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船被扣于九龍江渡口,  船上一干人等，盡數(shù)被羈押回衙門。
    三十一人，個個皆是鶴發(fā),  任是誰都能看得出齊家堂打的什么算盤。
    羈押路上，一個年輕的小捕快跟在包班頭的身后，低聲嘀咕道：“齊家堂可真狠心、真闊氣，一次拿幾十個族人給那位小大人添功勞,  可如今的州衙畢竟不是他齊逸主事了……哎,  三哥，你說那位小大人會怎么處置這些人，當(dāng)真會‘咔嚓’了？”
    用手在脖子旁比劃了一下,  又問：“還是會送去充軍？”
    包班頭回頭叱了小捕快一聲，怒目道：“你舌頭不想要了,  我便替你切了。”
    又道：“做好自己的差事，別的不要多問。”
    話雖這般說，可包班頭自己卻也忍不住往前探看,  心中好奇知州大人會如何判罪。如果他沒認(rèn)錯的話，這羈押的“犯人”里，有個走路一瘸一拐的，正是齊家堂的二十七公——齊姓人里輩份最老的，排行第二十七。
    都快八十的人了。
    越是半只腳踏入棺材，越叫旁人唏噓感慨。
    二十七公若真死在了牢獄里，不知道同安城里會激起多大的浪。
    ……
    雙安州州衙。
    裴少淮掃視一圈“逮捕”回來的眾人,  下令暫且押下去，明日午時再開堂審訊，獨(dú)獨(dú)留下了那位二十七公，關(guān)在衙門東廂房里,  派人專門看守、照料著。
    黃昏時候，裴少淮領(lǐng)著包班頭，包班頭端著好酒好菜，入了東廂房。
    老爺子端端坐著，仰頭望著瓦頂?shù)奶齑埃抢锷辛糁淙沼鄷煛?br/>     直到酒菜擺到跟前，裴少淮在他對面席地坐下，酒水入杯滋滋作響，二十七公才望了過來，又垂眸看了一眼幾碟佳肴。
    裴少淮先端酒杯，做了個請的手勢。
    裴少淮把包班頭帶來，是想讓包班頭譯釋閩語，不料二十七公說得一口流利的官話，老爺子先自飲了一杯，執(zhí)起竹筷，道：“知州大人以為我不敢吃這最后的一頓斷頭飯？”
    毫不客氣。
    一一嘗過后，山羊白胡沾著些酒水，老爺子呼道：“好酒，好菜。”又問裴少淮，“不知我那族……船上的弟兄，是不是也有這樣可口豐盛的斷頭飯？”說及此，眼中才流露出些哀色。
    裴少淮吩咐包班頭道：“給牢里送一樣的飯菜。”
    “是，大人。”包班頭退下。
    “大人是個爽快的。”二十七公一把年紀(jì)，說話仍中氣十足，道，“老頭子借著斷頭酒，祝大人青云直上、步步高升……大人初初上任一個月，這份功績已經(jīng)不小了，也請大人信守承諾，留齊家堂數(shù)百戶族人一條生路。”
    果然，這是齊家堂求“和”送上的“功績”。
    二十七公一飲而盡，裴少淮又為他斟滿酒，說道：“老丈覺得我應(yīng)該寫什么樣的功績？”
    “私自造船出海、與寇勾連、與夷通商……這么多的罪名，大人自可按自己的喜好來，總歸一刀下去，落地的腦袋，管他背負(fù)什么罪名。”
    裴少淮笑笑不置是否，依舊斟酒，又問：“我如何擋了齊家堂族人的生路？”
    “如何擋？”老爺子夾菜的筷子定住，目光里帶著怒意，他沒有直接應(yīng)答，而是夾起了一張菜葉，舉在裴少淮面前，隱喻問道，“把根扎在地里頭的，田畝肥沃則生，貧瘠無水則死，可人終究不是秧苗，人吶一輩子，總不能一出生就埋在三分地里罷？”
    “若是家家有田，田田有水也就罷了，臨海之濱，明知一畝三分地養(yǎng)不活人，也要活活旱死在鹽鹵地里嗎？”二十七公再次
    發(fā)問，“海濱之民，威壓之下，無處可活，就是朝廷想見到的嗎？……朝廷想讓百姓當(dāng)一株秧苗，可人終究不會是秧苗，他有手有腳，哪里有活路就往哪里去。”
    二十七公伸出老而糙的一雙手，長期浸泡海水的指甲粗厚而褐，目光灼灼問裴少淮道：“知州大人，朝廷禁海，齊家堂世世代代靠一雙手從海里討食吃的本事無處可施，這不是斷了生路是什么？”
