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第 233 章
少津性子是沖了些, 但畢竟是讀書人,怎么會跟人動起手來?
裴少淮顧不得想其他,匆匆跑往六科衙門。他一邊跑一邊卷起寬袖, 打虎親兄弟, 若是少津吃了虧, 他少不得要上去一展身手。
前來傳話的同仁跟在后頭,看見裴少淮在卷衣袖,一邊喘氣追一邊喊道:“裴郎中,我來是叫你去勸架的。”
“先打了再勸。”
到六科衙門的時(shí)候,架已經(jīng)打完了,是少津帶著兵科與吏科、工科打了群架,兵科人數(shù)不占優(yōu),卻好在年輕人居多,這種推推搡搡,一個(gè)頂倆。
是少津領(lǐng)頭先動的手。
“有辱斯文, 有辱斯文!我等必上奏皇上,參你一本。”那人提著脫臼的右手說道。
“你只管參, 我敢打你又豈會怕你參本。”裴少津說道,“你可得好好琢磨好好寫本子,叫人看看你是何等虛偽、在人背后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
少津雖打贏了, 卻也沒討到太多便宜, 只見光潔白皙的臉上,嘴角有一塊淤青, 脖子上上也被人抓了幾道痕。
一面是儒雅似水, 一面是冷傲不羈。不打不知道,打了一架才發(fā)現(xiàn),裴家兄弟不光嘴皮子厲害, 拳頭功夫也不賴。
吏科人見裴少淮過來了,目光有些躲閃,不知誰嘀咕了一句“有其兄必有其弟,前者不正后者歪”,一下子又挑起了裴少津的怒火,他目光四下搜尋嘀咕者,喊道:“是哪個(gè)拳頭不硬嘴巴硬的?”
吏科、工科自知理虧,兩科長官適時(shí)從衙房里走出來,對屬下喊了一句:“手頭的公事都辦完了是嗎?”眾人得了臺階,悻悻退去。
“傷得重不重?怎么跟人動起手來了?”裴少淮問道。
“沒事。”少津把臉別開,“回到府上再說。”怒氣未消。
回到伯爵府,沈姨娘、陸亦瑤聽聞少津打架受傷了,緊著眉頭匆匆趕來。
沈姨娘一邊替少津抹膏藥,一邊心疼問道:“在衙門當(dāng)差,怎么還能跟人打起來?”
少津沒說話。
裴少淮有些不好意思,幫著解釋道:“津弟是因?yàn)槲也鸥舜蚱饋淼摹!?br/>
沈姨娘瞬時(shí)換了神態(tài),直問道:“打贏沒有?”
裴少津點(diǎn)點(diǎn)頭,沈姨娘道:“那就成。”隨后帶著陸亦瑤離開了,留兄弟兩個(gè)談?wù)隆?br/>
裴少淮用白帛包住燙手的熟雞蛋,替少津輕敷嘴角的淤青,問道:“他們都說我什么了,值得你動這么大火氣?”
“大哥,道理就莫同我說了。”少津接過雞蛋,自己敷在嘴角上,道,“不在于他們說了什么,我只是替大哥覺得不值。”
朝中那些人,無非是罵裴少淮奸臣權(quán)臣,他先是得了諫言權(quán),后又得了考評權(quán)、監(jiān)察權(quán),如今更是得了南鎮(zhèn)撫司金符,管文管武還管監(jiān)察,誰能不忌憚?
“任憑這么下去,就沒人治得了他了。”
“日后,他若看誰不順眼,豈不是輕飄飄一句話就處決了。”
“如此奸佞,只怕入閣當(dāng)首輔都滿足不了他的胃口。”
還有人說得更粗鄙一些,張口閉口就是“天降災(zāi)星”、“奸佞當(dāng)?shù)馈保俳驔]同他們理論,直接揮起了拳頭。
少津的這一套拳頭,他所說的“不值”,正是他身上的銳氣所在。少津言道:“自古以來多得是,剛正不阿斗不過宵小之徒,清正廉明滅不了尸位素餐,是以,單憑一身正氣難以換來朝廷的氣象一新。”
“我同大哥自幼一起長大,受大哥照拂關(guān)愛,有大哥在前頭引路,知曉大哥做事妥當(dāng)穩(wěn)重,走一步算十步,可是……”少津直直看著兄長,帶著些哽咽道,“大哥為世人著想,為家人著想,為朝廷著想,甚至為籍籍無名的京外賢臣著想,誰為……誰為大哥你著想了?”
