盯著韓凌的目光冰冰涼涼,聲音亦寒得似水,本就一襲白衣冷冷清清,這會兒愈發(fā)生人勿近。
不僅韓凌止戛然住了聲,云娘都驚得停下了腳步,阿卿雖然待人疏離,不大親近,但說話向來都是溫聲細(xì)語,何時這般咄咄逼人。
“怎么沒有關(guān)系……”韓凌一時情急之下,差點(diǎn)吐露自己意圖,好在及時反應(yīng)過來,收住了嘴,知道自己將人逼得緊了,便主動退讓。
“阿卿,你不要生氣,我就是擔(dān)心你,才想知道這些。你若是不想說,我就不問了。”
但他到底還是對阿卿是否清白完璧之身有些在意,心里蠢蠢欲動想問個清楚,剛走兩步,便又迂回問道:“阿卿,你昨夜宿在哪家客棧了?”
阿卿有些無力,這人頑固不化,軟硬不食,若是從前的她……
緩緩垂下眸子,緊握著手中的白玉扣,若是從前的她,早就已經(jīng)動手將人扔出去了,怎會留他近身。
云娘見阿卿面色愈發(fā)難看,便主動接過話茬,道:“韓二公子,阿卿既然回來了,昨日的事就算過了,不知您說的受賞又是怎么回事?”
韓凌見狀,只好放棄了追問,示意鳴珂將桌上的紫金漆盒拿過來,低頭看著阿卿道:“昨日你彈的一曲《鳳凰引》,姑姑聽了很是高興,特意稱贊了你,這是姑姑賞給你的。”
接過盒子,他打開后遞給阿卿,是一支鳳尾流蘇步搖,鑲嵌著東珠玉石,精巧玲瓏,能得到貴妃的嘉賞,這大概就是長安女子羨慕的福分。
對阿卿來說,卻是燙手山芋。宮里賜下的物件,她若是收下了,便必須妥善安置,不得隨意丟棄。
約莫是一宿未眠的緣故,阿卿腦子里渾渾噩噩,心口泛著熟悉的疼痛,一陣一陣,她只想快些打發(fā)了韓凌,回到房中調(diào)息,來不及深思,她伸出指尖,去觸碰到那盒子。
“韓二公子可真是好雅興,逼著人家姑娘收你的禮。”
身后傳來一陣清朗聲音,阿卿忽又收回了手,轉(zhuǎn)過身,望向聲音來處。
眾人聞聲,亦側(cè)目而望。
來人面容俊朗,劍眉星目,一襲暗紅錦衣倚著朱門,如芝蘭玉樹,朗月清風(fēng)。他眉目慵懶,不像是來砸場子,倒像是來看戲。
他怎么來了?阿卿有些意外。
韓凌心里本就積了火氣,這會兒看到罪魁禍?zhǔn)椎年叹靶致犓爸S的話,一時便沒有忍住,“晏小侯爺,你不要得寸進(jìn)尺,不要以為本公子就怕了你。”
晏景玄抱臂斜倚著,笑得如同朗月入懷,不甚在意道:“韓二公子何出此言?本侯碰巧路過,既然看了一出好戲,自然要評說幾句,韓二公子可不要見怪。”
“你……”韓凌語噎。
打不過亦說不過,韓凌委實(shí)憋屈,還好他理智尚存,不多糾纏,轉(zhuǎn)而看向阿卿,卻見她的目光定定停留在不遠(yuǎn)處的身影,頓時心下一陣怒火,按捺不住。
眼中眸光微閃,他忽然走到阿卿眼前,擋住晏景玄身影,讓阿卿不得不抬頭看著他,他道:“阿卿,我娘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接你入府,你愿意跟我回府嗎?”
心口襲來一陣劇疼,阿卿指尖狠狠扎進(jìn)肉里才忍了過去,她唇角咬得發(fā)白,恍惚了下,沒有聽清韓凌的話,遂問:“你說什么?”
韓凌猶猶豫豫,“我說,我想為你贖身,你跟我回府好嗎?”
“不好。”
他話音剛落,阿卿拒絕的言辭已經(jīng)出口,雖然早便猜到阿卿不會輕易答應(yīng),卻沒想到她會拒絕得這般利落,心底多少還是涌過一番失落,面上也漸漸沒了笑。
如若不是晏景玄,他原本是打算慢慢來的。
云娘左右瞧瞧,勉強(qiáng)揚(yáng)著笑道:“二公子想來是在說玩笑話……”
“為何?”韓凌問,他緊緊盯著阿卿,仿佛她不說話,便不會罷休。
阿卿自然看得出,今日與韓凌算是已經(jīng)撕開了臉,既然已經(jīng)這樣了,倒不如徹底絕了他這念頭。
也好,昨日她才答應(yīng)晏小侯爺不與韓家之人來往,總該要獻(xiàn)出些誠意來,大概就是天意吧。
“我已不是清白之身,韓二公子想必不會看得上我這樣的女子。”
阿卿說得極為平靜,好似還輕笑了下,仿佛對女子來說極為重要的貞潔在她眼中微不足道。
因?yàn)槿掏矗捳Z中微微帶了些輕顫,在場之人大概也只有晏景玄聽得出,他眼睛里似乎有什么跳動了下,瞇著眼思量。
“是誰?那個人是誰?”韓凌難以置信高聲質(zhì)問,轉(zhuǎn)過眼看到晏景玄,眼中兇光露出,緩緩伸手指著他,唇邊磨出幾個字,“你是想告訴我,是他?”
阿卿:“不……”
“是我。”晏景玄接過話,抬腳走了過來,一步一步,不急不緩。
一時之間,瓊?cè)A樓靜謐無聲,只看著晏景玄的腳下。
他走到阿卿身邊,隨意地伸手搭在她腰間,看見韓凌還愣愣瞪著眼睛看著他們,唇角添了幾分笑意,“怎么?韓二公子不信?”
韓凌不答他,只問:“阿卿,他說得是真的嗎?”
只有阿卿知道,晏景玄的手看似攬著她,實(shí)則只有指尖微微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