    老爺子帶著苦澀冷笑一聲，無奈搖搖頭，喃喃道：“這個世道，人到底是要靠三分地吃飯，還是靠一雙手吃飯，我也搞不懂了……”
    酒水滋響，裴少淮再為二十七公斟滿，問：“所以老丈心甘情愿上那艘舊船？”
    興許是因?yàn)榕嵘倩匆恢闭寰啤B(tài)度溫溫和和，讓二十七公不再那么抗拒，吐露了幾句真心話，道：“南風(fēng)馬上就來了，齊家堂幾百戶人家的米缸也快見底了，若是出去的船被攔著回不來，唉……請大人高抬貴手。”
    又言：“我一個要入土的，沒用了，上了船還能湊個數(shù)，給族里省幾斤糙米，還能給大人添份功勞好回京……浪頭上的濱海人，有誅之不可勝誅者，如此一想，有什么不心甘情愿的？”
    不單單是二十七公，牢里頭那三十個，恐怕也都是這般想的。
    “有齊家?guī)ь^，只要大人信守承諾，接下來還會有包家、陳家……大人回京的路不會耽誤太久。”
    各取所需。
    在世人眼里，從京都被外派到閩地，大抵只能是被貶了。
    夜色漸漸濃郁，屋里也漸漸昏暗，裴少淮看到二十七公的眼眸亮如火炬，叫他對當(dāng)?shù)氐淖陟粑幕嗔藥追终J(rèn)識。
    凡事不必全留，也不必全破。
    裴少淮起身，叫門外衙役掌亮屋內(nèi)燭火，臨走前說道：“老丈好生歇息，明日堂上審訊過后，躲在浯嶼上的船只就能入港了。”
    聽著好似是答應(yīng)了齊家堂“求和”的交易，可二十七公愣住了——他竟知曉齊家堂的商船躲在浯嶼上。
    望著裴少淮筆直的背影，二十七公恍惚間覺得自己根本就沒看透這位小大人，甚至覺得自己一開始就理解錯了。
    二十七公看著酒瓶子，琢磨著裴少淮方才一杯又一杯的斟酒，不緩不急，又想到裴少淮年紀(jì)輕輕，他自言自語唏噓道：“縱他是個大奸，也應(yīng)是個梟雄，值了。”
    ……
    深夜里，齊同知的齊府里，線人匆匆入府求見齊同知。
    線人湊至齊同知耳畔，低聲把剛剛打聽到的消息傳報(bào)給齊同知。
    “什么？”齊同知神色一凝，手里把玩光滑的兩個核桃墜地，噔噔滾向桌底也顧不得撿拾，他把住線人肩膀問道，“這是從何處探來的消息，是否可信？”
    新上任的這位裴知州，竟是內(nèi)閣閣老的得意門生。
    線人應(yīng)道：“是京都來的兩位商人說的，說辭有差，但意思是一樣的，八成沒得跑。”
    “那明日審訊時，我可不能為齊家那些人說話，以免駁了這位閣老門生的臉面。”齊同知踱步說道。
    照打探的消息來看，這位裴大人有些背景在，倒更像是外派混個“實(shí)績”，以便回京重用。
    齊同知又道：“所幸還未撕破臉皮，還有挽回的余地。”接著冷笑感慨，“苦苦經(jīng)營數(shù)十載，卻也比不得‘門生’二字。”
    一顆核桃悠悠滾到他的腳邊，被他一腳踢開了，滾進(jìn)了床底。
    ……
    ……
    翌日，尚未到開堂的時辰，雙安州衙門已經(jīng)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
    不單單是齊家堂的族人關(guān)注審訊，城里包家的，
    南安城陳家、沈家的，都有人前來圍看。
    今日的審訊結(jié)果，關(guān)乎到雙安州日后的走向，也關(guān)乎到各個姓氏家族的存亡絕續(xù)。
    齊氏的年輕人們擠在最前面，面露怒色，目露紅光，仿佛一聲之下，就能在公堂上鬧起來。
    時辰到，裴少淮上堂入座，一敲鎮(zhèn)木，喊道：“開堂！”
    威武聲中，三十余名白發(fā)蒼蒼的犯人被押上公堂，齊氏族人聲聲喊著“某某叔公世伯”，幾乎要沖破衙役防線，涌到公堂上來。
    二十七公怒斥了一句：“回家撒泡尿照照自己幾斤幾兩，再來鬧事，都消停些。”
    齊同知和齊氏族長坐在堂下，一起陪審。
    齊族長與二十七公對視，眼神無聲交流著——事情已成，齊族長眼中慚色愈濃。
    包班頭當(dāng)堂稟報(bào)逮捕時的情況，又讀了供狀。