裴少津握緊拳頭,繼續(xù)道:“大哥一人深陷波詭云譎中,斗完這個(gè)斗那個(gè),弟弟心里豈能舒坦?”他抓住兄長的衣袖,勸道,“大哥,沒有萬全的計(jì)策,當(dāng)這權(quán)臣又如何?動一動拳頭又如何?”
劍遞到手邊了就該牢牢握住。
“沒有不流血的變革,弟弟愿赴在兄長身前。”少津動情道。
裴少淮毫不懷疑弟弟說的話,他道:“這不是有你替我著想呢嗎?”
斜陽過窗隙,身影兩相似。
“弟弟可記得《資治通鑒·顯王》?”
“大哥是說趙良勸商鞅?”
商君相秦,立下了許多功勞,卻也因用法嚴(yán)酷得罪了不少人。在商鞅被處以極刑之前,趙良先生曾以《詩》《書》里的兩句話勸他趁早收手隱退,一句為“得人者興,失人者崩”,另一句為“恃德者昌,恃力者亡”,說商鞅當(dāng)下是“危若朝露”,太陽一出就會被曬干。
商鞅不聽。
果不其然,秦王一死,太子駟即位,首先開刀就是商鞅。
裴少淮寬慰弟弟道:“我有分寸,還遠(yuǎn)沒有到‘危如朝露’的地步,你放心罷。”
他一心為民,開海開源,便是為了“得人”;他對皇帝若即若離,不敢靠得太近,就是不想當(dāng)一個(gè)單純的“恃力者”。
裴少淮以趙良勸商鞅為例,是想告訴弟弟,這些他都有考量。商鞅確實(shí)雄才大略,但“徙木立信”所立之信,最終不足以保全他。
他替少津新剝了一個(gè)熱雞蛋,用白帛包好遞過去,說道:“大水才來一半,老狐貍們沒有全鉆出洞來,還不到動拳頭的時(shí)候。”然后把自己的一些打算、計(jì)劃說給了少津聽,最后道,“下回不要再魯莽了,若真要?jiǎng)邮郑残璧冒盐蚁冉猩稀!?br/>
……
客氏與她兩個(gè)兒子的罪行很快就查明白了,裴少淮帶著罪狀入了東宮。
太子原想替乳母求求情,請裴少淮網(wǎng)開一面,可當(dāng)他端起罪狀讀了一遍,兩手顫顫,打好的腹稿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侯氏兄弟不止謀財(cái),還害人性命。
太子最后只能臉一橫,把狀書推回到裴少淮跟前,道:“裴大人依律處置罷。”
又喃喃道:“是孤心被蒙蔽了,害了自己也害了他們。”
“包庇難以立信于民,殿下明白這個(gè)道理就好。”裴少淮說道。
趁此機(jī)會,燕有政把東宮收支賬目、太子黨系名單交給了裴少淮,說道:“孤所知曉的盡已記錄其中,昔日多是王太保在打理臣下事,若有隱瞞的,還需裴大人從中找出疏漏,順藤摸瓜查明。”
太子這些日待在東宮里反思,想明白了許多事。
淮王送來的犯人,侯家查出的木雕龍椅,都足以廢了他的太子之位,父皇只是軟禁他,已是對他的偏愛。
也許他可以不在意東宮之位,但他有兒有女,并非他知難退位就能保全一家性命。
鳥擇良木而棲,臣擇明君而輔,從當(dāng)前的形勢來看,他頹勢已顯,絕非一個(gè)好的選擇,眾臣子明哲保身,避之不及。裴少淮還愿意接這份“看守”的差事,愿意替他出謀劃策,只能是出于皇帝的原因。
燕有政應(yīng)該相信裴少淮,也只能相信裴少淮。
……
乾清宮外有條長廊,長廊底下建著一排低矮的小屋子,屋子以千人踏、萬人過的廊橋?yàn)轫敚@便是“廊下家”,尋常太監(jiān)的直房。
裴少淮從東宮出來,途經(jīng)乾清宮時(shí),見到了蕭內(nèi)官。
蕭瑾手里沒了拂塵,身上也不再是綢緞花衣,只穿了一身素青衣,身份從大總管降到了普通太監(jiān),在乾清宮里看守偏門。
到了換班時(shí)辰,蕭瑾一邊掇拾齊整衣裳,一邊往偏門那兒趕,縱是身份變了,他也還是個(gè)講究人。
裴少淮只是隔遠(yuǎn)看著,并沒有過去打招呼。
一來,蕭內(nèi)官從大總管位置下來,在內(nèi)官里必定受了許多冷嘲熱諷,裴少淮并不想看人落寞時(shí),蕭內(nèi)官也必不愿意讓裴少淮瞧見了。
二來,不管怎么說,東宮犯錯(cuò)、閩地受難,這里頭畢竟有蕭內(nèi)官的原因在,裴少淮很難既往不咎。
蕭瑾被降職,但并未被遣出宮,還留在乾清宮里當(dāng)差,這一點(diǎn)裴少淮并不意外,畢竟是跟了皇上幾十年的老人。
皇帝是重情的。
……
三月下旬,春雪漸融,京外渡口開河。
裴少淮對小南小風(fēng)“失約了”,他們沒能等到燕承詔一家按時(shí)歸來。
不知是誰人散布的消息,兩湖之地的親王、郡王們,得知楚王府的莊子被清算還給了百姓,都擔(dān)心接下來會清算到自己頭上,于是在藩地鬧了起來。
燕承詔忙于鎮(zhèn)壓此亂,耽誤了行程,歸期難料。
動田地、割人利益,從來不是一件容易事。
裴少淮沒能等到燕承詔,卻等到了黃青荇,得了裴少淮舉薦后,黃青荇早早動身,冒著冬寒走陸上官道,趕在了春末里到了京城。
裴少淮請了幾個(gè)鄒老的門生,在賀相樓擺了一桌,為遠(yuǎn)道而來的黃青荇接風(fēng)洗塵。
在金陵城初見黃青荇時(shí),裴少淮想不明白那種似曾相識感,如今再會面,這種感覺就很明晰了。
黃青荇也長了一雙三角眼。
酒桌上飲酒,多是致敬鄒老,過了三巡,裴少淮為黃青荇斟滿,舉起酒盞慚愧說道:“黃兄,裴某有愧于你。”
“裴大人何意?”
“黃兄得了信,便從不遠(yuǎn)萬里從金陵城趕來,給足了裴某臉面,只是形勢有變,始料未及。”裴少淮解釋道,“戶部左侍郎一職被人捷足先登,說只是暫任,但你我都明白,下旨不過時(shí)間門問題。”
黃青荇顯然也沒想到,愣了愣。
莫不成大老遠(yuǎn)來一趟,接風(fēng)宴要變送行宴?
他還是穩(wěn)住了神態(tài),豁達(dá)道:“裴大人不必有愧,人算不如天算,命里無時(shí)不強(qiáng)求。”
“為表歉意,裴某自罰三盞。”
幾盞酒入肚,使得裴少淮演技更加精湛,他道:“兵部還有個(gè)實(shí)缺,不知黃兄是否肯屈尊?”幾分不好意思流于面上,又道,“雖也是個(gè)不錯(cuò)的官位,卻是委屈了黃兄的錢道才華。”
兵部的職務(wù)自然是比不得戶部左侍郎的。
“裴大人過譽(yù)了,黃某不過是百官中的一員,絕無‘屈尊’、‘委屈’一說。”京都里,再冷的板凳也比金陵城里強(qiáng),入了兵部再想辦法入戶部,也未嘗不可,黃青荇有意應(yīng)下,又假裝推脫,他道,“只是有一點(diǎn),黃某從未涉足過兵家之事,只怕難以勝任,屆時(shí)做得不好,反倒辜負(fù)了裴大人的一番好意,還損了大人的名聲。”
好一個(gè)推心置腹。
酒桌上其他人紛紛勸道,錢道是最為復(fù)雜的,黃大人能學(xué)懂錢道,必也能摸索出兵家的竅門。
“雖是去兵部,卻也還是管錢道。”裴少淮道。
“大人何意?”
裴少淮開門見山:“兵部設(shè)有寶泉局鑄造銀幣,如今寶泉局正缺一位錢法侍郎,裴某覺著黃兄就很合適。”