    裴少淮嚴(yán)聲問堂下眾人:“方才所讀供狀，你們可認(rèn)”
    堂下無聲，表示默許。
    裴少淮又問:“你們可還有冤屈要伸”
    仍是無聲。
    接下來只看裴少淮如何宣判了，場下眾人神色各異。
    “齊大人。”
    “下官在。”齊同知起身作揖，對裴少淮的態(tài)度很是恭敬，還恰到好處地帶著些笑臉，與之前的態(tài)度截然相反。
    裴少淮說道:“你來讀一讀大慶禁海令，再讀一讀大慶律如何宣判。”
    “下官遵命。”
    裴少淮如此安排，相當(dāng)于問齊同知的宣判意見，齊同知原可以避重就輕，圓滑處置眾人的罪行，卻見他一副正義凜然、剛正不阿的模樣，誦道:“大慶立法，寸板片帆不許下海，船有雙桅者，當(dāng)即嚴(yán)捕之，船上所載一律以番物論，正犯者俱發(fā)戍邊衛(wèi)。若是船載違禁貨物下海，與番夷買賣，一律視為潛通海賊，同謀聚結(jié)，正犯處以極刑，全家發(fā)邊衛(wèi)充軍。”
    字字鏗鏗。
    稟言道:“大人，下官以為，若要論處，還需再仔細(xì)搜查搜查船只，看是否攜帶有違禁貨物，才能下定論。”
    有沒有違禁貨物，這還不是看怎么搜查。
    處置“通奸者”可比處置“下海者”的功績大多了，齊同知這是暗示裴少淮可以再“加一加”功績。
    他的話剛剛說完，堂外幾個破鞋狠狠扔了過來，正正打在齊同知的臉上，留了紅印又沾了泥巴，齊氏族人用閩語啐罵道:“狼心狗肺的玩意兒，往日的錢財(cái)全都喂到狗肚子去了。”
    恨不得上去手撕了齊逸。
    其他姓氏的百姓，見此亦覺得寒心。
    齊同知擦了擦臉，又吐了吐沙子，掩下冷漠神情，再次帶笑向裴少淮稟道:“大人，大慶推行保甲，以城內(nèi)街巷為準(zhǔn)，十家編一牌，每甲管十戶……這保甲制，齊族長更是熟悉，下官以為由他來誦讀更合適。”
    這是要小事化大，還有誅心。
    十戶連保，敢有發(fā)現(xiàn)私自出海而不舉者，一家有犯，十家連坐。
    齊族長臉色刷白，又驚又恨又慚，他上前跪下，聲淚俱下，說道:“知州大人，適而可止吧，若是不夠，便把我算進(jìn)去也成。”
    事情發(fā)展好似像脫韁的野馬，完全不受控制。
    堂外更是亂聲陣陣起。
    裴少淮一擊鎮(zhèn)木，陡然安靜下來，誰都看不出裴少淮是個什么態(tài)度。
    “捕快班頭。”
    “卑職在。”
    裴少淮問道:“船上可有兩桅”
    包班頭揣摩了好一會兒，應(yīng)道:“船上有兩處斷桿，卑職不知
    是不是帆桅。”他能幫齊家堂的，也只就這些了。
    “既是斷桿，便算不得兩桅。”裴少淮又問，“船上可有鐵器”
    包班頭聽后，當(dāng)即知道自己剛剛答對了，又應(yīng)道:“船上并無寸鐵。”
    裴少淮這才擊打鎮(zhèn)木，依舊嚴(yán)聲，道:“事情了然，本官已經(jīng)查明，想來九龍江水外推，漁民百姓江中捕魚，一個不慎漂到江口外，也是常見的事，實(shí)在不必小事化大，虛張聲勢。”他把事情簡單定義為漁船不小心漂流出海，而非私自出海行商。
    又言:“齊家堂還是要注意一些，忠義孝悌，豈能讓一群老者上船出江捕魚，不成體統(tǒng)。”
    堂內(nèi)堂外眾人啞然，那種忽上忽下的心情，叫人一時說不出話來。
    而且轉(zhuǎn)彎也太快了些，山路都沒這么彎。
    這位小大人這么判案，就不怕被人彈劾嗎？
    裴少淮端端官服，準(zhǔn)備退堂，突然想起一件事，補(bǔ)充說道:“對了，把昨晚的酒菜錢交了，各戶各家再領(lǐng)人回去……一碼歸一碼，不能混為一談。”
    眾人還未反應(yīng)過來，裴少淮已經(jīng)揮揮衣袖從側(cè)門離開了。
    他沒有急著宣布開海，但依舊判了眾人無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